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于2018年分別參觀了朝鮮和韓國的四處重要墓葬,它們串起了朝鮮半島由高句麗至新羅、經高麗王朝至朝鮮王朝的兩千年歷史和三千里江山。
在這漫長的歲月里,從未間斷的是半島與大陸的文化交流、外交互動乃至軍事往來。值此半島面臨新的轉折機遇之際,惟愿中、韓、朝各方汲取歷史智慧,展示開放胸襟,為東北亞穩定發展鑄就長青基業。
王在田
安岳大墓:高句麗王陵?是前燕叛將
2018年11月20日下午一點,我在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黃海南道安岳郡五菊里的一座墳塋前,聽當地文管所干部介紹這座古墓。他說這是高句麗第21代國王陵墓,其上又疊加了后世官宦的墳墓,1949年發掘后者時無意中發現了下面的王陵。
這里是朝鮮第一處世界文化遺產(世遺):高句麗古墓群的安岳三號墓。根據墓中題記,中國學者一般將墓主認定為冬(佟)壽,稱其為冬壽墓。
冬壽是十六國時代的前燕司馬,相當于國防部長。公元333年秋,前燕的開國君主慕容皝與其弟慕容仁爭位,首戰大敗,退守遼西走廊,把整個遼東半島輸給了弟弟,冬壽也于戰場倒戈,投靠老領導慕容仁。沒想到風水輪流轉,三年后慕容皝趁渤海封凍,于正月出奇兵沿結冰海面疾行軍三百多里,跨過渤海灣直搗慕容仁的老巢,將倉促應戰的弟弟生俘并賜死。押錯寶的冬壽不得已遂帶領部眾出奔高句麗。
當時的高句麗都城位于現在的吉林省集安市,如今也是一處世遺。公元前37年建國的高句麗最早定都于桓仁五女山城,公元3年遷都至鴨綠江畔的集安,稱為國內城,又在附近山中建筑衛城,一旦遭到外敵攻擊則據山固守,稱為丸都山城。我曾于2010年去過那里,乃環山圍抱地勢,于山口筑以城墻,在冷兵器時代可謂易守難攻。饒是如此,三國時期遼東太守公孫康、幽州刺史毋丘儉曾兩度攻破丸都山城,夷平高句麗國都。慕容皝平定內亂后,一面與后趙暴君石虎爭奪幽燕地區以便打開逐鹿中原的通道,一面攻打高句麗以絕后患,并于公元342年第三度攻破丸都山城,“燒其宮室,毀丸都城而還”。
叛燕投敵的冬壽再次幸運地躲過了慕容皝的兵鋒:高句麗沒敢把這位敵國叛將部署在遼東前線,而是將他安置在大同江流域鎮守與百濟的邊境。公元357年,69歲的冬老將軍壽終正寢,安厝于這座安岳三號墓。
墓內分為五室,墓門朝南,墓門外為羨室,門內為前室,東西各有側室,北側為安置墓主夫婦棺槨的后室,前后室之間有回廊相連。
安岳三號墓的看點是壁畫。回廊東壁上繪有長卷,描繪墓主出巡的盛大景象,色彩明麗,人物紛繁,是研究當時吏制兵制的良好素材;東側室繪有樂舞、角抵、炊煮、碓臼、汲水、馬廄、牛舍、侍從、樓閣等諸般生活場景,西側室西壁繪有墓主冬壽像,南壁繪有墓主夫人與三名侍女像,畫工精湛,乃是難得的墓葬壁畫精品。
墓室內部保護得很好,用玻璃幕墻完整封閉起來,只剩前室可供置足。這種文保方式的缺點是幕墻內的水汽難以逸出,最終凝結在玻璃內側,致使參觀者無法清晰地看到壁畫或墓刻,我10月份去慶州看世遺石窟庵便是如此。所幸朝鮮同志在墻腳留了一處能夠打開的“狗竇”,可供參觀者手足并用爬入幕墻內部,用頭燈在漆黑中辟出光圈,漸次照亮塵封一千六百多年的歷史,細細賞玩色彩如昨、纖毫畢現的精美壁畫,恍惚間不知今夕何夕,想來應屬目前東北亞地區古墓游歷的最佳體驗了。
慶州古墳堆:看新羅以小博大
公元427年,35歲的高句麗第20代君主長壽王高巨連面臨著雙線作戰的困境:傳統的西進方向,整個華北已處于北魏的穩固控制下,作為遼東割據政權的高句麗已錯過了趁亂進占中原的最佳時機,反而面臨著北魏的靖邊壓力;朝鮮半島方向,興起于漢江流域的同宗百濟日益壯大,聯合偏居東南一隅的新羅蠻夷,對長期控制半島北部的高句麗虎視眈眈。
權衡利弊,長壽王決定放棄西進策略,同時向南北朝雙方稱臣進貢以維持西線太平,轉而將國祚向半島發展:舍棄定都四百余年的集安國內城,遷都至大同江畔,與百濟正面對峙。集安地勢平坦,高句麗稱之為“平壤”,久而久之轉義為“首都”,因此遷都之后,新都城仍沿用了“平壤”之名。
遷都48年后的公元475年,長壽的長壽王終于實現了戰略規劃,擊敗百濟奪取了肥沃富饒的漢江流域。此時的高句麗達到了鼎盛時期,控制了南至漢江北至遼河的遼闊疆域。高巨連本人壽至98歲,集安那座“東方金字塔”將軍墳就是他的陵墓——他最后還是歸葬在故土鴨綠江畔。
半島的兩強對峙局面因高句麗的戰略性遷都而出現了轉機:高句麗一家獨大,百濟元氣大傷,這給原本最為弱小的新羅帶來了發展機遇,半島進入了前三國時代。
如果將半島的前三國時代與中國的三國時代相類比,高句麗如同曹魏,百濟差似孫吳,而新羅形同蜀漢,疆域最小,人口最少,發展最晚,國力最弱,但勝在山川形勝,易守難攻。朝鮮半島多山,且集中于東部,形成太白山脈,它在半島東南部向西南方向分出了一條小白山脈,從而形成了一片東、南臨海,西、北面山的封閉地域:洛東江平原,這里既能開墾農田,也能發展漁業,海運便利,商旅縱橫,防務上則便于憑山固守,自成一體,新羅文明由此誕生。后來的壬辰衛國戰爭中,渡海而來的侵朝日軍首先占領的就是洛東江流域,依托釜山、蔚山等良港構建戰略補給基地,再向半島腹地進軍,迄今蔚山廣域市東郊還有日軍主將加藤清正留下的鶴城(Hakseong)要塞遺址。而在朝鮮戰爭初期,遭到朝軍突襲的韓軍一度潰不成軍,由日本陸續馳援的美軍也難以頂住朝軍的凌厲攻勢,最后多虧了沃爾頓·沃克將軍死守“釜山防御圈”,也就是洛東江流域,才沒有被朝軍趕下大海,為此后韓國的幸存、發展與繁榮守住了至關緊要的生命線。
新羅創建于洛東江流域北部的慶州,這是釜山以北85公里的一座古城,整個市區被授予世遺稱號。2018年10月我在這里住了兩晚,最大的感受是住在了墳堆里。
這么說也許略顯夸張,讓我引用一下統計數字:慶州市區共有古墳676座,埋葬的是新羅歷代王侯將相。我下榻的韓屋與大陵苑相鄰——那是慶州的古墳觀光區,內有23座新羅古墳,其中唯一開放墓室的陵墓叫做天馬塚,因出土帶有天馬圖案的馬鞍墊而得名。天馬塚系新羅第22代君主智證王陵,他正式將國號定為“新羅”,取意德業日“新”、網“羅”四方,展示了開放進取的王者心態。
大陵苑南北各有兩大片古墳分布,晚餐之后,晨興時分,我便在寂靜無人的古墳間漫步。新羅墳塋體量很大,最矮的也有兩三人高,芳草萋萋,遠望一片蔥蘢;線條柔和,恍若丘陵起伏。偶爾遇到遛狗的老翁,彼此相視一笑,頓覺自己融入了這座依墳而居的千年古都。
我在慶州重點參觀的陵墓是金庾信墓,它位于古都西郊,墓室不對外開放,外觀也與其他古墳無異,外國游客寥寥無幾,但本國游客倒不少,這是因為金庾信是朝鮮半島家喻戶曉的民族英雄。
洛東江流域原有新羅和伽倻兩大氏族集團,“洛東江”的意思就是伽倻東部的河流。金庾信是兩族聯姻后的第一代子孫,身份十分尊貴。他的妹妹嫁給了新羅第29代君主武烈王,生下了第30代君主文武王,他自己則娶了武烈王的女兒——因此他既是武烈王的妻舅,又是武烈王的女婿;既是文武王的舅舅,又是文武王的妹夫。
金庾信從小習練花郎道,那是源自新羅的一種武術,乃是跆拳道的前身,相傳由一個叫花郎的男子創建,后來成為新羅青年習武的官方組織。金庾信十八歲就成為花郎道領袖,在新羅軍界出人頭地,并與小他8歲的新羅國太子武烈王結為姻親,待武烈王即位后,金庾信遂掌握新羅軍政大權。他主導新羅與唐朝聯盟,于公元660年配合唐軍蘇定方部攻滅立國垂700年的百濟,統一漢江以南的半島地區;一年后武烈王逝世,金庾信繼續輔佐外甥文武王,在南線于公元663年配合唐軍劉仁軌部在白江口大破百濟亡國后請來的倭國援軍,在北線趁高句麗諸王子爭位內亂,于公元668年配合唐軍李勣部攻入平壤,消滅立國705年的高句麗,統一了前三國;此后,金庾信又趁唐朝深陷與吐蕃的西線戰事,無暇顧及東線之機,聯合半島各方勢力發動反唐戰爭,最終與唐軍劃大同江而治,從而把新羅疆域進一步從漢江流域向北推進至大同江流域。至于大同江以北,原本就是漢四郡之故地,于新羅而言屬化外之地,對其并無野心。
根據朝鮮史書《三國史記》記載,當時新羅君臣討論是否應該先發制人以阻止唐軍留駐半島,反客為主,文武王不愿背盟反唐,金庾信打了個比方來說服外甥:“犬畏其主,而主踏其腳則咬之,豈可遇難而不自救乎?”
回溯前三國歷史,新羅是一個信奉機會主義實用哲學的滑頭盟友:與百濟結盟攻下漢江流域后突襲百濟獨占漢江;與唐朝結盟翦除百濟、高句麗后又驅逐唐軍獨霸半島。而金庾信則因把握時機、巧借外力、以弱事強、以小擊大,既實現半島統一又驅逐外部勢力,從而成為朝鮮半島北南雙方共同宗奉的“武圣”。
在慶州看了這一路古墳,認識到新羅墓葬與高句麗墓葬外觀相似,營造法式則截然不同:高句麗墓葬系掘地三尺,架設石構,安厝棺槨后再覆土為墳;新羅墓葬則是在平地設棺,積石蓋土,形成墳墓。簡單概括,高句麗的棺木在地下,新羅的棺木在地上。
開城雙塋:高麗王朝中的蒙古公主
僅僅百年之后,新羅王國就陷于衰落,朝鮮半島進入新羅、后百濟、后高句麗(泰封)三足鼎立的后三國時代,直到庶民王建于公元918年建立王氏高麗,定都于其故鄉開城,并于公元936年統一朝鮮半島,結束了前后三國的貴族統治。這就是享國近五百年,將疆域從大同江流域向北推進至鴨綠江一線,形成現代韓朝疆域的高麗王朝,韓朝兩國共有的英語名稱“Korea”便來自“高麗”的音譯。
古都開城現屬朝鮮,2013年成為世遺。王建陵墓顯陵位于開城西北郊外的萬壽山,平壤至開城的統一高速公路在此設了個出口。陵墓東側是一處村落,村民都姓王,這個姓在朝鮮很少,據說是王氏高麗的后人,為先祖在此守陵;陵墓大門外是一條水杉林蔭道,深秋的路面上鋪滿了赭色落葉,靜謐而肅穆;陵墓牌坊前有一座漢文石碑,直書“高麗太祖王建王陵改建碑”。漢字在朝鮮極為罕見,更別說刻碑勒銘了,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這是金日成的手跡,這便難怪了。
顯陵于1994年全面完成改建,成了一座嶄新的古墓。我不欲滋擾,徑直向山中另一座恭愍王陵而去。
恭愍王是謚號,他的廟號叫武宗,聽起來有些矛盾:究竟是國王還是皇帝呢?這就牽涉到了高麗的外交政策和事大原則。
高麗建國之初正值中國的五代十國時期,群雄割據,山河破碎,即便后來大宋王朝興起,亦從未收復燕云,自然不可能跨過遼東與高麗接壤。在這種形勢下,高麗采取現實主義的“事大”外交策略:在文化上向慕大宋,在外交上保持距離,先后向遼、金和蒙古稱臣納貢,卻不向宋朝貢。根據《高麗史·睿宗世家》記載,北宋曾自作多情地準備冊封高麗國王,遭到婉拒:“先考以當國地接大遼,久已秉行爵命正朔,所以未敢遵承上命,以實懇辭”。
遼、金兩代均滿足于高麗的朝貢,并不謀求征服和支配朝鮮半島,而蒙古則不然,先后六次入侵高麗,一心要把它納入版圖,再以之為跳板征服日本諸島。但高麗王室寧可遷居海島也不愿投降,最終經過28年互有勝負的殘酷戰爭后與蒙古議和,保有半獨立的主權——這是東亞大陸諸國在蒙古鐵蹄下得到的最好待遇。作為外交妥協,高麗君主對遼、金、蒙古皆稱王,低人一等,但關起門來還是自稱“宗”。
恭愍王陵距離顯陵僅1公里山路,它依山而建,陵墓建于臺地之上,在高麗王朝諸陵中最為恢弘,與恭愍王修兵布武、開疆辟土的歷史地位相稱。尤其與眾不同的是,恭愍王陵為雙塋墓,系國王與王后合葬。古往今來合葬墓并不鮮見,但兩座墳塋規模相當,不分伯仲,這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時代是相當罕見的,其歷史背景值得一談。
1259年,高麗向蒙古妥協,高麗國君改稱王,太子王倎改稱世子,被送往蒙古作人質。這一年發生了一件大事:蒙古大汗蒙哥頓兵于合州釣魚城下,受挫駕崩,其弟忽必烈與阿里不哥陷入長達四年的爭位之戰。在這緊要關頭,高麗世子王倎押對了寶,死心塌地跟隨忽必烈,最終成為從龍之臣,高麗頑強抵抗蒙古28年的仇怨遂被忽必烈一筆勾銷,駐屯高麗的蒙古軍隊全部撤回,王倎被送回高麗即位,后稱忠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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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給王倎的謚號是忠敬王,外敬而內忠,這是對臣子的極高評價。他內心究竟如何無人知曉,但為了鞏固王權、與虎謀皮,他的外交政策確實可謂卑躬屈膝。臨終前三年,忠敬王向忽必烈求親,要求把蒙古公主嫁給他的兒子王愖,讓蒙古與高麗結為翁婿之好。忽必烈起初并未應允,但架不住老部下反復央求,終于在三年后同意。和親成禮后僅一個月,忠敬王就放心地撒手人寰,留下了延續七代的和親政策:高麗國王皆娶蒙古公主為王后;在王號前加“駙馬”二字,成為“駙馬高麗國王”;既然王子們都是蒙古公主所生,自然要取蒙古名字,于是高麗王室出現了一大批失里、朵兒只和帖木爾。
當然,這么一來,元朝派駐高麗的監國“達魯花赤”們在高麗國王面前就不能再頤指氣使了,畢竟那是大汗的女婿或者外孫啊——這不能不說是高麗長期以小事大所練就的高超外交藝術。
回頭說到恭愍王,他是31代高麗國王,漢名王祺,蒙古名伯顏·帖木兒,在北京當人質期間娶了元朝魯國大長公主孛兒只斤·寶塔失里為妻,元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回國即位,5年后即停止使用元朝“至正”年號——這時的元朝早已煙塵四起岌岌可危。趁著宗主國內亂,恭愍王一點都沒閑著,先是派兵攻掠鴨綠江沿岸元軍城池,又提拔從蒙古占領區歸附的悍將李成桂,擊敗前來討伐的元朝大軍,最后于1369年接受明朝冊封,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接受中原政權冊封的高麗國君。
1365年,恭愍王的蒙古王后寶塔失里因難產而死。此前一年,元朝派兵另立宗室企圖取代恭愍王,恭愍王遂與元朝緩和關系,使其撤回大軍。寶塔失里死后,恭愍王表現得極為哀傷,下令營造雙塋合葬墓,以示與愛妻生當同衾,死當同穴……巍巍天地之間,跨越種族、國界之大愛無過于此。
本來這一章寫到這里就該收筆了,只是世事從來都不是如此單純。
史載恭愍王是一名男同,素喜驅其男寵穢亂其妃嬪,并以旁觀為樂,晚年為其男寵和內侍所弒。
根據他的性取向,很難想象他會和蒙古公主產生愛情。他如此高調秀恩愛,抑或是為了籠絡王室內部親元勢力,抑或是為了緩解蒙古方面軍事壓力,抑或是為了維護王室儒家楷模形象,抑或是在長期隱婚中產生了親情……事實究竟如何,已經沒有人能知曉了。
恭愍王暴斃后,十歲的兒子王禑即位,是為禑王。高麗親元勢力抬頭,慫恿不懂事的孩子倒向已經失去中原逃歸漠北的北元政權,并于北元主力在捕魚兒海被明軍全殲的那一年討伐明朝。主將李成桂多次勸諫無效,遂效仿大宋“陳橋兵變”,回軍開城發動政變,廢黜禑王,立其子王昌為君。四年后李成桂自立為王,遷都漢城,并獲得明朝冊封,由朱元璋欽定使用“朝鮮”國名,這便是立國五百余年的朝鮮王朝。
首爾靖陵石碑:讀出朝鮮王朝感恩之意
首爾市內有三處世遺,其中游客最少的是江南區的宣靖陵,它位于首爾會展中心西側,有地鐵直達宣陵站。我去的那天上午剛下過大雨,下午云開日照,天氣晴朗。宣靖陵所在的三陵公園門口搭了舞臺,臺上一男一女兩名歌手正在高唱《我的太陽》,意大利語咬字甚是標準,臺下坐滿了大爺大媽,想是韓國版的文化進社區活動。
宣靖陵指的是宣陵和靖陵,分別埋葬朝鮮王朝9代國君成宗李娎和11代國君中宗李懌,兩人系父子關系。而三陵公園指的是此地除了宣、靖二陵外,還有成宗王后貞顯王后陵,位于宣陵東北側——畢竟不是每位王后都能像寶塔失里那樣與夫君合葬。
靖陵位于公園東側,與宣陵形制相同:南首是紅色牌坊,稱為紅箭門;牌坊后面是通往陵墓的石砌甬道,左側較寬的是香路,供神靈專用,右側稍窄的是御路,供國君拜祭之用;陵前有享殿,陵墓基座為堆土高臺,上有中宗陵寢和拱衛的文武石像生及石虎石羊之屬。與開城的高麗諸王陵不同,首爾的朝鮮王陵核心區域被護欄隔開,參觀者無法接近陵寢與石像生,只能遠遠瞻仰。
朝鮮中宗在位時期相當于大明嘉靖前期,承平日久,宮闈斗爭激烈——《大長今》講述的就是中宗時代的宮廷政事。雖然中宗本身沒多少故事可講,我還是在享殿右側的碑亭里找到了看點。
這塊碑以漢字直書,記錄了中宗生平:生于“皇明”弘治元年,即位于正德元年,駕崩、安葬及移葬于嘉靖年間……都以大明年號紀元。最后一行是亮點:崇禎紀元后一百二十八年(1755年)立此碑。
1755年是乾隆二十年,當時的朝鮮早已是大清屬國,國君由清廷冊封,為什么不使用乾隆年號,而使用崇禎紀元呢?
這就涉及朝鮮王朝對于明朝的特殊感情。
明朝滅亡后,朝鮮在昌德宮的秘苑內建了一座大報壇,背著清朝秘密祭祀朝鮮王室認為對其恩重如山的三位明朝皇帝:明太祖(洪武)、明神宗(萬歷)和明思宗(崇禎)。
祭祀明太祖是因為朱元璋選擇“朝鮮”為李朝國名,取“朝日鮮明”之意,光大美好,令李朝感激不盡。
祭祀明神宗更易理解:“壬辰倭亂”中朝鮮幾乎亡國,全靠明朝兩次出兵擊敗日寇方得復國。當時的14代國君宣祖李昖曾表示自己終身“銜恩感德,未嘗背西而坐”(因中國在朝鮮西面,故不敢背對中國)。后來女真崛起,改朝換代,朝鮮君臣認為“皇朝之速亡,未必不由于東征”,亦即萬歷三大征拖垮了明朝財政,尤其是壬辰之役耗盡了明朝的最后一滴血,這才被滿洲撿了個便宜。
祭祀明思宗是由于朝鮮君臣對于亡國之君崇禎抱著歉疚之情:一是崇禎從即位到自殺,始終困頓于明末的爛攤子,而這副爛攤子朝鮮認為是被自己拖累的;二是在明朝危亡之際,朝鮮一度練兵經武,希望助崇禎一臂之力,結果自己先被后金征服了,終究沒能幫上忙。17代君主孝宗李淏為此曾寫下“日暮途遠,至痛在心”,確為真情實感,迄今仍有摩崖石刻傳世;三是朝鮮事后得知,崇禎在自身難保的窘境中獲悉后金出兵朝鮮,竟然試圖派兵跨海援救,得知朝鮮已經投降才作罷。此事讓朝鮮朝野上下為之動容,更加深感對不起這位自經煤山的悲劇皇帝。
因此,雖然朝鮮表面上尊大清為正朔,私下卻將其鄙視為遼、金、蒙古一類的“禽獸之國”(見《高麗史·太祖世家·訓要十條》),堅持以崇禎紀元紀年,直至1910年被日本完全吞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