基于梅洛-龐蒂身心一體思想對正念療法的思考*

付雅琦 彭先桃 周曉蕓 張子鑫

正念療法作為東西方文明整合的產物[1]，是一種植根于東方佛教理念與修行方式，并結合西方心理治療的理論與方法而產生的心理治療方式[2]。近年來，正念療法成為醫學界、心理學界研究的熱點，并在健康人群中得以應用。正念療法使人對自身生命的把握從“唯心主義”一統回歸于“身心一體”[3]。這與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提出的身心一體有相通之處，二者都主張用整全的“身心一體”去直接感受和回應萬事萬物，將游離在外的思想朝向身體以恢復有機體的身心平衡，活在當下與世界同在。因此，我們可以借梅洛-龐蒂的身心一體思想對正念療法進行哲學層面的解讀，分析正念療法的身心一體的哲學內蘊，從而有助于正念療法的正確應用與廣泛推廣。

1 梅洛-龐蒂的身心一體思想

梅洛-龐蒂的身心一體思想主張，物性的心靈與靈性的身體融合為統一體，破除身心、主客的二元對立[4]。主要體現在兩點：第一，身心一體最終在身體中而不是精神中實現。這里所說的身體不是理智主義的觀念化的身體或經驗主義的物性化的身體，而是現象身體，即交織著靈與肉的具有能動性的“活生生的身體”[5]。梅洛-龐蒂重新解釋了心靈與身體的關系，它們不再是身心二元論者所劃分的并置的、相互獨立的實體，二者構成了一個“新的結構”，在現象身體中實現了辯證統一。梅洛-龐蒂進一步借幻肢(截肢后仍能感覺肢體的存在及疼痛)論述身心一體的合理性。一方面，由于具體刺激缺失和給予物電刺激的情況下幻肢都可存在，所以無法從生理刺激的角度去解釋幻肢的產生。另一方面，無法將心理情緒、意愿當作幻肢的誘因，因為在阻斷傳向大腦的感覺訊息后，幻肢便會消失。因此，幻肢不是單純的生理或心理問題，身體不是行為主義下“刺激—反應”的機器，幻肢唯有產生于在世存在的身心交融的身體中。第二，身心一體也體現在個體與世界的統一上。“我與世界的關系同心靈與身體的關系一樣，正常的身體有身體圖式，身體與世界的統一性是身體圖式功能的進一步體現?！盵6]2身體圖式是“我的身體在世界中存在的方式。”[7]梅洛-龐蒂通過“身體圖式”將身心結合的外延擴展至個體與世界之間的關系。同時，龐蒂提出的“身體意向”表明身體是最初的主體，世界首先是身體的支點與投射，進而才是我們生存的活生生的世界，心靈在身體的在世存在中實現。

2 正念療法的概述

正念也譯為禪修、內觀、心智覺知等，屬于東方佛教“八正道”的第七支,最初的內涵為“覺知”、“注意”和“記憶”[8]。1979年，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喬·卡巴金(Jon Kabat-zinn)博士[9]將正念去宗教化，定義為“通過有目的地注意當下體驗并不加評判的方式而產生的一種覺知力”。卡巴金首先將正念引入心理治療干預領域，創立了正念減壓療法，最初應用于慢性疼痛患者的輔助治療。后來在正念減壓療法的基礎上，研究者們以“正念”為核心思想，又開發了正念認知療法、辯證行為療法、接受和承諾療法等干預療法。以上療法統稱為正念療法，通過各種正念訓練技術(如身體掃描、行禪、坐禪、正念瑜伽等)力求達到一種平衡、高度覺知的狀態，從而減輕壓力、緩解身體病痛、消除不良情緒等以達到身心的全面健康[10]。目前，正念療法已廣泛應用在各種心理健康和精神疾病的治療中，如焦慮癥、抑郁癥、強迫癥等均取得了良好的效果[11-12]。同時正念療法的適用范圍也擴展至健康人群，作為一種調節情緒、舒緩壓力、提升幸福感、促進心理健康的精神訓練活動加以推廣。

正念療法視身心分離為疾病的根源，它引導參與者達到身心全面健康的本質就是主張精神回歸身體、秉持身心一體理念活在當下。這正是梅洛-龐蒂所推崇的身心一體，人是心與身的統一體，這是整全的人在世存在的意義。梅洛-龐蒂的身心一體的提出是堅持身體的在世存在、人與世界共生的體現，正念療法讓我們回歸身心一體的本然狀態，一心一意地體驗、實踐當下所做的事[3]，二者所追求的身體與心靈交織平衡的狀態如出一轍。因此，我們可以從梅洛-龐蒂的身心一體思想出發，深化對正念療法的認識與理解。

3 正念療法的身心一體的哲學內蘊

3.1 正念療法以身心一體為前提

正念療法以“正念”為核心思想，正念的要義主要體現為注意當下和不加評判。注意當下強調將注意力集中于當下身體的動作與感覺、集中于當下心靈的體驗與感受、集中于當下個體的活動與工作，清楚地覺知生命的每一瞬間。注意當下將注意力從紛繁復雜的思維中抽離出來，每一次精確覺知都是以“初始好奇心”來探尋己身，回歸身心一體。這正是梅洛-龐蒂[13]194所強調的原初經驗，“我通過身體在世，在知覺中我用身體來組織與世界打交道”。也就是說，把一切建立在感知覺經驗、身體經驗和身體行為的基礎上。正念時注意浸入到當下身體中，身體浸入到現實世界中，使抽象思緒返回到以身體為主的具體情景中，個體直接、經驗地覺察存在于世界中的自己，此時便不會出現身在此處而心在它方的表現。

不加評判主張尊重與接受每一刻的如實存在，只是純粹地覺察當下發生的一切身心現象，暫停它的好與壞、有用或無用的價值評判。不加評判的練習未將個體置于刺激—反應的自動模式中，梅洛-龐蒂在批判行為主義心理學和格式塔心理學的基礎上，也是堅持身心合一的本己身體不是機械的、動物式的身體，知覺的對象與其說是一些真實的對象，不如說被體驗成一些實在，最終指向真正的人類生命的意義問題[14]。在梅洛-龐蒂的探索下，身心一體的主體的知覺活動號召“回到事情本身”，直接關注作為意向對象的客觀事物，獲得明見性認識[15]。不加評判正體現著讓每一刻保持本原面目，使個體只關注思維的過程而不對思維內容解釋、評判，以思維存在的模式破除消極意識和行為之間的慣性聯結反應。綜上可知，注意當下與不加評判的成功踐行需要以身心一體作為前提，如此，正念療法的參與者得以培植正念、提高自我意識和自我覺察的能力。

3.2 正念訓練中貫穿身心一體

正念療法以正念訓練為主要方法，操作過程大致如下:訓練開始時，練習者讓身體自然、放松，首先注意自己的自然呼吸過程,其次注意軀體的感覺與運動,再次注意自己的心智活動，包括沖動、情感、思維習慣[16]。注意的過程與“太極拳”的“行意合一”是一致的，拳打到哪兒意念就在哪兒，行動和意念在一起，一刻接一刻地專注當下從而達到身心合一。例如，正念訓練的主要方法行禪，練習者在走路時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于腳部，體會腳底與地面的接觸，感受行走中抬腳、邁步和落腳的各種感覺，注意腳部、小腿的動作過程。整個過程中，練習者的心靈的覺知與身體的行動始終融為一體，這正體現著梅洛-龐蒂的“含混”的身體，“行為和知覺不是純粹的精神活動或身體動作，二者是心理意向與身體運動的交織融合，反映了意識與身體的統一，使意識納入身體扎根于存在?！盵6]42當然，在正念訓練初期，練習者的注意力可能會經常游離在外，難以高度集中，但只要練習者以呼吸和身體的感覺作為錨點，就能將注意力簡單地重新拉回。多次正念訓練后，練習者便能很自然地達到正念狀態。究其根本是由于身心本就難以明確地劃分為兩個相互獨立的實體，生命不止，心靈與身體總是會處于某一層次的統一性中。正如梅洛-龐蒂[13]125所言，“一個活生生的身體中沒有一種單一運動對心理意向是完全偶然的,也沒有一種單一的心理活動在生理機制中不會找到它的起源或一般輪廓”。

Hayes等[17]認為正念療法是認知行為療法的“第三浪潮”，從本質上說，正念療法是一種行為療法，正念訓練就是將心置于身的行為訓練。梅洛-龐蒂[13]206提出身心結合的前提，“心靈與身體的結合并非主體和客體兩種外在東西間的隨意決定，二者在每時每刻的互動的存在運動中實現結合”。這也就是說身體和心靈在行為中結合，在主客一體中實現。從每一秒的生存運動角度，非正規的正念訓練即生活禪，強調將“行意合一”推至日常生活中，諸如站立、吃飯、洗碗、穿衣等基礎性行為調節，甚至到微笑、呼吸這樣簡單的行為動作。如此，在正規與非正規的正念訓練中練習者在行為中實現主客一體、身心聯結，從而一心一意地面向生活世界。正念療法的操作過程中始終貫穿身心一體思想，將正念療法作為一種身心一體的訓練活動運用于日常生活中。

3.3 正念療法以“意”鞏固身心一體

在梅洛-龐蒂[13]486看來，“只有身體本身是一種最初的意向性，一種不同于認識與物體建立聯系的方式，才能在對世界的知覺中起作用”。他認為身體具有在知覺與認識前指向世界和應對處境的基本能力，這就是身體意向性，它從根本上說明了身心一體在人與世界中建立了最本質的關聯。龐蒂用身體意向取代胡塞爾的意識意向來連接無形的心靈和有形的身體，實現人的在世存在。正念療法最終的目標指向也正是“意”，即以身體作為意向活動的主體與支撐，面向意向對象(被知覺的世界)，從而使心靈放下超然的姿態、回歸身心一體看世界。

從梅洛-龐蒂的身體意向來看，正念療法的“意”包括兩個層面：第一，身體作為活動的主體對外部世界感知、體驗，與外部世界建立聯系。正念的“念”即頭腦中的觀念、想法，是一種穩定的心理狀態，它不能直接與世界發生關系，必須將“念”集中于當下身體的所知所感、所作所為。所以正念療法的實施不是純粹地進行意識空想，它的主要訓練技術都是依托能感的、可知的、可經驗的身體進行，此時的“念”不再是抽象的“我思”，而回到知覺世界的最基本的、原初性的身體上。如身體掃描這一訓練技術，練習者采用平躺或太空人式臥姿的方式，然后引導自身的注意力依次覺察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從左腳腳趾開始，最后至頭頂。當任何妄想、情緒出現時，練習者只是覺察它，將注意力引回腹部起伏的運動或鼻端呼吸[18]。通過與身體建立連接，使心不再執著于機械的、習慣化的思維。第二，身體作為反思性主體向內聚焦，分析加工感知來源，不斷建構自我身體意識。當人們面對不良情緒或精神壓力時，大腦會很自然地快速啟動“找出問題并解決問題”的行動模式。在沉思狀態中，個體對感受到的痛苦施以厭惡、逃避的反應，也就是佛教語境中的“嗔”。嗔念反而易使個體陷入邏輯執著的痛苦之思。但經過長期的正念訓練后，習慣的身體會將所知沉淀成經驗，內化為深層循環，給我們一種前反思的潛在知識來遮蔽“問題解決式”的行動模式。在今后的工作、生活中，人們便會快速地通過身體內外狀態的變化察覺到負性情緒的到來。同時，身體的意向姿態會沉默地喚起經驗，使我們前反思地將心靈嵌入肉體，心無旁騖地緩緩呼吸、放松身體，注意力自發地聚焦于身心的平衡。正是由于身心分離才使我們產生“嗔”念，所以正念療法的最終目標是以“意”鞏固身心一體，使練習者走出思維的局限，達到身心一體的全面健康狀態。

從梅洛-龐蒂的身心一體思想出發，我們體味到正念療法內含身心一體思想，正念療法的奇跡就是身心一體的奇跡。正念療法與其說是一種心理治療方法，不如說是一種身心一體的生活理念與生活方式。它能讓我們在現代社會的緊張狀態中靜心覺悟，把漂浮的、俯瞰世界的思想拉回身體，使我們對真實的世界、本質的生命有一種重新的認識，從而提升生活的境界，明確生命之路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