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修·坎貝爾 張文智 譯
艾門·迪恩
艾門·迪恩站在芬斯伯里公園清真寺外,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寧。這很好理解:上次來這里時,他還是一名搜集恐怖分子情報的間諜。作為曾經的基地組織成員,他后來背叛了這個恐怖組織,轉而成為英國情報機構的線人。現在他危在旦夕:昔日的“兄弟”發出追殺令,欲取他的性命。“我待在倫敦不安全,”他慘然一笑,“很容易與認識的人撞個正著。”
迪恩身材矮小,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一頭細發。他自稱是個書呆子。在為一家雜志擺拍照片時,一名旁觀的路人喊道:“你真性感,我要是個女的一定追你!”這話讓他頓時臊紅了臉。
迪恩祖籍巴林,在沙特阿拉伯長大。你很難想象,如今看上去人畜無害的他,曾是一名揮舞著AK-47步槍的圣戰分子,阿富汗一所恐怖分子“進修學校”的畢業生,也是多年來西方國家安插在基地組織最重要的間諜。
代號“勞倫斯”(以“阿拉伯的勞倫斯”命名)的他,將關于恐怖陰謀的情報源源不斷地傳送出來,包括一個在紐約地鐵里實施毒氣襲擊的陰謀。這些情報有時還會出現在英國首相或美國總統的辦公桌上。記者保羅·克魯克尚克和蒂姆·李斯特(他們合作撰寫了迪恩的自傳)則披露,迪恩的身份是英國情報史上最受保護的秘密。如果不是被美國人戳破了真相,他或許永遠不會從幕后走向臺前。現在,他覺得是時候將其非凡經歷公之于眾了。
英國情報機構并不擔心迪恩會泄露其秘密。恰恰相反,迪恩在自傳中煞費苦心地披露了英國情報人員如何魅力十足,英國情報機構如何對他百般呵護,甚至在認為他需要休息時,主動帶他到蘇格蘭休了一個短假。“我們彼此信任,成為朋友。”在北倫敦的一家咖啡館里,39歲的迪恩對我說。
迪恩的英語說得很棒,時不時蹦出幾個從上線那里學來的間諜術語。他身上透著一種“自黑式”幽默感,雖然這令他在虔誠的圣戰分子當中成為異類,但毫無疑問上線會喜歡他。
“他們管我叫‘貓,”他說,“曾經很多次我化險為夷。”正因如此,他的自傳題目為《九條命》。
剛開始當間諜時,迪恩才20出頭,但已經是一名身經百戰的“圣戰士”了。他出生于沙特胡拜爾市一個保守的伊斯蘭教遜尼派家庭,是家中6個男孩的老幺。“是家里的小矮人!”他開玩笑道。4歲時,他的商人父親不幸在一次車禍中喪生。他的母親是黎巴嫩人,一直為以色列占領祖國南部地區憤憤不平。“如果這些都沒能讓你從小就關心政治,我真不知道還有什么能。”迪恩說。
9歲時,迪恩開始背誦《古蘭經》,能“過目不忘”。11歲那年,這種天賦在當地一家宗教書店有了用武之地,他如饑似渴地閱讀。就要滿13歲時,母親去世,讓他“失去了道德指南針”。1980年代,他的一個哥哥到阿富汗參加游擊隊,反抗蘇聯侵略。迪恩敬重的其他一些人(包括他的數學老師),則動身前往波斯尼亞——1992年,那里爆發了內戰。于是迪恩也來到了巴爾干半島。“到了那里沒幾天,我就結識了皈依伊斯蘭教的美國白人、巴基斯坦裔英國人,還有許多埃及人,”他回憶說,“這是參與西班牙內戰的國際縱隊的另一個版本。”一心打算“殺身成仁”的他,學著如何操控迫擊炮。不過他最終活了下來。
艾門·迪恩站在倫敦芬斯伯里公園清真寺外。
在目睹“兄弟們”折磨并斬首塞爾維亞戰俘時,迪恩第一次對所從事的事業產生了懷疑。17歲的迪恩主張用這些犯人換回穆斯林戰俘,卻被直接無視。他回憶說:“(殺害塞爾維亞戰俘時)斧子、刀子,甚至電鋸都用上了。我們本應當是品德高尚的戰士,但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卻駭人聽聞,太過野蠻、血腥了。”
1995年底,迪恩在波斯尼亞認識了哈立德·謝赫·穆罕默德,此人后來策劃了9.11恐怖襲擊。他勸迪恩到阿富汗去,參加抵抗美國及其盟友的更大規模斗爭。迪恩馬上行動,于1996年來到巴基斯坦白沙瓦,這里是前往基地組織阿富汗大本營的門戶。在這里,基地組織的一個頭目阿布·祖貝達,就他的身世、背景進行了詳細的盤問,然后把他分到阿富汗坎大哈附近的一個訓練營里。
這一年8月,奧薩馬·本·拉登來到訓練營。與拉登的會面,“就像是被一位頗受歡迎的校長召至其辦公室,”迪恩說,“他幾近圣人,我的內心很惶恐。”然而與此同時,“一個聲音在我的腦海中響起,提醒我他既不那么睿智過人,也不那么光明正大。他很幼稚,認為坐在這個偏遠訓練營里的我們,會在接受訓練后通過各種途徑前往耶路撒冷,與西方核大國對抗。”
在阿富汗的這個訓練營里,迪恩被要求對新成員進行伊斯蘭教義培訓,此外,他還成了阿布·哈巴卜的徒弟,視他如子侄的哈巴卜曾在埃及軍中服役,是一名拆彈專家,有著“炸彈制造大師”的美譽,其徒弟還包括阿布·哈姆扎——芬斯伯里公園清真寺那位宣傳“圣戰”的伊瑪目。哈巴卜遠遠不滿足于制造傳統爆炸物,他想制造毒氣彈,比如氰化氫,又名齊克隆B,納粹曾將這種毒氣彈用于死亡集中營。迪恩幫助哈巴卜在兔子身上進行試驗。“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多么幼稚。”迪恩說。
1998年8月7日,美國駐肯尼亞和坦桑尼亞大使館接連發生爆炸,共有224人喪生,其中大多數為肯尼亞人。這場屠殺驚醒了迪恩,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參與這樣的事:明明說的是前往異國保護教眾,沒想到卻演變為針對西方世界的恐怖戰爭!他不想再參與其中了,但該如何脫身呢?
迪恩曾協助阿布·哈巴卜進行過制造毒氣彈的試驗。后者的弟子當中包括阿布·哈姆扎,他是芬斯伯里公園清真寺的伊瑪目(禮拜的領拜人),在上世紀80 年代觸雷失去一只眼睛和手臂,后來給殘肢裝了鐵鉤。
此前幾年,他曾在海灣地區治療過瘧疾。1998年11月,在美國大使館爆炸案發生3個月后,他告訴上級要回卡塔爾進行復查,獲得批準。
在卡塔爾,因被懷疑是基地組織成員,迪恩受到安全部門的嚴格盤問。他決定與對方合作,遂憑記憶報出一組數字,那是基地組織的一個銀行賬號。這讓卡塔爾人欣喜若狂,意識到眼前這位是情報“富礦”,把他交給西方情報機構,可使他們贏得西方的極大信任。至于轉交給哪個西方國家,卡塔爾方面給出了3個選項:美國、法國、英國。
“我感受不到與法國文化的一丁點聯系,也不會說法語,”他說,“至于美國人,我不相信他們。”
那么英國呢?他的家族還與之有一些淵源:一戰期間,他的祖父曾在美索不達米亞戰場為大英帝國作戰,抗擊奧斯曼土耳其帝國;也曾在伊拉克巴士拉擔任過英國殖民機構的警官。談及英國,他總是不吝贊美之詞。就這樣,他選擇了英國。1998年12月16日,迪恩乘坐的飛機在倫敦希思羅機場降落,負責國內情報事務的軍情五處(MI5)工作人員湯姆,和負責國際情報事務的軍情六處(MI6)工作人員哈里在機場接機。隨即,迪恩在機場的一個會議室里大體介紹了他所了解的情況。
迪恩沒有將掌握的情況向卡塔爾安全部門和盤托出,而是保留了一些關鍵信息,其中包括在也門綁架西方人的計劃細節。現在他向英國人講了出來,引起了他們的重視。他還交給他們一個小袋子,里面裝著他的“殺手锏”——一張從哈巴卜的“實驗室”里偷拿出來并隨身攜帶的電腦磁盤。這更令英國人對他刮目相看。介紹完畢,他又被用車送到醫院。英國方面告訴他,這么做很重要,目的是要圓卡塔爾方面將他送往英國尋求治療這一說法。
接下來幾年,迪恩在倫敦的各個酒店里結識了形形色色的情報官員。有長得頗像演員山姆·尼爾,抽著古巴雪茄的尼克。此君喜歡穿雙排扣西服,以“帶有貝都因人鼻音的完美阿拉伯語”向迪恩打招呼;西蒙則與尼克不同,他是愛丁堡大學的經濟學畢業生,和迪恩一樣都超級喜歡動畫喜劇《辛普森一家》,也都喜歡模仿里面的反派伯恩斯先生,一邊將左右兩手的指尖互相敲擊著,一邊說“好極了”;還有MI6年輕的錫克分析員拉吉,“可能是關于該機構那段時間的書中唯一被提到的錫克教徒吧!”迪恩的自傳中寫道。
要換取一份過得去的薪水,迪恩須提供關于基地組織倫敦分支的情報,包括約旦籍巴勒斯坦裔伊斯蘭傳教士阿布·卡達卡的情報。英國情報機構則向他提供了一套采光很差的半獨立式一居室,房子位于倫敦南部的珀利。在他的身份公開之前,基地組織一直以為他在英國養病。
每次行動,他會先向那些在英國長大的圣戰分子講一番阿富汗訓練營里的生活,在他們聽得入迷時,再從他們嘴里套取情報。MI5則對談話實施竊聽。
“倫敦南部的圣戰活動太多了,我坐77路公交車,幾乎在任何一站下車,都能找到一個‘志趣相投的激進分子。”他說。
他把聽到的一切都傳遞給英國情報機構,包括英國中部地區一群圣戰分子近乎滑稽的陰謀細節。這幫家伙跟他稱兄道弟,說是要請他幫忙將毒藥涂抹在豪車的門把手上,以懲罰那些“該死的土豪”。
他把聽到的一切都傳遞給英國情報機構,包括英國中部地區一群圣戰分子近乎滑稽的陰謀細節。這幫家伙跟他稱兄道弟,說是要請他幫忙將毒藥涂抹在豪車的門把手上,以懲罰那些“該死的土豪”。
一天,情報官員理查德問他是否愿意以MI6特工的身份重返阿富汗。“我們要把許多斷掉的線重新接上。”理查德告訴迪恩。彼時的迪恩已經深諳情報刺探之道,遂答應下來。上線對他進行了訓練,還告訴他,如果遇到緊急情況需要出訓練營,可將眼鏡故意弄碎,然后以此為借口離開阿富汗,到巴基斯坦的白沙瓦配一副新的,借機在那里的一個秘密之所與英國情報人員接上頭。迪恩則對平日里接觸的倫敦基地組織成員說,為了追求“心靈健康”,他迫不及待地要回阿富汗。基地分子對他的話深信不疑,還給了他無線電、衛星電話等物品,讓他帶回訓練營用。當然,在他動身之前,英國情報機構對這些物品做了手腳。
在白沙瓦,祖貝達對迪恩的新護照看了又看,只說了一句“你好像長胖了”。
重返訓練營后,迪恩繼續給哈巴卜打下手,他現在改為制造TATP炸藥。與此同時,在倫敦,得益于對衛星電話動的手腳,英國情報機構能夠追蹤到打進打出基地組織主要恐怖訓練營的電話。為了解釋頻繁進出阿富汗的行為,迪恩做起了蜂蜜出口的生意,基地組織則支持一切能帶來收入的行為。他也不必故意弄碎眼鏡,靠著做蜂蜜生意的理由就能與白沙瓦的上線接頭。
“光臨”白沙瓦的那個秘密之所,迪恩要大費一番周折:在白沙瓦的電話亭里撥打一個號碼后,他被告知往前走到路邊上。在那里,他被塞入一輛廂式貨車,等車門再次打開時,他已經置身于郊區的一間車庫里。
“啊哈,是貓媽媽來喂小貓咪了嗎?”理查德笑著迎上前來,手來還托著兩只喵喵叫的小毛球。
他被介紹給艾倫,一個啤酒肚高聳的禿頂男子,此外還有兩名駐伊斯蘭堡的英國“外交官”,其中一人就住在這棟別墅里。在一張餐桌前坐定后,迪恩就開始講他了解的最新情況,比如,“哈巴卜的兩名徒弟前幾天制造炸彈時發生意外,被炸死了”,其他人則認真記錄。
要返回時,理查德遞給他一個信封,里面裝著約合4000英鎊的巴基斯坦盧比,用以作為他“出口”蜂蜜的進賬。
2001年夏天,迪恩被派去與最接近本·拉登的一名頭目碰面。他擔心真實身份被看穿,不過對方只是要他向倫敦的4名“兄弟”發送一條信息:“他們務必在9月1日之前離開英國,來到這里。有重大事情要發生,我們預計美國人會來(攻打)阿富汗。”
迪恩在阿富汗的訓練營里見到了恐怖大亨本· 拉登,不過他認為拉登既不睿智過人,也不光明正大。
那年下半年的一天,迪恩在倫敦的牛津街閑逛,這時他注意到,在一家商店的櫥窗外,人們正在觀看一段電視錄像,一架飛機撞上了紐約的一棟摩天大樓。此前迪恩從沒聽說過9.11恐怖襲擊,但現在他意識到,那名頭目所說的“重大事情”指的是什么。
在這之后,他幫助英國情報機構追蹤9.11恐襲嫌犯,并為美國主導的阿富汗軍事行動確定襲擊目標。他還得到一個令人擔憂的消息:哈巴卜已經造出可投射毒氣彈的有效裝置,基地組織準備用它來襲擊紐約地鐵。
迪恩向上線發出警報,后者將情報告訴了美國同行,最終傳至總統辦公室。雖然基地組織后來放棄了襲擊,但這并不妨礙迪恩成為其上線眼中的英雄。不過在另一方面,迪恩內心也在掙扎:美國主導發起入侵伊拉克的戰爭,造成了巨大的平民傷亡,這讓他感到非常不安,幫助英國人獲取情報的信仰也在動搖。
在一名上線斥責他沒有早點兒傳遞“往車門把手上涂抹毒藥”的情報后,迪恩厲聲進行了反駁,但他也確實沒有盡快把情報送上去。一個星期后,他被邀請到位于特拉法加廣場的蘇格蘭風味餐館“阿爾巴尼亞人”吃“安慰宴”,席間被介紹給了一位新的上線——阿拉斯泰爾,此人曾在牛津大學攻讀阿拉伯語,對于中世紀的埃及蘇菲派學者很是推崇,對于西方入侵伊拉克的正當性則持深深的懷疑態度。迪恩認為,英國情報機構為了修復他那顆受傷的心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這還不算。他又被邀請到MI6位于蒙克頓堡的訓練基地。在那里,已經升任高管的理查德歡迎了他:請迪恩向一眾官員講述他執行任務的情況,并請他下榻曼斯菲爾德·卡明爵士住過的房間,卡明爵士是MI6的首任處長。理查德告訴迪恩,這項殊榮只授予英國最重要的特工。如此一番安慰后,迪恩懷著“堅定的決心”重返工作崗位,但他的特工生涯快要到頭了。
2006年迪恩在巴黎短暫休假時,手機上彈出的一條短信讓他渾身僵住了:“兄弟,快躲起來,咱們里面出了奸細。現在就到《時代周刊》網站上看看!”他連忙來到一家網吧,打開該雜志網站,頭條大標題赫然寫著“獨家書摘:基地組織欲毒氣襲擊紐約地鐵內幕”。這篇報道寫了基地組織中一個名叫阿里的間諜,而迪恩以前的姓名就叫阿里·杜拉尼。雖然“阿里”是一個很常見的名字,但結合文中披露的細節,不難猜出這個間諜就是迪恩。
身份暴露后,英國情報機構給了迪恩一筆退休金,還在蒙克頓堡為他開了“一個盛大的歡送會”,并建議他隱姓埋名。他就給自己起了“艾門·迪恩”這個“從巴基斯坦到愛爾蘭都通用”的化名。
目前迪恩從事關于伊斯蘭極端主義的私人咨詢工作,滿世界跑。在他看來,所謂的“伊斯蘭國”(ISIS),代表了一種“簡單化的”極端主義;而意欲通過武力來實現訴求,則不啻于踩在地雷上。他說:“你只能把腳踩在上面。一松腳,它就會把你炸個粉碎。”
[譯自英國《星期日泰晤士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