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波
美國海軍戰爭學院一直有“中國海上威脅論始作俑者和主要推手”之稱,近日,筆者應該院的中國海事研究所邀請,前往這個美軍重要機構進行學術交流。
圍繞海權理論、海洋戰略、南海局勢和印太戰略等重大問題,筆者先后與美國海軍戰爭學院中國海事研究所、聯合軍事行動系、未來海戰研究所、海戰研究中心等機構的30余位知名專家進行了兩場座談,并做了“中國海權的中期評估”專題講座。通過座談和講座中的交流,就美國海軍專家對中國海洋戰略的看法和觀念,筆者有一些新的認識。
中國海洋戰略三大議題
在交流互動中,美方專家主要關注的是海外基地、南海局勢和中國的海洋戰略這三大議題,并談了他們的看法和疑問。
關于中國海外基地,美方專家普遍認為中方在吉布提的行為符合海洋大國成長的一般邏輯,主要的疑問是中國未來會有多少個基地,以及什么樣的形式?部分專家認為中方在海外投資的港口都是有軍事目的。
關于南海局勢,筆者介紹了中國近些年來在南海的克制政策。美方大部分專家對此表示認可,但懷疑這種克制政策的持續性。他們認為,即便中國能夠持續克制政策,美方在南海針對中國的行動和壓力也不會有大的減弱,因為權力政治的邏輯在起作用。
關于中國的海洋戰略,基于地緣、時代背景和政治文化傳統等不同的視角,美方專家基本上能接受中國海上崛起道路的特殊性,認為中國無法復制美國曾經的道路,中國也不可能在全球層面挑戰美國,其疑問在于中國能否開創一個新的海上興起的范式。對此,筆者根據自己的觀察和理解,針對性地作了回應和解釋。
美國海軍戰爭學院,特別是其下設的中國海事研究所,是長期專注于研究涉華海洋議題的全球重要機構,無論是在研究議題設置、基礎理論供給,還是數據信息搜集等方面,在國際學界均有著很強的發言權。作為“中國海上威脅論”的主要推手,該院部分專家一貫傾向于夸大中國的能力和意圖。
在面對面接觸之后,筆者覺得與華盛頓一些研究機構過于政治化不同,該院地理位置遠離政治中心,尚能在政策立場和學術研究方面保持著較好的平衡。一些專家的觀點雖然極端,但還是可以與之擺事實和講道理,溝通空間和價值依然存在。
該院既屬于美軍高等軍事院校,同時也是美國舉足輕重的涉海研究智庫,有著強大的政策影響力。與美國大部分智庫相比,該院與中國的接觸和交流仍顯不足,這里的很多專家在論及中國事務時,依據的方法主要是公開文獻分析和邏輯推理,缺乏對中國國情的基本了解和情況的切身認知。未來,中美雙方都有必要創造條件,讓這些專家能有更多機會來華進行學術交流。
急需探索新的互動模式
在中美戰略競爭全面加劇的背景下,拋開力量對比變化導致的剛性張力不論,中美在戰略溝通層面是否錯過或正在錯過一些機會?就海上領域而言,中美間的競爭是否一定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甚至未來會走向更壞的境地?帶著這些問題,筆者在訪問和交流中也有些許思考。
首先,中美需要重視雙方思維和邏輯的差異,在未來交流過程中,彼此都需要認真學習對方,甚至要學會換位思考。例如,雙方對于西太平洋地區力量對比的變化都缺乏足夠的準備,當變化發生后,雙方(特別是美國)采取了各自認為合理的措施,這些措施直接刺激了彼此的戰略對抗。
中國近些年來海上力量的快速發展,讓美國的焦慮感上升,而美國根據自身的經驗,以能力界定意圖,有意或無意夸大了中國的戰略意圖。而中方的問題在于缺乏一定的戰略意識和戰略自覺,雖然實力增強了,但對自身力量發展對于地區乃至世界的戰略影響估計不足,從而不能很好地認知和反饋美國的過度反應。雙方都需要時間進行戰略調適。
其次,中美海上戰略競爭只能管控不能回避。“海權”和“海上地緣競爭”在中國政策圈都不是太好的詞,問題是競爭事實上已經存在,且在不斷惡化。若一味回避,反而給人以不誠實感,妨礙戰略對話的深入。即便中方主觀上沒有挑戰美國的意圖,只要中方的力量在不斷增長,在美國看來,就是對其西太海上主導地位的巨大侵蝕。因此,擺在中美面前的最緊迫任務,是管控而非超越競爭。在中方看來,自己已經相當克制,而在美方看來,中方行為已日益激進。不經過長期戰略試探和戰略博弈,雙方很難找到新的政策平衡點,超越競爭的前提是雙方能夠管控競爭,并在長期的海上互動中,摸索出一種新的互動模式。
第三,雙方需要進行真正的海上戰略與政策對話。從大趨勢來看,中美終將不得不面臨新的力量對比現實,相互做出包容和妥協;從意愿來看,中美間通過戰爭解決海上矛盾的可能性和可行性都不大。我們仍有理由保持樂觀,問題是,中美如何平穩地度過黎明前的黑夜?雙方將可能長期處于戰略相持階段,時間可能是10年,甚至20年。在盡可能“去政治化”和“去民族主義”的情況下,應盡快就西太平洋甚或印太地區的重要事務進行溝通,就彼此的戰略設想進行實質的磋商,就海上軍備的發展進行軍控對話或相互限制,就該地區的權力分配和力量對比形成必要的共識,并在此基礎上達成一個包容性的、共存的安全架構。
最后,中美需要開放共存的地區海上秩序?,F代海權的競爭,相當大程度上即是秩序和規則之爭。中美海上關系要想保持穩定,還需有一定的制度或規則去進行約束和協調。鑒于未來中美在該地區均難以建立或維系主導性權力地位,因而,這種規則或秩序必須是中美雙方都認可的,它只能建立在協商性的權力結構之上,這需要中美在長期的海上互動中有意識地進行塑造。前提是,必須放棄在西太平洋乃至印太地區建立針對另一方海上安全機制的愿望和計劃。
關系越困難越有交流的必要和價值,可以說這是筆者與美方專家這次討論后最強烈的共識?!?/p>
(作者是北京大學海洋戰略中心主任)
環球時報2019-0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