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
如果我們將過去半個世紀的古典音樂生態變化投射在一個模擬出的“上帝視角”中進行俯瞰的話,隨著眾多熱鬧一時的細節變得模糊以外,一些真正具有思考價值的趨勢會慢慢浮現——古斯塔夫·馬勒的音樂作品在全球范圍內的流行一定是其中最不可忽視的章節。同時,與一切“流行”事物相似,當演奏馬勒逐漸成為職業管弦樂團的一種“標配”和自身技術能力的證明,在那極易迎來爆棚效果的壯麗樂章間也不乏品位庸常的陳詞濫調。在這“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紛繁狀態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青年指揮家俞潞執棒中央音樂學院少年交響樂團,在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建校六十周年的慶典音樂會中演奏的馬勒《D大調第一交響曲》,憑借著卓然的音樂品質和驚人的詮釋深度,在印證中國青年音樂家藝術潛力的同時,也為當代馬勒交響曲的詮釋樹立了新的標準。

2017年6月11日,當馬勒筆下汪洋恣肆的音浪在最后一個攝人心魄的音符中收束時,中央音樂學院附中面積并不大的音樂廳幾乎難以容納觀眾的掌聲與歡呼,所有人的起立喝彩令舞臺上的青年藝術家們經歷了一個“漫長”的謝幕過程。七十八歲高齡的鋼琴家劉詩昆難掩激動:“不要以為外國的月亮一定比中國的更圓、更亮,今天中央音樂學院少年交響樂團的表現,絕不亞于莫斯科音樂學院、朱利亞音樂學院學生的演奏!”
這樣積極和正面的反饋,無疑讓率領“少交”完成這一壯舉的指揮家俞潞格外欣慰。談到當初為何做出選擇馬勒《第一交響曲》為附中“慶生”的決定時,俞潞微笑著坦言自己也很有壓力:“對于一支中學生樂團而言,這部作品規模太大,難度也太高了。但是藝術創造總不能太追求‘安全,所以我還是想進行一次冒險。”相較于樂團經常演出的莫扎特、貝多芬和德沃夏克,這部交響曲明顯更為龐大的編制要求俞潞在為期兩個月的排練開始前首先對樂團成員進行擴充與篩選。他逐一考核每一位少年音樂家,從還未到入團年齡的初一學生到最年長的高二學生,在堅持嚴格藝術標準的同時也拒絕了讓已經進入大學的老團員來“幫忙”的建議,最終坐在舞臺上的一百一十位演奏家是清一色的“附中制造”。
馬勒《第一交響曲》創作于1887至1888年間,彼時不到三十歲的馬勒正處在個人指揮生涯的上升期。正是依靠長期執棒樂隊所積累的經驗以及在布拉格、萊比錫、布達佩斯等中歐音樂重鎮履職的客觀優勢,馬勒萌生了將創作中心由藝術歌曲轉向大編制管弦樂作品的想法。這部作品雖是馬勒在交響曲領域的發軔之作,卻在技法上呈現出高度成熟的狀態,為人們呈現了一幅瑰麗而嬗變的交響畫卷,也成為了在世界范圍內演出頻率最高的馬勒作品之一。
二十九歲的俞潞與馬勒創作和首演《第一交響曲》時的年齡巧合地一致,加之他面前的交響樂團成員平均年齡不到十五歲,人們也許會下意識地將“朝氣”“活力”“激情”這樣的標簽與他們帶來的演奏相對應。事實上,你只需聆聽這版演釋的第一樂章,便會驚詫地發現這是如此從容和穩健的詮釋!作曲家在總譜上給予的“緩慢而遲重”的提示被忠實地遵循,引子樂段弦樂在極高音區的泛音弱奏穩定平滑,木管模仿杜鵑鳥鳴的雙音動機更是明麗動人。即使是那化用自馬勒聲樂藝術套曲《旅行者之歌》、如萬物復蘇般蓬勃有力的第一主題匯集整個樂隊的力量昂然而至時,那疏密有致的“呼吸感”仍然讓綿密的織體充滿德奧音樂特有的彈性。此后,無論是第二樂章低音弦樂聲部稚拙而豪邁的連德勒舞曲,還是第三樂章中段那靜謐而曖昧的猶太民歌,都以完滿清晰的闡釋邏輯牢牢地抓住聽眾的注意力。當那山呼海嘯般的終曲樂章襲來時,俞潞如一位經驗老到的船長自信地駕馭著音樂的走向,不僅能讓樂團在瞬息萬變的力度轉換中做出豐沛的層次區隔,更能在驚湍激流間的平緩處勾勒出足夠動人的旖旎風情。正如最早認識到馬勒音樂價值的指揮家布魯諾·瓦爾特所說:“馬勒作品的最高價值不在于它通過引人注目、大膽、冒險等顯示出來的新奇,而在于這種新奇被融入到優美的、充滿靈感的、深刻的音樂之中。”毫不夸張地說,我們在俞潞手下聽到的演釋,正是對“優美的、充滿靈感的、深刻的音樂”最生動的注解。

中央音樂學院少年交響樂團的每一位成員都在這里奉獻了配得上“音樂家”稱呼的優異表現,龐大的編制、繁復的結構、密集的音符在他們駕輕就熟的演奏下形神兼備,令人難忘。當我詢問俞潞投入了多少巨大的精力和時間去提升樂團的水準和細膩度時,卻得到了一個比較輕松的回答:“其實真的還好,排練的過程和時長都不夸張——差不多一周排練兩次,一次練兩個小時左右。學會排練是指揮家要面對的一個重大課題,并不是時間越長越好,你自己的內心對于即將塑造的音樂有沒有足夠明確的標準和要求,你有沒有能力盡可能高效地讓你面前的演奏家明白這種要求,都是要去提升的。‘少交的學生們真的很有領悟能力,學習速度很快。”俞潞相信十年、二十年后,當這批演奏家成長為中國交響音樂的絕對主力之時,他們仍然會對自己這一次的表現感到無比驕傲。
作為小澤征爾先生的弟子,俞潞早已在國內外眾多重要音樂舞臺上證明了自己的藝術才華。作為這一代青年指揮家中最令人期待的佼佼者,他不但在與包括荷蘭阿姆斯特丹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在內的世界頂級樂團合作中展現了自己過人的專業能力,更在這次演奏中證明了一個具有訓練樂團能力并能在現場激發樂團熱情的指揮家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改善音樂的品質。延續了自己多年以來的習慣,這次的馬勒《第一交響曲》俞潞也是背譜指揮的,他堅守著那份從小澤征爾大師身上繼承來的嚴謹甚至在旁人看來有些刻板的觀念——只有將總譜的每個細節都真正爛熟于心,方可領悟到作曲家通過樂譜傳遞的訊息,并最終在自己的腦海中構建起一個對于指揮家而言至關重要的虛擬聲場。我在采訪間隙翻看了他手邊那本已經用不同顏色的筆做滿了標記的總譜,才隱約知道了舞臺上那份揮斥方遒的瀟灑是用怎樣的勤勉與積淀換來的。

自幼就酷愛唱片的俞潞對卡拉揚、伯恩斯坦、海廷克等前輩大師的經典演釋早已熟稔于胸,但他同時也十分清楚作為一位職業音樂家擁有獨立藝術理念的重要性。或許正是因為兼具了這種廣博的汲取和精專的研讀,他詮釋的音樂才有了迥異于同齡人的沉著和篤定,獨樹一幟卻又令人信服。俞潞談到:“指揮大師楊松斯先生曾經對我說,指揮家要在盡可能多地聆聽頂級樂團的演出和排練過程中,形成一種對于‘什么是好聲音的明確認知。他把這種認知和記憶幽默地比喻成一個真實可感的物件,告訴我說只要把它放在右口袋里,在需要的時候隨時取出來就好。”對于我而言,這版馬勒《第一交響曲》正是仿佛神奇地“取出”并還原了世界頂級樂團的音響質地,流光溢彩卻細節豐沛,毫無懸念地鎖定了國內樂團馬勒交響曲最佳演釋之一的位置。
終于,在這一堪稱“青春奇跡”的演出結束一年之后,拿索斯公司推出了音樂會的現場實況錄音。這不僅讓更多的音樂愛好者擁有了與它重溫或初遇的可能,更能讓很多職業管弦樂團獲得積極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