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惟中
我記得,小時候每逢過節,爺爺奶奶住的干休所就會舉辦各種各樣的活動,尤其是正月十五的時候,往往會有猜燈謎和扔套環(用套環投地上的禮品,投中即得)一類的大型游戲,院子里無論是較年輕的還是高齡的老人都會傾巢而出,許多帶著孫子孫女,在各類游戲中踴躍地奔走。人群中時而會發出驚喜的贊嘆聲,那是老人們對孫子孫女的鼓勵與滿滿的自豪,也必然會有偶然的小插曲,但爭吵聲很快就淹沒在喜慶的節日氣氛之中了……
可這樣熱鬧非凡的活動,自我提筆寫字起就再也沒有了。
大約是我六歲那一年吧,過春節的時候問了奶奶一句:“今年的活動什么時候開啊?” 奶奶卻遺憾地搖頭,說:“今年不會辦了”。自那以后,這熱鬧喜悅的氛圍,就只存在于我的童年記憶中了。而院子里的老人們也在議論紛紛,那一抹干休所的所長不辦實事,諷刺諷刺如今的制度……可漸漸地,大家也都不再提這事了,似乎沒有活動的晚年生活,已經被慢慢的接受,而成為習慣了。
可這僅僅是開始,是人們都不曾想到的,一代人即將離去的暗示和預兆的開始……
一抹金色的陽光灑在泛黃的棋盤上,那不是召喚,而是緬懷著往事。
老一輩的人們有著許多共同的愛好,象棋便是其中一種,我的爺爺是象棋高手,在干休所里對手寥寥無幾,所以總是被棋友們叫去做自發組織比賽的裁判,可爺爺更喜歡下棋,他享受在楚漢戰場上謀篇布局的感覺,那讓他仿佛回到了年輕時代帶領軍隊的樣子。于是爺爺也把自己的部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在那舊棋盤上,他一步步給我教著,“馬走日,象走田……”可年幼的我,只懂得“炮”落在棋盤上那一聲何等瀟灑,卻無心真正學棋,轉頭跑開,身后只留下爺爺的輕嘆。
而現在,再也不會有人教我“馬走日,象走田”了,曾經教我下棋的爺爺如今已遠去,那泛黃的棋盤靠在角落里落滿了灰塵,那是塵封的記憶,隨著一個人的逝去,清清地的消散在風里……
爺爺走了之后,只剩下奶奶一個人,沒有了可以說話的人,我們明白奶奶的孤獨,急于想要給他找一個寄托,于是一只名叫“卡布”的棕色小泰迪狗來到了奶奶的身邊,平日里我們忙的時候,有它與奶奶作伴。
起初,奶奶并不愿意接受它,可在我的勸求下,她答應了,慢慢地,奶奶習慣了有一個小生命在身邊的生活。
于是奶奶依然樂觀地生活著,我們周末回去看她的時候,她總要向我絮叨卡布的情況,有時為它的滑稽動作感到可笑,有時又為了它干壞事兒氣憤不已。奶奶曾幾次說要我們把它帶走,可我們知道她離不開這個唯一能陪伴他的小東西。
可是,當一個人和一只狗獨自生活的時候,也許會更加寂寞,我每次看到奶奶抱著卡布在窗口送我的時候,都會有一種心碎的悵然。我坐在車里,天空中四面漆黑,一輪皓月更顯得孤獨,奶奶家窗臺上的燈亮著,是深黃色的,很暗,令人昏沉,奶奶抱著卡布,背朝著燈光,留給我的是無法看清的面容,像一幅漆黑的剪影,只有奶奶和小狗的輪廓,靜靜地站在那里,目送我們離去。可我看不到那目光,看不到奶奶臉上的表情,她好像在刻意地隱藏著自己的表情,我也在刻意地忽視她的表情,我害怕我看到一雙悵然若失的眼睛,我害怕看到一個瘦弱、蒼老又孤單的背……
爺爺離開了,奶奶成為了一代人的縮影,經歷了八十年的悲歡離合,終于還剩下一個人。
前些天回家給奶奶過壽,媽媽和奶奶無意中說起了干休所的現狀,說到院子可能會拆遷的事,奶奶突然嘆了口氣,說:“唉,這院子也沒多少人了,也就四五十戶吧。” ?我聽到這個數字的時候心里顫了一下,在我的印象中,干休所里的人很多,最起碼上百戶,曾經健身廣場上人頭攢動,如今怎么就有幾十戶人家銷聲匿跡了呢?繼而我又明白了,僅剩的四五十戶人家,又有多少像奶奶一樣,是一個人呢?在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這個院子和院子里的人的未來,那是我注定會看到的未來,終有一天,這所綠木成蔭的院子,會隨著這里最后一位老人的離開,永遠地被高樓大廈所代替,即使嘆息,也嘆不回一代人的命運。
在歷史的長河中,又有多少這樣的一代人在嘆息中失去?
我們曾看到過抗戰老兵的歷史,經歷過身邊老人的逝世,他們的離開代表著一代人的消逝,而我們也有所知聞長壽的世紀老人,他們在看過人間滄桑變化,經歷過悲歡離合之后,堅守著一代人最后的時光,一個人活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時代,他們的記憶屬于過去,所以,當我們看到一些執拗的老人的時候,請耐心地傾聽,尊重他們的過去,他們的固執只是來自于一顆屬于另一個時代的內心。
總有那么一些人,以落后而超脫的姿態活在當世之上,他們,是歲月的遺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