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越和解

可怕的“橙劑污染”猶在，這一次曾經使用它的軍隊又來了。不過，這次美軍為化學武器受害者帶來樂隊等慰問品。

四十多年來，美越關系經歷 “熱戰”“冷戰”，乃至近日的“握手合作”期內，兩國之間也齟齬不斷。美國不僅在人權等領域多次指責、制裁越南，還在移民、戰爭善后等問題上分歧不斷，甚至一些西方勢力還對越南實施“顏色革命”。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杜國材

發自越南河內

當地時間2019年2月26日晚間，美國總統特朗普乘“空軍一號”專機抵達越南首都河內。他沖著歡迎的越南民眾和新聞記者揮手致意。

“只需2美元，穿上它體驗越南制造，更感受世界和平的力量。”在河內街頭，一些店鋪商家立起竹竿制作的廣告牌，他們在銷售印有美國總統特朗普和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頭像的T恤。一些摩托車主則在后視鏡背面貼上美國與朝鮮兩國國旗。

不過，越戰的陰影多年來一直影響著美越兩國關系。

美越安全關系“三部曲”

峴港，如今已是可媲美馬爾代夫的旅游勝地。這海天一色的風景區近旁仍有不少“禁區”，它們至今仍受到“橙劑”的污染。

1965年3月，美軍先頭部隊從峴港登陸越南，打響長達十五年的越戰。

“買一個吧！”2019年2月18日，在峴港市中心的胡志明與第五戰區博物館門口，一名中年越南人正熱情地向游客兜售美式軍用水壺和槍械模型。

這些四十多年前的殺人武器，已成為當地人賺取外匯的旅游紀念品。這名中年越南人腿腳不靈便。據陪同人員向筆者介紹，他是越戰的“第二代受害者”。

當年，美軍投擲“橙劑”的飛機主要從峴港起飛，向周邊地區的叢林噴灑數百萬加侖的“橙劑”以摧毀越軍在叢林中的藏身處。“橙劑”俗稱落葉劑，含有“二惡英”等劇毒物質，已造成大批當地人身患癌癥、糖尿病等，所污染地區新生嬰兒畸形率也居高不下。

據越南官方統計，“橙劑”損害數百萬越南人的健康，包括至少15萬名生下來就有各種生理缺陷的嬰孩。戰爭還導致160多萬越南人死亡，戰后留下100萬名寡婦與20多萬名傷殘人員，美軍也有5.8萬人死亡或失蹤。

戰爭留下的仇恨與創傷，在兩國民眾的內心中一時難以抹平。

不過，“在過去的幾年里，越南和美國走到一起的步伐之快，就連主導兩國和解的決策者也感到吃驚。”美國《紐約時報》稍早前的文章評論說。

“這真的是外交關系發展的一個驚嘆號。”2015年7月，時任美國副國務卿安東尼·J·布林肯（Antony J·Blinken）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

他是美越和解的重要推動者。安全被認為是外交關系中最為堅硬的內核。從奧巴馬政府到特朗普政府，美越安全關系始終“快步走”。

早在2001年，越南政府開始與小布什政府就《民用核技術合作諒解備忘錄》進行磋商。奧巴馬上臺后，加快了與越南在民用核技術領域的合作步伐。2013年10月，美國政府與越南政府正式簽署一項核能協議，準許美國企業與越南正式分享核燃料和核技術，并同意越南可自行開展濃縮鈾提煉活動。

通常，美國在核技術領域的合作對象僅限于以色列等“親密盟國”，美方此舉也一度被國際社會批評“違反防擴散義務”。

這種合作既有美國內部利益集團的推動，也有謀求“核均勢”并加強越南對其依賴性的戰略考慮。美國《華爾街日報》的文章透露，2013年8月起，美國通用電氣和貝泰公司等開始向越南出售核反應堆和零部件。

解禁軍售、艦艇訪問與核能協議，美越安全關系“三部曲”迅速升溫。2016年5月，美國政府宣布全面解除對越南長達二十多年的武器禁運，隨即提供了一批巡邏船、雷達等裝備，這被稱為“海上協防軍售方案”。同年底，美國潛艇維修艦“法蘭克·卡布爾號”和導彈驅逐艦“約翰·麥凱恩號”停靠金蘭灣。

可怕的“橙劑污染”猶在，這一次曾經使用它的軍隊又來了。不過，這次美軍為受害者帶來了樂隊演奏等“慰問品”。

金蘭灣是越南東南部重要的海軍基地。越戰時期，這里被美軍設置為大型空軍和海軍基地。1979年，蘇聯同越南簽訂協議租用金蘭灣25年，直到2003年俄羅斯不愿交付2億美元的年租金，隨即撤出金蘭灣。

金蘭灣重開以來，新加坡、法國和日本等海上艦艇也多次停靠。越南追求“多極平衡”，希望美國在亞洲部署更強的軍事力量，這與美國“重返亞洲”戰略不謀而合。近年來，美國軍艦已頻繁進出金蘭灣。

2018年3月5日清晨，一聲汽笛聲吵醒睡夢中的當地人。美軍航母“卡爾·文森號”現身峴港，這是越戰后美國首次派遣航空母艦前往“昔日敵國”。

特朗普上臺以來，美越安全關系更密切。2017年11月，特朗普首次訪問越南即呼吁增購美國武器，以緩解美國對越南的貿易逆差。當前，越南已成為全球第八大軍火進口國。

“戰爭善后”與“公共外交”

長達十五年的越戰重創越南，撤退后的美軍留下滿目瘡痍的國家，“戰爭善后”是美越關系破冰的第一步。

1987年春天，時任美國總統里根秘密派出特使前往河內，主要磋商如何人道解決戰后問題，包括尋找1971名美軍失蹤人員，但談判步履維艱。直到1992年10月23日，時任美國總統布什突然宣布，“美越關系出現重大的、真正的突破”。

讓老布什總統興奮的是，越方同意提供美軍失蹤人員全部信息，包括他們的檔案、遺物，還有4500多張陣亡美軍人員照片。2012年6月，越南又同意開放三個新地區，允許美方實地搜尋陣亡士兵遺骸。

作為對越方伸出“橄欖枝”的回報，美國政府也開始修復戰爭后遺癥，開始大規模清除“橙劑污染”。據越南官方調查顯示，全境均有未爆炸物存在，“橙劑污染”高達6.13萬平方公里，占國土總面積的近五分之一。

其中，美軍曾使用的邊和機場、芙吉機場與峴港機場，是“橙劑污染”的重災區。

2012年8月，美越開始聯手清除越戰“橙劑”污染，首選蜆港前美軍基地及其周邊地區。為此，美國政府至少花費6500萬美元用于清除“橙劑”余毒，還支付8000萬美元用于清理未爆彈。

當時，多名外國駐越新聞機構受邀參觀清除作業。記者在現場看到，“橙劑”的儲存庫和飛機清洗區域污染尤為嚴重。在美方專家的指導下，工作人員先用挖掘機將受污染的土方深挖出來運走，用沖刷、高溫和溶劑稀釋等手段集中清除土壤中的毒素。

作業現場，一些圍觀的越南民眾激動地流淚。戰時，阮氏萍老人一家住在飛機跑道旁，她的5個孩子中有3人患有智力障礙或身體殘疾。

“這顯示出美國政府正負起責任來幫助我們，希望這一努力在未來能更加強。”在接受英國廣播公司BBC采訪時，越南“橙劑受害者協會”副主席陳春秋（Tran Xuan Thu）說。

美國借助“修補戰爭創傷”的對越“公共外交”初見成效。2018年，美國知名獨立民調機構皮尤研究中心公布一項調查結果，78%的越南人對美國持贊許態度。其中，30歲以下越南人群中對美贊許者高達88%。

“尤為奇怪的是，越南人真的喜歡美國人，他們發自內心，但這讓我很費解。”美軍退役海軍陸戰隊員戴維·克拉克（David Clark）對媒體說，“他們知道你是越戰老兵的時候，還會邀請你去吃晚飯。整個村子的人都會露面，仿佛你是貴賓。”

這名越戰老兵在2007年遷居峴港。盡管越南年輕人對戰爭的“集體記憶”開始褪去，但戰后的多數時光里，美越兩國政府之間互不信任。

越戰老兵群體一度成為溝通兩國關系的“第三管道”。2019年1月18日下午，越南政府總理阮春福接見美國前任駐越大使皮特·彼得森（Pete Peterson）。當天，越南通訊社還發表文章，高度稱贊彼得森“為美國解除對越貿易禁運和促進越美關系做出積極貢獻”。

皮特·彼得森正是戰后重返越南最有名的老兵之一。越戰時期，他所駕駛的飛機在河內上空被擊落，在越南的監獄度過了六年半的時光，并在戰俘交換中獲釋歸國。直到1995年美越關系正常化，皮特·彼得森被任命為首位駐越南大使。

2018年8月25日，美國資深共和黨參議員約翰·麥凱恩去世。隨即，《越南人民報》等主流媒體紛紛發表文章，紀念麥凱恩“為越美關系正常化作出重要貢獻”。

麥凱恩也是一名富有傳奇色彩的越戰老兵。1967年10月26日的“滾雷行動”中，他的飛機在轟炸河內發電廠時被擊落，一名越南年輕人跳進湖中救起他。六年后，麥凱恩在雙方交換戰俘時被送回美國。

歸國后，麥凱恩走上從政生涯，成為第一批通過人道主義援助推動美越關系正常化的政客之一。多年來，他親自參與搜尋失蹤人員、協助致殘者、清除“橙劑污染”和爆炸物等人道主義活動。

麥凱恩也被認為是對越南政策最有影響力的政客。1994年，美國參議院批準麥凱恩等發起的一項決議，旨在結束對越南的經濟制裁，這為一年后美越關系正常化鋪平道路。

麥凱恩還推動解除對越軍售禁令。2012年1月，麥凱恩公開表示，越南希望從美國進口特定武器裝備“必須改善人權記錄”。2014年8月8日，麥凱恩呼吁：“越南的人權狀況已取得進展，是時候放寬出售殺傷性武器限制了。”

對越政策中，成立于1978年的“美國越戰退伍軍人協會”（VVA）也是一家頗有影響的利益集團，它在美國負責維護老兵權益，對越則頻繁組織交流、援助等公益活動，至今仍活躍在對越公共外交舞臺上。

2018年11月，筆者參加該組織在河內發起的一項美越雙邊交流活動，不少參與者看到紀錄片《和解之旅》激動地流淚。該片主要記錄6名美軍陣亡人員子女探訪越戰遺址，他們與3名越軍陣亡人員子女進行交流，并邀請后者踏上訪美之旅體驗“美國夢”。

“一個偉大的 奇跡”？

2007年夏天，筆者初到越南首都河內的時候，街頭大多還是米粉、春卷等傳統飯店。近十年來，星巴克、賽百味、必勝客和麥當勞等連鎖餐飲店陸續進軍越南市場。

越南對外開放的步伐也在加快。1986年，越南開啟“社會主義主導的市場經濟改革”之初，一度受到“貿易禁運令”的制裁，改革初期步履蹣跚。直到美國政府1995年7月解除“禁運令”。

2013年。美越正式確立雙邊貿易伙伴關系，越南也逐漸成為亞洲發展最迅速的經濟體之一。2018年12月27日，越南計劃投資部統計總局公布年度經濟數字，全年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率達7.08%，這創11年來新高。

“一個偉大的奇跡”，2017年11月在峴港舉辦的亞太經合組織國家領導人會議上，美國總統特朗普曾公開稱贊越南所取得的經濟進步。

這被國際輿論解讀為，特朗普有意向朝鮮推介“越南模式”。2018年8月，美國中情局局長蓬佩奧訪越時則直接隔空喊話，“如今，難以想象越南竟然如此繁榮，美越關系如此融洽……如果你的國家（朝鮮）能夠把握時機也可以復制奇跡。”

蓬佩奧訪越前已到訪朝鮮，并參加了美日韓三國外長會議。

正式進入外交政策層面之前，“越南模式”已在學術界廣泛流傳。2008年夏天，美國布魯金斯學會高級研究員邁克爾·奧漢隆（Michael O'Hanlon）較早提出“越南模式”，即越南改革對朝鮮發展的借鑒意義。

“改革后的朝鮮會是什么樣子？就是今日的越南。”當時，邁克爾·奧漢隆就向華盛頓提出書面建議：不應只關注眼前的朝鮮半島無核化問題，還要為朝鮮的未來提供更有誘惑力的“胡蘿卜”。

一些西方學者認為，朝鮮與改革開放前的越南存在諸多相似之處：兩國都曾與美國展開殊死搏斗并長期處于敵對狀態，越南也曾分為南越和北越。

第二次“金特會”選址越南首都河內，也被解讀為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

“越南愿意主辦這次峰會，是支持和平解決朝鮮半島核危機，有助加強越南與美國和韓國之間的雙邊戰略合作，并同時加深與朝鮮的手足情誼。”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阮越方博士公開撰文。

1950年，越南與朝鮮建交，是朝鮮“最老的朋友”之一，并在與美國的戰爭中相互支援。1965年至1968年期間，朝鮮曾秘密派出飛行員援越。至今，河內北部郊外的叢林中仍有14座朝鮮人民軍烈士墓。

“朝鮮對越南的發展模式可能感興趣。”據德國之聲文章披露，朝鮮2012年曾派代表團前往越南了解其改革經驗。其后，越南多次接收朝鮮大學生，他們主要研究越南的經濟模式。

2018年11月，朝鮮外務相李勇浩（Ri Yong Ho）率團訪問越南。據越通社報道，越南副總理兼外長范平明也公開回應“越南愿意分享社會經濟發展的經驗”。越南一家新聞網站文章稱，雙方還就1986年“革新開放”改革計劃交換意見。

一些學者認為，所謂“越南模式”，只是個描述性概念，即經濟上采取對外開放政策，融入經濟全球化進程，變成一個初級產品的加工基地，這需要相對安全和寬松的周邊安全環境，而朝鮮當前面臨著嚴峻的外部安全問題。

“政治上，像越南這些國家，從來都是平衡外交。”中國社科院政治學研究所所長房寧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

當前，美越兩國在政治體制、文化傳統、意識形態等方面存在巨大差異。多年來，越南一直采取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謀求在大國之間的“平衡”。

四十多年來，美越關系經歷 “熱戰”“冷戰”，乃至近日的“握手合作”期內，兩國之間也齟齬不斷。美國不僅在人權等領域多次指責、制裁越南，還與越南在移民、戰爭善后等問題上分歧不斷。

2016年5月，越南中部沿海環境污染導致多起“死魚事件”，河內、胡志明市等地幾乎同時出現所謂“魚革命”，企圖顛覆越南政權。這已被越南官方定為“顏色革命”“流亡反動組織煽動”。

特朗普就移民問題公開向越南“開炮”。2018年3月，美方要求越南政府收回8000名移民，并公開將越南列為“頑固國家”榜單的第三位。

公開信息顯示，美國約有130萬越南移民，至少有11萬人未取得美國國籍。根據美越2008年簽訂的一項移民協議規定，1995年7月12日前進入美國的越南難民無需被遣返。越方指責特朗普發起的“無證移民”清理行動并未遵守上述協議。

“橙劑”等戰爭后遺癥也困擾著美越關系。2007年以來，一些受害者陸續對美國“橙劑”生廠商提出法律訴訟，均被美國法庭駁回，這些訴訟至今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