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要撤軍， 敘利亞局勢新一輪洗牌已開始

龔正

2018年11月19日，敘利亞總統阿薩德出席紀念先知誕辰的儀式。

2018年12月19日，美國總統特朗普“突然”宣布從敘利亞“迅速、全面”撤軍，理由是“伊斯蘭國”已經被擊敗。此言一出，不僅美國盟友，就連特朗普政府內閣成員都深感錯愕。防長馬蒂斯立即宣布辭職，表示：“總統有權任命一位與自己觀點更一致的防長。”負責協調打擊“伊斯蘭國”聯合行動的總統特使麥格克宣布辭職，抗議撤軍決定。同時，民主、共和兩黨多名參議員也批評特朗普決定撤軍是“重大錯誤”。在中東，特朗普“任性”撤軍之舉更是掀起巨浪，地區格局、反恐形勢、美國的地區盟友體系同時異變，可能標志著該地區新一輪沖突與亂局的開始。

美國“一撤再撤”

特朗普的撤軍決定看似“突然”，但也符合近幾年來美國中東政策的一貫特點——戰略收縮。從某種意義上說，從奧巴馬時期開始，美國除了打擊“伊斯蘭國”等極端組織外，就一直沒有形成更加清晰有效的對敘政策。多年前，奧巴馬為了兌現競選承諾，大幅扭轉小布什政府深度軍事介入中東的政策，于2011年底下令從伊拉克撤軍。敘利亞危機爆發后，美國雖然多次威脅要干預，但最終證明不過是“口頭警告”。2014年“伊斯蘭國”迅速崛起并攻占了伊、敘大片領土，迫使美國不得不拉攏成立了國際反恐聯盟。然而，奧巴馬不愿意投入大量地面部隊，在派兵進入伊、敘的問題上始終高度謹慎，主要依靠當地代理人來打擊“伊斯蘭國”。在伊拉克，奧巴馬主要依靠伊政府軍、庫區武裝作為地面配合部隊;在敘利亞，美國從2015年起大力扶持東北部的庫爾德武裝，并將其與當地阿拉伯族士兵一起組成了“敘利亞民主軍”。但這些武裝的主要任務還是配合美軍空襲，打擊“伊斯蘭國”。

盡管特朗普對奧巴馬的大部分政策都不贊成，但在中東政策上其實基本還是延續了奧巴馬的思路。在競選期間，特朗普就曾多次表示要從敘利亞撤軍，2017年初入主白宮后，雖然加大了在敘空襲力度，但地面部隊規模一直保持不變。2017年12月，“伊斯蘭國”占據的主要地盤相繼被各方收復，進一步刺激了特朗普撤軍的念頭。2018年4月，特朗普公開表示美國將“迅速走出敘利亞”。但美軍方、中東盟友反復向特朗普表示“伊斯蘭國”并未完全潰敗，因此特朗普同意再給五角大樓和國務院六個月期限。可見，此番撤軍決定對特朗普來說是“夙愿得償”。與此同時，特朗普還放出消息，稱準備于2019年初從阿富汗撤出一半美軍（目前在阿美軍約有14000名）。也許是為了安撫軍方，12月26日特朗普突訪伊拉克，探望駐伊美軍。一方面，特朗普表示美國暫時不會從伊拉克撤軍，如果敘利亞有事美軍可以從伊拉克隨時入境;另一方面，特朗普稱敘利亞重建問題需政治解決，應由那些富有的周邊國家如沙特出錢，而不是讓美國當“冤大頭”。美國目前在敘駐軍2200人，主要部署在敘東北部曼比季、幼發拉底河東岸等基地內。盡管特朗普口頭上說“迅速撤軍”，但撤出所有部隊還需要一個過程。1月2日，特朗普又表示自己從未說過“明天就撤軍”。美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博爾頓稱，美撤軍條件是擊敗“伊斯蘭國”的殘余勢力和確保敘庫爾德武裝的安全。

相關方各種較量

美國雖然還未正式從敘撤軍，但特朗普的決定已經讓各相關勢力躍躍欲試，急于填補權力真空了。目前，美國通過其盟友庫爾德武裝控制著約三分之一敘領土——因這片區域有石油和天然氣田以及水壩、發電廠、肥沃農田等資源，許多媒體和戰略家稱之為“有用的敘利亞”。

對敘政府和俄羅斯來說，從美國和庫爾德武裝手中奪回這些領土至關重要。2015年9月俄羅斯入敘作戰后，在軍事上幫助敘政府接連收復失地，在外交上也搞得有聲有色，但在如何實質性開展戰后重建方面缺乏信心。若無較穩定的經濟和資金支持，俄在敘取得的成果恐難以持久。美國撤軍則為俄羅斯提供了極大機會。或許對俄來說，最理想的就是與伊朗、敘政府密切配合，與土耳其分享部分利益，說服庫爾德武裝撤回傳統區域，派遣俄支持的地面部隊進入這片區域。

對伊朗來說，當前美軍所控的敘領土也具有高度價值。自2003年美國推翻伊拉克薩達姆政權后，伊朗一直試圖構建一個從阿富汗西部到地中海東部的“什葉派新月帶”。2011年奧巴馬下令從伊拉克撤軍，使伊朗朝著這一目標大幅邁進了一步。然而，2014年“伊斯蘭國”崛起，切斷了伊朗夢想構筑的“德黑蘭—大馬士革—貝魯特”的陸路走廊。雖然伊朗與美國矛盾尖銳，但對美國打擊“伊斯蘭國”的行動持支持態度，更期望在美國有朝一日撤出后能迅速打通這條戰略走廊。如今，伊朗也算得償所愿。伊朗及其支持的什葉派民兵或將以最快速度向敘東北部推進，確保這條戰略走廊的通暢與安全，進而對更大范圍的地緣政治格局施加影響。

對土耳其而言，美國“突然”撤軍也是其外交與戰略上的一大勝利。長期以來，土耳其一直指責美國支持的庫爾德武裝試圖在敘東北部建立一個獨立國家，并以此為基地與土耳其東南部的庫爾德工人黨相互勾連，對土實施恐怖主義和分離主義行動。過去兩年，埃爾多安兩次命令土軍入敘作戰，目的就是打壓庫爾德武裝。就在特朗普宣布撤軍的前一周，埃爾多安又公開稱要發動新的攻勢，摧毀庫爾德武裝在敘東北部的基地，并就此與特朗普打了兩次電話。美國宣布撤軍后，土耳其立即表示歡迎，并宣布將“推遲入敘作戰”，等到美國撤軍完成后再說。與此同時，土還積極與俄羅斯聯絡，12月底土外長及防長訪問莫斯科，目的就是商討美撤軍后土俄利益分配問題。就目前局面看，土耳其將在美俄間搖擺，一面幫助美國在敘“反恐”，取代庫爾德武裝的地位，并伺機消滅之;一面與俄溝通，推進敘政治和解進程，包括2019年初召開敘憲法委員會首次會議等。

對以色列而言，美撤軍無異于“當頭一棒”。以色列對伊朗在敘活動始終持極端反對態度，過去兩年內對伊朗、黎巴嫩真主黨在敘目標發動了200多場空襲。2018年9月，以戰機對敘發動空襲時利用一架俄偵察機作為掩護，導致俄戰機被敘政府軍誤擊。這一事件導致俄以在敘軍事協調受到嚴重沖擊。以色列不得不完全依賴美國來遏制伊朗在敘影響力。特朗普宣布撤軍后，內塔尼亞胡緊急致電特朗普希望其“收回成命”，但于事無補。盡管如此，內塔尼亞胡對外講話仍然強硬，稱以將“繼續反對伊朗在敘存在”，必要時“甚至會擴大行動”。12月25日，以再次空襲敘境內目標。可以預見，在美國撤軍的大背景下，以色列在敘上空將很難像以前那樣“為所欲為”，但為了遏制伊朗，以色列可能會繼續冒險。此外，以色列將于2019年4月提前舉行大選，長期主打“國家安全牌”的內塔尼亞胡必將在有關問題上保持強硬，這也使地區局勢的不確定性進一步上升。

對沙特而言，美撤軍也絕非是一個好消息。目前，沙特在中東處境較為艱難，在也門被迫與伊朗支持的胡塞武裝妥協講和，又因卡舒吉遇害一事被土耳其搞得焦頭爛額。過去一年，沙特一直拼命說服特朗普將美軍留在敘利亞，以制衡伊朗和土耳其。2017年11月和2018年4月，沙特都曾表示將投入一億美元幫助美國重建敘利亞，甚至提出派遣部隊入敘與美軍和庫爾德武裝一道巡邏。然而特朗普不僅沒有聽從沙特的勸告，還將沙特提出的交換條件視作“理所當然”，強調沙特應為敘重建“買單”。想必沙特肯定極度失望，恐怕不得不大幅調整對敘政策，進而修正與土、伊朗的關系。

敘利亞本土各派對美撤軍則有喜有憂。憂的是美撤軍造成的權力真空可能引發各方新一輪爭奪，同時也給僵而不死的“伊斯蘭國”提供死灰復燃的機會;喜的是美撤軍標志著一個最關鍵玩家的立場轉變，可能意味著一個真正政治解決敘問題階段的開始。敘庫爾德人被美國拋棄后，只有向“俄羅斯—伊朗—敘政府”集團靠攏才能避免被土耳其“欺負”，并助其在新的政治環境中生存下去。值得一提的是，許多曾經支持敘反對派的地區勢力可能借美撤軍“就坡下驢”，順勢與敘政府改善關系。近日，蘇丹總統巴希爾突然訪敘，成為2011年以來首位訪敘的阿拉伯國家領導人;緊接著，阿聯酋駐敘使館重新開館，巴林、科威特據稱也在考慮重開駐敘使館。此前，約旦已經恢復了關閉多年的約敘邊境口岸。還有消息稱，多個阿拉伯國家正在考慮恢復敘利亞在阿盟的席位。隨著美國撤軍，敘利亞長達七年的堅冰仿佛開始融化了。

（作者為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