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陰雨寡照下

南方周末記者 劉佳

這是很多南方人經歷過最漫長的陰雨季，甚至突破了浙江、湖南同期日照時數歷史最少、降雨天數最多的紀錄。

2018年9月開始出現的厄爾尼諾，屬于比較弱的一個，“但大氣響應非常迅速，超過往年”。

南方周末記者 劉佳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崔珠珠

發自北京、上海

耿曉遠最愛的一棵多肉快死了，這個近40歲的漢子紅了眼圈。

Rhytidocaulon macrolobum v minima，耿曉遠手中這棵羅蘑科多肉還沒有中文名字，只有拉丁名。現在只有灰綠色枝干、看起來光禿禿的它，將來卻能開出《海綿寶寶》里海大星形狀的花朵。

華東理工大學化學系畢業后，一個偶然機會讓耿曉遠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多肉，不顧家人反對，他毅然辭職，花費十年打造了自己的“多肉王國”。可是2019年2月24日，在距離市區30公里的上海浦東下沙，南方周末記者卻看到，不少曾經豐滿圓潤、形態各異、五彩斑斕的多肉變成了“爛肉”“死肉”。

多肉死亡的罪魁禍首，氣象學術語叫“陰雨寡照”。

千里之外的北京，在中央氣象臺會商室內，首席預報員方翀在電腦前打開一張世界地圖，以孟加拉灣為起始點，劃出一條水汽輸送的行進線路，途經廣西、貴州、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浙江、江蘇南部、上海等地。

這是很多南方人經歷過最漫長的陰雨季，甚至突破了浙江、湖南同期日照時數歷史最少、降雨天數最多的紀錄——根據中央氣象臺的統計，2018年12月以來，江淮南部、江漢、江南等地有太陽的小時數比往常同一時間減少了50%-80%。

受到影響的除了上海的多肉，還有江西的蔬菜、湖北的柑橘茶葉以及南方人的生活。陰雨寡照會持續多久，今后還會重復襲來嗎？還沒有人能給出答案。

難得的周末陽光

2019年2月23日，上海終于迎來了一個陽光的周末，但耿曉遠并沒有太高興。

流浪歸來的太陽并不能讓這棵奄奄一息的羅蘑科多肉起死回生，它由耿曉遠五六年前得來的種子培育而來，生長慢，結種難，只活下來了兩棵，品相較好的那棵沒熬過這場陰雨。

在十個共計三千多平方米的塑料大棚里，耿曉遠的“王國”有上千種、十萬余棵多肉。“收集培育新品種讓我非常滿足和自豪。”

多肉原產地大多是干旱貧瘠的荒漠，為了適應環境，它們進化出了肉質的葉子和根莖，以保存水分。可這也意味著多肉害怕潮濕，根系上用于呼吸的孔一旦被水汽堵塞，將會窒息、腐壞、發霉……

這并非耿曉遠第一次遭遇天氣的挑戰。2013年冬天溫度極低，即便在大棚里用上煤球爐，很多多肉還是被凍壞了。

相比低溫，陰雨寡照的損害更大。“上次（多肉）冬天凍壞，到春天養一養還能變好，可是這次都是爛掉、死掉。”言語間，又有幾盆爛掉的多肉要被倒掉，這個動作每天要重復幾十次。往年，一個花盆100粒種子，至少有七成可以發芽，如今只能發一到兩棵。

耿曉遠已經快養不起這些小寶貝。進口土、稀有的種子、藥物等耗費頗多，如果再用溫室補光燈，不算燈價，一天電費就要近兩萬。

只見成本，少有收入。多肉市場已經賣不出前幾年的價格，自下雨以來，耿曉遠幾乎沒見到顧客，“沒法估計損失，可能是天文數字。”

距耿曉遠“多肉王國”兩公里的草莓園，種植戶老張心情看起來要好一些。周末久違的陽光中，草莓園來了好幾波采摘客，這是近兩個月來草莓園最熱鬧的時候。之前數個周末，老張只能在草莓園里一遍遍溜達，翻看缺少光照的草莓有沒有變紅。

連續的陰雨天氣讓老張的草莓園直接減產約40%，雖說批發價從2018年的12元/斤漲到了22元/斤，采摘價也提高了，但總收入估計仍減少30%。往年此時，老張要忙著給市區批發市場送草莓，但2019年，老張還沒有出去送過草莓，產量只能勉強供給老客戶和采摘生意。“就算老顧客要，我也只能給一半的量。”老張無奈道。

短暫的晴天帶來人氣的，還有位于浙江安吉的熊貓跳傘基地。基地的市場負責人William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高空跳傘對天氣有極高要求，必須同時滿足三個條件：風速每秒11米以下，云高800米以上，能見度兩公里以上。

2018年12月15日基地開業至今，不算其他投入，單就日常運營，每個月就得花費15萬-20萬元。壞天氣沒生意，這些錢基本打了水漂。

較弱的厄爾尼諾

2018年11月，耿曉遠給大棚加上了第二層薄膜為多肉保溫。他準備的過年裝備中，并沒有那些可以制造光線的燈泡。

而彼時持續陰雨的端倪已經出現。方翀回憶，2018年11月國家氣候中心就已經做出預測，降水量將偏多，形成的決策材料發給各相關部門，“但是是集中幾天強降水，還是分散到很多天持續下？并不知道是怎么個多法”。

最終，降水的形式是多日持續，淅淅瀝瀝。以上海為例，自2018年12月開始，真正算得上晴天的只有8天，2019年1月降水總量其實并不多，以小雨為主，只有1月22日這天算是晴天。

陰雨天也有人期待，河南建筑工人張鵬就是其中之一。他已經在上海市區新開發樓盤的工地上連續工作了一年。“我就盼著雨再下大點才好，這樣就沒法干活，可以回家了。”

沒想到年后，2月的上海，依然是小雨、中雨、雨夾雪拉拉雜雜持續了二十多天。上海電臺主播對于播報天氣已經沒有興趣，南方大部分地區天氣預報里“陰雨”這個詞服役最久，幾乎沒修改過。

市場上的烘干機、內褲襪子銷量大增。網友則循環播放兒歌《種太陽》，段子橫飛：蕭敬騰是在上海買房了嗎？法海重新回杭州了嗎？問世間晴為何物，直教人曬不干衣褲……

方翀對南方周末記者分析，近期氣象條件的確和以往有些不同，一方面，2019年副熱帶高壓比往年更強，且更偏西，利于水汽輸送；另一方面，氣流從西往東，經過青藏高原時會從南部繞行，形成相對氣壓較低的南支槽，2019年南支槽比往年更活躍，槽前的西南風也配合推動水汽輸送。

追問太陽何處流浪時，專業術語“厄爾尼諾”被反復提起。厄爾尼諾指的是赤道中東太平洋海溫異常偏高時，影響大氣環流的一種自然現象。從2005年罕見的大西洋颶風“威爾瑪”，到2018年臺風“山竹”、2019年北美暴風雪，厄爾尼諾常常發威。

根據國家氣候中心監測，自2018年6月起，赤道中東太平洋海表溫度偏暖范圍逐漸擴大，9月進入厄爾尼諾狀態。截至2019年2月底，偏暖的范圍、強度和持續時間已達到形成一次厄爾尼諾事件的標準。

陰雨天連綿不斷，是不是這輪厄爾尼諾現象更嚴重？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氣象局氣候變化特別顧問丁一匯并不認同。他對比歷史數據后發現，1950年以來，19次厄爾尼諾事件中，有11次中等強度，8次是弱強度，2018年9月開始出現的厄爾尼諾，屬于比較弱的一個，“但大氣響應非常迅速，超過往年”。

冷害、凍害的潛在危害

這個陰雨天并不好過。每天關注天氣的南方人發現，陰雨天的最低溫并不低，但體感很冷。

對此，方翀解釋，白天氣溫升高主要靠太陽輻射的能量，陰雨寡照的天氣里，云層更厚，熱量難以抵達地面；同樣在夜間，云層阻擋了地面熱量傳導，所以陰雨天雖溫差小但最高溫低。

連日陰雨，讓很多南方網友紛紛喊著要“抑郁”了，但據心理咨詢師樂維杰觀察，和往年相比，來咨詢抑郁的病人并沒有明顯增多。“我做心理咨詢師十幾年了，還沒見過因為下雨得抑郁癥的，它最多是一個誘發因素。”

樂維杰建議網友們不要看著網上的癥狀就對號入座，懷疑自己有抑郁癥，要先去正規醫院的精神科確診。

相對于城市“段子手”的疾呼，陰雨寡照在農村的潛在危害還未被足夠感知。本應發生在夏天的長江流域持續降水，提前到冬季出現，丁一匯把這種現象稱為“冬行夏令”。

方翀的老家在安徽黃山，父親向他抱怨，黃山毛峰茶葉也要延遲上市，“我只是做預報，不能讓雨停下。”方翀有些無奈。

年后，湖北省宜昌市氣象局農氣專家孟芳一直在鄉下調研，而往年要到春播才去調研。孟芳數了數，2019年至今光農業氣象的材料就發了27期，比以往多了一倍。

宜昌山區占比超過70%，能利用的農耕地本就不多，柑橘和茶葉產業近些年才發展起來。2月21日，孟芳所在的專家組發現，茶葉、柑橘和露地蔬菜都出現了低溫冷害、凍害。

在五峰縣一處海拔600米的茶樹園，孟芳發現“茶樹葉片上有很厚的冰凌，老葉子已經受凍，出現了水浸狀”。高山地區的白菜、油菜也有葉片出現水浸狀，“就像冰箱里凍過的菜葉，濕嗒嗒軟塌塌”。

而有些冷害的影響，比如秭歸有一部分柑橘掛在樹上，其品質變化要等3、4月上市的時候才知道。

“這次災害，就跟吃了啞巴虧似的，凍害是急劇反應，冷害則是緩慢影響，到了春季就慢慢顯現了。”孟芳對南方周末記者分析，對這類受害情況，只能等天氣轉晴后把干枯的枝葉修剪掉再施肥，讓作物盡快恢復生長，再萌芽。

湖北的鄰居江西也不太好過。陰雨寡照天數為1961年以來同期第1位，南昌安義縣20萬畝觀賞油菜長勢受阻。“光合作用降低、受到水浸都會使植株生產緩慢，秧苗不壯；雨多潮濕也讓病害滋生，對果蔬產量和品質影響較大。”孟芳說。

更讓南方地區人民擔心的是，接下來的半年，還會迎來春雨、清明雨、梅雨和夏季暴雨，網傳為“四個雨季”。對此，專家已經辟謠，所謂“四個雨季”在概念和時間上皆有重合，且降雨地域不完全一致。

南方的雨還在繼續，“至少10天內，不會有什么轉折。”方翀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不過他強調，所謂“清明時節雨紛紛”，是通過歷史統計出的概率性事件，也有一些年份的同期，江南降水量少得可憐。

William和耿曉遠都還在等待陽光，跳傘基地正打算開發受天氣影響小的項目來減少損失。“我們應該不會一直這么倒霉吧。”William樂觀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