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揚
本來,中國就是一個易于產生痛苦的心靈與心靈的苦痛的國度。她的地域遼闊,即便在交通相對發達的清代,使用專用驛道和各地快馬,百里輪流不停地遞送,官府的加急文書從都城北京也要一月有余才到達南端的廣州,更何況有時是安步當車的小民?每一次遠游與分離常常意味著從此與親人們隔如云端。由于科舉制度的影響,也由于古代戶籍制度的相對寬松,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少年時有“壯游”的傳統,成年后,也常隨官職升遷、人事變動而輾轉于各地。這使得很多優秀的文學作品都寫作于行旅之中,而出色的詩人、藝術家也常在旅途中尋求靈感,甚至常常是客死在行路之途。對于夜晚尤熾的思慕、離別的苦痛,他們較一般人有著更深的體味。
古國命運多舛,五千年的文明史上少有幾年風平浪靜,唐代李世民在位二十三年,天下太平國力強盛,治下有的人終其一生未見戰亂,已屬奇跡,被譽為“貞觀之治”。然而這只是短暫的例外,中國歷史上的絕大部分時期都少不了滅絕性的戰爭,王朝更迭時全國人口時常減少一半,一切都化為焦土,五百年前的木結構地面建筑幾乎是蕩然無存;她的子民,中國人,又是承受著世界歷史上最長的專制統治的民族,古老的道統講求的不是個人價值和個性表現,謙謙君子的外表下面往往是精神內抑的沉重負擔……有那么一個時期,當我們的祖先從巫史文化的迷狂中蘇醒過來時,面對苦難人生的他們看到的是長生的虛妄、世事的無常和生命的脆弱。他們一度也陷入了同樣的迷惘——
那是和我孩提時代曾產生的一樣的困惑,也是人生最根本和最深刻的迷惘。面對漫漫長夜和“我們往何處去的”內心詰難,有一些聲音和處于衰亡中的羅馬人說出了同樣的答案:既然浮生有限,何不秉燭夜游?
于是,頹廢與放縱成為平凡人生中必由的一種體驗,也曾成為一個時代的風尚,成為對長得沒有盡頭的夜的一種無聲的反抗。他們通宵達旦地聊天進食,飲酒作樂,直到失去了對于美酒的味覺,失去了對于時間的感知,宛如劉伶醉酒,一醉數月……皇帝們可以大張燈火更亂日夜,狎游者躲進了情人的錦被,即便是普通人也可以圍聚于牌桌旁,一圈圈地搓著麻將,漫無邊際地計較著小小的輸贏。對于放縱的夜晚的這種愛好發展到極致時,統治者丟掉了江山,小民們進了班房,于是會有人出來指斥這種生活方式的不當,會有人追悔夜闌行為的失檢,待到天明酒醒,一切又復歸于道貌岸然,只有隱隱的頭痛還向你提示著宣泄里那個未曾得到解答的疑難。
其實,燈火闌珊處未嘗不是人生的一道風景,興味索然時的山窮水竭,未嘗不是人生真實況味的一絲流露。在古代,那個技術和知識都極為有限的世界里,人們沒有像今天一般的傲慢與淺陋,在畏懼于長夜的蕭索的同時,在痛飲狂歌作樂達旦的同時,中國人多少也保留了一分清醒,保留了一分對那自在的寂靜的敬重。有許多故事和詩句,提到了那些錯愕無言的時刻:
——“此時無聲勝有聲”,這樣的片刻曾為一位夜游潯陽江畔,感懷于琵琶女的身世的詩人的心靈所擁有過,精妙絕倫的音樂固然是不可多得的,可那“大珠小珠落玉盤”間片刻讓人屏息的寂靜也是更精妙的“絕響”,那是一個單純的古代世界里的寂靜。
——在豐子愷先生一幅畫中,一位篤信佛教,卻也對世事親情充滿了真愛的藝術家用寥寥數筆在紙上畫出半卷的簾櫳,幾盞殘茶,一彎新月,宛然“人散后,一彎新月天如水”的意境。人散后,不是室空如洗,而是還殘留著一縷歡樂的痕跡,被把玩的茶盞分明還有些許的余溫。
——“卻話巴山夜雨時”,羈留在宦途上的旅人思戀著遠方的愛侶,山洪暴漲,夜雨如泄,他知道是不可能很快回到戀人身邊了,可是,在詩中他仍要安慰她,給她以遙遙的期許,不是“歸期未期”嗎?可終究是有一天,我們能共對西窗,談起這巴山雨夜的孤獨的……
多么靜美、恬淡而又混合著一縷淡淡憂傷的意境!這樣的意境是建立在對人生的悲劇性命運的清醒認識之上的,然而,有了如此的認識,依然保存著一分不悔的期許,那流露在嘴角的些許苦澀仍撞不住面對著闌珊燈火的淡然一笑,這“悲欣交集”、悵憫里仍不失希望的意味或許才是最可貴的,才是中國式美學的迷人之處。
(選自《讀者》)
【賞析】
文章通過對中國人苦難命運的歷史追溯,為迷惘中的人們探尋了走出人生困境的妙方。作者對于曾經成為平凡人生中必由體驗和時代風尚的頹廢與放縱的做法雖不贊同,但對這樣做的人,卻能理解他們強顏歡笑背后的內心痛苦,因而字里行間飽含著深切的悲憫與同情。
(唐惠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