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島(中篇小說)

2019-02-28 23:52:20陳鵬
小說林 2019年1期

我被人忘記,如同死人,無人紀念,如破碎的器皿。

——《圣經》

假設,嗯,我說的是假設,假設某一天,你被人送上一座島,一座你城市腹地最大一片湖中間的島,你必將找到寫小說的全部素材甚至將你的生活變成精彩的小說。我相信島和島沒有區別,任何島,僅僅是一座島。它們之間僅有外貌、大小、氣候和植被的差異,如果功能上出現異同那就是另一碼事了。嗯,老弟,現在我想說說那座島。你就讓我叫你老弟吧。你多大?三十?四十?真年輕。有娃娃?也是兒子?真好。兒子,真好啊,我也有兒子,快三十啦。我們不說他。繼續說我吧,說說那座島。我被送上島的日子距今至少四十多年了,不會更晚,也不會更早。時間是個大問題,也是關乎這部小說的重要問題。我必須澄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也未必久遠得讓人忘掉,所以我才有機會重新說說它。我提前聲明,我寫下來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絕對是真的,要說半句假話我不得好死。行嗎?我知道寫小說這行當已經式微,也知道作家們多多少少不受待見,這不是作家的錯。我的意思是作家有錯但沒有太大的錯。你很難明白到底哪個環節出問題了,總之就像將死之人奄奄一息了,無論怎么使勁兒也很難挽回,很難將結局變成開始之后永不結束。我們必須原諒自己因為無人原諒我們。我們只是我們。寬恕吧,這是最起碼的,對吧?

好,我們接著講。我是被一艘鐵皮船送上島的。不知名的島,不知名的湖。上船之前你搞不清到底去哪,上了船你更搞不清了。但你清楚你要去的地方和你熟悉的廠子、郊區再也沒有關系。島的形狀像頂帽子,它在里面。最深最深的里面。島,一座孤零零的你從沒聽說也不敢想象的島。當它終于出現漸漸逼近越來越大的時候你才發現它一點也不好看,相反,它蠢笨,呆滯,冰冷,毫無想象力。島上有一座大大的磚砌房子,屋頂豎著大煙囪,窗戶閃閃發亮。你忽然緊張極了。船底翻騰的浪花讓我想起小時候我爹帶我去大廣場觀看的國慶焰火。船的突突馬達震得我兩耳發麻,一行白鷺直上青天。島越來越近了,房子也越來越近了——高三層,鑲馬牙石青磚墻面,每層樓六扇窗戶,每扇窗戶后面似乎藏著一雙惡狠狠的眼睛。什么人住里面?強盜小偷還是強奸犯殺人犯?我怕了。越來越怕。船主將船靠岸停好,高聲命我上島,我哆哆嗦嗦問他,到啦?他說,廢話。我走上船頭,準備跳下。他忽然伸出又黑又糙的大手厲聲說道,給錢!我說我沒錢啊,我哪還有——去你媽的!他一聲惡罵,不由分說將我身上的黑布外套剝下,卷巴卷巴塞進船艙。滾,媽個屄。

我想問他憑什么如此兇惡?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我從來就是個膽小的人吶,小時候被人欺負從來不敢回家告訴爸媽。從小到大也沒什么朋友,一個人孤孤單單蹚過那些黑暗險惡的日子忽然長大了,臉上都冒出青春痘了,我對付它們的辦法是懷著惡狠狠的恨意一顆一顆擠掉,再用我能搞到的烈性高度酒消消毒。嗯,船家調轉船頭,突突突的馬達聲在微寒的空氣中像一匹黑布越拖越長。我望著他和他的船漸漸遠去,猛然意識到我這條命多么卑賤而且再也無法更改。我轉身往上走,岸邊雜草叢生,幾只白鷺貼著湖面飛去。我順著崎嶇小徑來到房子入口處,門邊站著一個穿藍軍裝(或制服)的小老頭,他光禿禿的腦袋像老式馬桶一樣幽暗發亮。我報上名字,他將一份表格遞過來,讓我在寫有自己名字的空白處簽名。然后他帶我往里走,樓道狹窄陰暗,有蜂窩煤、木頭和粉塵的霉味。樓是筒子樓,走道很深,靠墻有露出碎屑的桌子椅子。老頭打開一間小屋為我取了被套、枕套和毛毯,讓我捧著,帶我上二樓,210。他開了門,給我一把鑰匙。房間很小,頂多十個平方米,靠墻有小床,床頭一張生鐵焊接的小桌,桌上有半支蠟燭。我挨到床邊坐下。老頭大聲說,去,見見T醫生。樓下,左手第一間。

一樓左首第一間的房門又厚又重,而且有兩道門——外門是鋼板鑄造的,看起來一噸TNT炸藥也奈何不了它;里層是一面墻似的花梨木門,門后有手腕粗的鋼筋插銷。我走進去,見一個穿白大褂的豐滿女人坐在桌后看報紙。請問,您是T醫生?我說。她放下報紙說,你新來的?叫什么?她核實了我的名字,又問我判了幾年,我說,二十一。她抓起鋼筆記下來。我說,我,還能活著出去?她說放心,什么二十一三十一,轉頭就忘了。上了島,就什么也別想了,聽天由命。是啊,聽天由命。窗外,幾株野山茶開得正艷,紅彤彤的花朵有拳頭那么大。會吹什么,笛子?她問得很突然。我說我什么也不會,只會開車床。我想了想,又膽戰心驚地說,喜歡聽書算不算?算,她說。什么書?我說《舵手》啦《青春》啦,收音機里播什么就聽什么。她說你雅興啊,不過島上沒收音機,你再也聽不了書啦。有報刊,夠你學的。她笑起來倒也溫和,我猜她二十出頭。可再細看,她笑容里藏著一種陰郁嚴厲的東西,讓我想起雨天泥濘的工廠。你多大?她又說。我答,十九。她說,抽煙?她取出一包“藍城”,我說我不抽煙。她劃亮火柴給自己點上。煙霧彌漫開來。我問她島上沒警察?她吐一口煙說,哪還用警察。有我,有老C——對,帶你上樓的老C。我問她,島上多少人,她說,加你,九個。我又問,沒人逃跑?跑?你跑一個試試?她指了指遠處的灣流,岸邊一座青磚水塔,我就是在塔下上船的。現在細如鋼針的塔尖像小小的蠟燭一樣發出點點微光。瞧見了?我使勁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有什么東西。狙擊步槍。她說。神槍手三班倒,二十四小時輪值。一槍正中腦門。我說不出話來。從湖面涌過來的冷風把什么東西吹得啪啪響。四周架子上放滿醫療器械、瓶子罐子,桌上是一部白輪盤的象牙色電話。我怕了。就像一顆螺絲慢慢從你腳底鉆進去,被T醫生一點一點擰緊。外面,除了野山茶還有秋海棠、秋葵和沙松,湖面平靜無波,你再也看不清你來時的遠方了,只是一條模糊暗淡的細線,就像小孩子隨手畫上去的。

嗯,說哪算哪吧,你別介意。我老了,你還年輕。我們從哪說起呢?再說我已經不是島上的犯人了,沒人再給我這規定那規定的了,我干嗎不能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很久沒吃大白菜了。上了島就再沒吃過。我問T醫生和老C,為什么食堂沒有大白菜,他們說有土豆不就行了你還指望什么大白菜?你知道大白菜多少錢一斤?我搖頭說不知道。他們再不解釋。按理說大白菜不算貴,我終于明白他們的用意了:哪能事事讓你滿足?

真想念香甜的大白菜啊。

反而不缺啤酒,你吃飯的時候隨便買,只要有錢。但限購三瓶。老C說這是防止我們喝多了打架,限量供應。那年月就連擦屁股紙也限量供應。當年,我提醒你啊,我開始說當年了。當年一個限量供應的中午我打了限量供應的飯菜端出食堂,聽大喇叭里說一個藍眼睛高鼻梁金頭發的外國人今天參觀工廠。我那天吃的是紅燒茄子干椒大白菜。那叫一個好吃,紅干椒爆炒水靈靈的初冬大白菜啊你看我說起來就咽口水吶。那天從中午到晚上一直飄著甜滋滋香噴噴的大白菜味兒,我一輩子忘不了。下午我們涌進禮堂,門口有人提醒說進去規規矩矩坐好,不準亂說話亂放炮就聽外國人怎么說。大約半小時后,工會主席跳上臺說外國友人K臨時改變主意,直接參觀車間。我們哄一聲往外涌出去。電線桿子上的麻雀唧唧叫著飛走了,人群散開塵土飛揚,車間油膩膩的紅磚墻到處開裂。但是很快前面的人就跑起來嚷起來,大伙向前飛奔一模一樣的藍色工裝掀起巨浪撲向工廠大門。我被裹挾被推搡像一起往前跑啊跑。K的到來讓我們陌生又親密了,不再像平時的我們了。有人跌倒了拍拍膝蓋繼續跑,人群的嗷嗷喊聲被壓得極低,像被石板、鋼筋壓住或木條輕輕刷了一下兩下三下。總算跑到了,大門口人滿為患。我看向周圍,破破爛爛咧開大嘴的紅磚墻時隱時現。大片大片的藍色工裝上的污漬像一攤攤屎尿。臉上掛著油污的人直勾勾望向門口,像等待施舍的狗。我們跳上磚堆土堆刨木堆垃圾堆。一輛銀白色小汽車開過來了,人群喧嚷騷動。一些急于看清楚的人從高處跌下去大叫一聲引來哄笑。更多人沉默著就像一伙死人。我們在高高的刨木堆上保持平衡。轎車猛然發出反光劃過直僵僵的臉,我喘不上氣來,這么多人共同呼吸這么有限的空氣(充滿臭味鐵銹味汗味)實在太遭罪了,何必非要擠在一起而且這么多人擠在一起?人流起伏不定又突然靜下來,人人臉上都帶著仇恨,小心回避對方視線與呼吸。我看向身后的紅磚墻,一條咧開的大口讓我半天回不過神。轎車在人們圍攏又退開的空地上停穩了,車門砰一聲打開。我回頭再看那面有疤痕污跡蜘蛛網的咧開的紅磚口子,下面突然硬了。

上島那天,我找到一塊不大不小的七人制足球場,球場四角草皮都黃了,中間裸露部分像老C光禿禿的腦袋;兩個木頭球門掛有殘破的球網。我中學可是踢過校隊啊,如果湊齊兩支7人制哪怕5人制球隊該多好!按T醫生的說法,我們一共9個,十缺一。我當年替補左邊鋒,速度挺快,腳法不錯,只是因為膽小怕事害怕受傷一直踢不上主力。那也沒關系,踢不上就踢不上唄。后來進了工廠每周踢球,嗯,你會發現你比周圍的人還是厲害多了,你會油然而生自豪,可見人生在世多一門手藝那也比什么都不懂的愣頭青強太多了。我的偶像是貝利。你沒聽說過?球王呀。嗯,當你發現島上居然有足球場別提多激動了;當你踩著柔軟小葉草和硬邦邦的泥地,真想踢幾腳或來一場正兒八經的比賽。問題是,只有9人,再來一個多好。我相信這人早晚要來。從場地情況看,犯人們必定經常踢球。我的到來,豈不打破了4對4的慣例?

我抬起頭,再次感到三層樓房三六一十八扇窗戶后面都藏著一雙冰錐似的眼睛。直覺告訴我只有男犯。女人很少踢球嘛。周圍高高低低的柏樹、黃花樹、刺槐、緬桂和冬青樹黑漆漆的,再往后是更黑的湖,像厚厚一層油漆。你能聞見煙味腥味臭味泥巴味,像什么東西正慢慢腐爛——對,這地方就是我勞動改造的地方了。我必須待滿二十一年的地方。我早被告知島上的工作是從南島將湖水背送至北島,再從北島把水倒回湖里。如此循環,直到刑滿離島。我不明白這么干的意義??墒巧頌閯诟姆高€有什么資格追問什么意義。況且島上風景真好,樹木蔥蘢鳥語花香,鷗鷺成群結隊。住的條件也不差。你必須時刻提醒自己:你是犯人,你犯了法,你是來勞動改造的。說白了我們這些人活著就算萬幸啦。我沿中場線走了四個來回,曬足太陽吸夠新鮮空氣才慢慢回到房間。屋門又厚又重,床下一只白搪瓷盆,一雙塑料拖鞋,一雙藍帆布膠鞋——應該就是球鞋。窗口沒裝鋼條,一眼可見對岸的青磚水塔,塔尖的確有什么東西閃閃發亮。我想起T醫生說的半自動。對,就是那個玩意兒,讓我們老老實實待著。除此之外,我看,島上就沒什么可怕的了。

我不知道幾點了。沒鐘,更沒手表。時間不再重要。我在床上躺了一陣就覺得無聊。嗯,隨處可見的白色讓人沉悶、壓抑。你很快發現,其實你無路可逃,無處可去。你始終惦記著水塔上那支二十四小時值班的半自動。窗外的野山茶嬌艷似火,湖水沉默灰暗,太陽隱退的水面出現大塊大塊的鉛灰,對岸灣流中影影綽綽像舊鞋子的鐵殼子船消失了。該主動拜訪一下左鄰右舍吧,只要你客客氣氣的,他們沒理由討厭你。于是我出去敲了左邊的門。半天才有人應門。此人極瘦,像棵竹竿,看我的目光冷冰冰的。我做了自我介紹,他說,好,叫他老3就行。老3滿頭的發茬全白了。他瞅著我說,還有事?我說,沒事,我——再見!他砰一聲關了門。我有點氣餒,但還是依次敲下去。右邊屋子的主人稍稍客氣些,他說他叫老4,看起來最少50了。再往后,分別是47歲的老5,32歲的老2,61歲的老1和29歲的老7。我上三樓,走廊盡頭還住著61歲的老8和51歲的老6。沒錯,一共8個男人。我是老9,而且年紀最小。我粗略算了一下,9個人平均年齡48。我猜,像老3老1老8這樣的老家伙一輩子也不可能刑滿離島了。也許他們所犯罪孽比起終身困在島上都算輕的。嗯,我不也21年?難道我犯的罪必須讓我待那么久?這個問題太大,讓人無法思考。不如像T醫生說的,都上島了還想這些破事干嗎,慢慢總會習慣。

后來我發現筒子樓還沒住滿,按每層六個房間,三六一十八,我們九個,正好一半。據老C說,十八個房間從沒住滿過,最多十四個,中途有人病倒、死掉。我們九個人的房間一模一樣:鐵皮桌子,鐵架子床,配有毛巾拖鞋膠鞋;每層樓均有公廁和洗澡間。這些人,其余8人對我的態度相差無幾:談不上友好,也不算冷淡,那種沒精打采心不在焉就像一群老狗打量一條新來的狗;平靜的外表下面藏著一股忍饑挨餓的狠勁兒??傮w印象是木訥、陰沉、疲乏,似乎腦子都壞了。成天背水,要的是力氣,要什么腦子呢?

我后來才知道,刑期最長的是老4,無期;最短老7,七年。他已服刑兩年半,再有四年半就出去了……嗯,不管怎么說,我們算認識了。有兩人還讓我進屋小坐,給我泡了茶。居然有茶。一律從老C手里買的,價錢還算公道。你還可以用肥皂啊飯票啊找他換。后來窗外響起當當當的敲鐘聲,我最后一個拜訪的老7起身說,走走走,下樓吃飯。我問他現在幾點?他說,管他幾點,反正是飯點。我發現他的鐵皮桌子生銹了,比我那張舊得多;一雙藍帆布膠鞋洗凈了靠墻豎著。他帶我走進一樓食堂,突然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個大概叫老4的家伙(我還沒記住他們)突然躥出來一把薅住我,低聲說他牙膏沒了我必須給他牙膏否則宰了我。這個剛打過招呼態度友善的老家伙是不是瘋了?老7退到一邊。隨后趕來的人沒一個將他拉開。我以為自己年輕,身體還行,能頂住這個年過五十的老東西。不料他力大如牛,很快揪住我的衣領將我搡在墻上。我瞥見T醫生來到食堂門口,抱著手冷冷瞧著。老4惡狠狠罵我:狗日的強奸犯!然后用力抽我,打得我眼冒金星,鼻孔流血;后來干脆跳起來踢我小腹,我應聲倒地。我日你媽,狗日的強奸犯,牙膏,你給不給……他沖我的臉狠狠詛咒,滿嘴臭氣噴我臉上。T醫生走過來大聲喝道,行啦,老4三天禁閉!你,她指著我,起來,去老C那兒領你牙膏去。就一支,用完了自己掏錢買。我忍住劇痛,慢慢騰騰起來。周圍的人一聲不吭。有人說新來的你他媽咋不還手,咋不弄死他?T醫生呵斥道:都給我吃飯去!老4被老3老2左右架起來扔到樓后一間漆黑的小屋關了禁閉。一路上我仍然聽見他罵我強奸犯。是啊我咋不還手?我說了我從小到大沒打過架被欺負了不知道該不該還手也不敢還手。要打就打吧,打不死就是了。那天以后,他們都叫我牙膏。還好,沒叫我強奸犯。大概都聽說了,我不是真正的強奸犯。

飯菜清湯寡水的,量也不夠。想多吃也不可能。就算你有飯票有錢也不可能,島上糧食一律限量供應。但也還好,還不至于讓你餓著,畢竟每天都要干活。那天我頭一次吃島上的黑皮面包玉米粥,味道還好。我會慢慢習慣的,會的。我嘴唇腫脹腹部劇痛,抬頭看見足球場上一只碩大的灰背烏鶇貼地而起,箭一樣飛走了。

沒有大白菜。島上只有瘦不拉嘰的小青菜,味道很苦,煮湯更苦,喝多了立馬拉肚子。

我習慣了沒有大白菜的苦日子,習慣了把大白菜的欲望狠狠鎮壓下去。很多東西你慢慢也就習慣了哪怕周而復始千篇一律。人無非如此,對欲念不管不顧它就不來煩你了。我另一個念想是紅燒茄子,它是在我出事前那個中午,也就是老外K抵達那天中午我飯盒里的另一樣好東西。不過它在我上島第三個年頭出現了,我吃進第一口就為熟悉的一模一樣的香味激動得熱淚盈眶。是它,就是它?,F在二缺一呀還缺大白菜而且是干椒大白菜。我又偷偷問老C,還有沒有可能吃上它,他橫著眼睛瞅我,說不是早說了上面不讓弄,你老實點。然后語重心長:別惦記沒法實現的破事。作死呢。我發現他的話有理,上了島,任何幫你撐下去的希望必須高度警惕,就像惦記牙膏的老4到頭來關禁閉餓肚子。還有老6,竟跑去老C屋里討要一雙合腳的皮鞋;老3想喝咖啡,干脆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結果,老6被罰雙倍運水量,每天累個半死;老3關了九天禁閉,像死狗一樣趴在老C腳邊……算啦,去他的大白菜,沒有它,照樣活。

K出現的日子就像,嗯,就像一把尖刀,要把它從記憶的爛泥里拔出來絕非易事。我不喜歡回憶,也不懂歷史。多數人經驗的集合才算歷史吧,一個人的經驗連經歷都算不上?,F在我連島上的流水賬也記不清啦。每天一個樣,今天重復昨天,明天重復今天。也許我腦子出了毛病。你在爛泥里滾來滾去久了就不再覺得是爛泥了。也許我現在跟你講的全是我瞎編的,全是我腦子里的幻覺就像一堆蒼蠅繞著玻璃亂撞。我拿不準。但我知道希望,希望這種東西可能會要你的小命。好吧我在說K。我說的是金發碧眼的老外K。他來的那天下午,嗯,他大鼻子金頭發多多少少符合你從黑白老電影《錨》《卡爾保衛布達佩斯》見識過的形象。黑西裝紅皮鞋身材不太高,他踩著還沒打掃的污泥濁水和鋼渣碎屑走過來,環衛工早忘了操起掃把。K的隨和真讓人意外,走路的姿勢像只大猩猩,但他膚色雪白,白得嚇人,白得像是鹽巴和鹽巴的雜種。風中傳來新新鮮鮮的香水味就像十只螞蟻公然交配,我們抬著鼻子捕捉這絲絲縷縷比雪花膏好聞十倍的香氣,突然又開來一輛黑色轎車,車上鉆出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是啊一個女人。我現在有點語無倫次你一定發現了。因為她是貨真價實的白種外國女人一個高大的紅發女郎,在太陽下亮得像一團紅彤彤的烈焰,像機床軋出來的鐵皮路標。我覺得空氣燙得沒法呼吸,只好張著吐出大白菜紅燒茄子氣味的嘴巴站在一堆刨木花上。嚴重一點說,我沒法從這氣味里跳出來也不太清楚我想抓住的氣味到底對還是不對。她的香味真香,像一只小鳥飛過鋼渣。我突然難過得想哭。高大的紅發女郎穿著緊繃繃的金色短裙戳在太陽下簡直像太陽本身。男人們的呼吸就像燒著的草。我狠掐自己,確定我看見的全是真的。她甩甩長發,摘掉墨鏡,露出一張白得像鍍了水銀的瓜子臉。天爺!我聽見周圍咕咚咕咚咽唾沫的聲音,沉甸甸的藍天像鋼珠一樣迸裂,風中有幽香和汗臭混合的氣味。我一動不能動直到他們一行四人走過來了。不對,是沿著我們讓出的通道往前走。我緊緊盯住舍不得眨下眼皮。然后響起低低的贊嘆議論然后又是死一樣的寂靜,就像我們離死不遠了,說話只是為了確定馬上就死趕緊抓住什么東西再撐過一時半刻也就值啦。她每往前邁一步都像敲在一面大鏡子上好讓我照見自己低過塵埃連抬腿邁步都不配。大地搖晃波動,地心仿佛也有顆心臟有個老二,它將迎著她又直又白的大長腿硬邦邦地挺起來以便警告我們這幫吃大白菜燒茄子的低級蠢貨。我臉上身上手上被白光注滿,耳朵里充滿巨大風聲,就快往自己身上吐口水了。你要么將溜到嘴邊的唾沫灰塵擦掉要么吃下去,要么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一聲不吭,以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旗子在風中嘩啦啦響。

晚上十點,走上女工宿舍樓梯我又聞見香味了。我還聽見樹上麻雀被扛氣槍的人哄醒的啾啾聲。它們又暖又硬像一面墻。我的手就在墻上,就在一面粗糙拉毛的開裂的紅磚墻上,涼颼颼的。我來到走廊盡頭。D的門關著。我是認真敲的,一下,兩下,三下。門后沒有聲音,那時候我才十九,才十九。你沒經歷過十九?我抱著肩膀用力撞。門開了。進去時我見她穿戴齊整坐在床頭。我小聲問她,咋不開門?她說憑什么開門?就因為一個陌生人——說好聽一點是同一批進廠的男工友深更半夜敲門她就必須開門?女人的門不是隨便開的。你回去,從哪來回哪去。這話讓我十分困惑,我說不清楚我從哪來的宿舍只是宿舍不是家。我們都忽然意識到這一點了。能在這地方待多久呢?我在她對面坐下。沉默像鐵鑄的山一樣。如果能一直容忍孤單、無聊和絕望就好啦。那些油膩膩的車間轟鳴那么多人按時按點吃喝拉撒,在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辨別自己微弱的心跳,就像撲在墻上的影子往前飛奔。我受夠了。D問我這么晚了來干嗎?而且——她不再說話,望著被我撞壞的門。我們繼續藏在沉默中。她也許期待沉默的庇護,而我剛好相反,我從沉默、黑暗和亂糟糟的車間噪音鋼渣油污高大紅發女郎身上汲取東西,像渴壞的馬。我記得我聽見山坳里轟隆駛過的運煤火車的吼聲,但是我拖住她把她壓在身下的動作根本繼續不下去,我沒一點力氣。完全沒有力氣。我嚇得發抖。

D迅速反抗,我毫無還手之力。我瞧著我露出來的軟塌塌的小雞巴差點哭了。好在她沒打我罵我,也沒報告上面。我頹喪倒地,出溜在她床腳動彈不得。我想逃,就當什么也沒發生。她一把拖住我,說話聲像冷卻的機床一樣。起來。她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連連說,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跑起來。踩過爛熟的煤渣路土路水泥路回到男工宿舍區。月光越來越亮,我沖進門,躺在黑沉沉的床上。好像只有這么躺下去永遠躺下去死掉爛掉才是唯一歸宿。眼前除了充滿蛐蛐叫聲的黑暗之外,什么也沒有。

嗯,島上的生活一模一樣,一模一樣。除了每天背水,周六晚8點準時開會學習——學習鐵殼子船送來的書籍報刊,由T醫生親手分發,再分組討論;每周日下午4到6點踢一場球,年過70的老C充當裁判。他攥著上面特批的銀哨子,吹罰相當嚴,我們的犯規越來越少,也就避免了嚴重受傷甚至小擦小碰。如此一來,足球賽多多少少不再像足球賽,畢竟最老都62啦。我年紀最小也最能跑,很快成了最佳射手,每次雙方爭著要我,后來老C出面讓我帶領三個老頭一邊,其余5人一邊,4對5。其實我一個人對付他們8個也沒問題。我經常進一大堆球,把對手徹底打垮。老4就被我徹底打垮了。他盡可能避免和我碰撞,我動作稍大就像兔子似的蹦到一邊。后來他涎著臉討好我,好像完全忘了曾經為一只牙膏給我下馬威還被關了禁閉。有一次干脆肉麻地說牙膏,你他媽可以踢世界杯啦!這幫老家伙畢竟老了,我還年輕,足球終于給了我尊嚴,終于讓我從替補的陰影里走出來揚眉吐氣了,終于讓我明白我還有一樣震懾老家伙的好東西,讓他們再也不敢模仿老4對我胡來。有時候我必須踢假球,把勝利讓給人多勢眾的一方,讓他們像咂摸周五的腌蘿卜一樣整整咂摸一個禮拜。

說說周六晚上的學習會吧。會議室在三樓,T醫生通常脫下白大褂換一身藍軍裝一雙半高跟黑皮鞋噔噔走進來,手里捧著書報。她頭發短,皮膚白。我經常聽見老7老1咽唾沫的咕咕聲,老4趴我耳邊叨咕:我操,你瞧瞧這對奶子,這把屁股!我裝沒聽見。但是她的奶子屁股和老鷹牌香皂氣味在我眼前晃來晃去。老4繼續說,真想日她。我要是有你那么年輕我現在就日她。我狠狠瞪他,讓他閉起臭嘴。但我必須垂下腦袋腳指甲使勁摳住鞋底才能漸漸平靜。老4淫蕩地傻笑著,T湊近時終于不吭聲了。然后我們埋頭閱讀,分享心得體會。誰都老老實實的,據說表現優異的可以減刑,可減免半天到一天的背水苦工。也會發生點小意外,一旦T缺席,我們就互相攻擊謾罵。老3老5彼此瞧不起,說對方是豬狗不如的詐騙犯,老1老7也吵得厲害,老1稱老7哪有球本事殺人,腦門上的刀疤是在碼頭搬貨劃拉的。至于老2,所有人看法一致:貪污5塊錢公款早該拉出去斃了……有時候這些指責謾罵會演變成一場惡仗——桌子底下藏著手腕粗的皮帶,你可以抽出來沖某人劈面就打。據老2說,曾經有個家伙被活活打死。那是三年前的事了(當晚T醫生缺席),此人被老5一皮帶下去即刻見血,新血像刺激鯊魚一樣刺激了老家伙們,他們左右夾擊,金屬扣子砸進腦骨臉骨的聲音就像斧子砍進廢柴。后來老3摸了那人脈搏,聽了心跳,沖大伙搖了搖頭。他們一致決定送他去湖底睡一個長長的安穩覺。他們集體背誦著藍皮語錄像高舉棺材一樣將他舉過頭頂出門下樓,穿過足球場,來到湖邊。老C用他鋒利的匕首掏空內臟。他的軀體沉入湖中。老2形容說,就像一只下沉的帆布膠鞋。他們回到三樓,繼續開會。

扯遠了。我想說說T醫生。一個女人,你想想看,一個女人憑什么管住九個男犯?一次學習會上,老5,這個老不死的政治犯忽然張開右手,手心里居然有一顆水果糖。我們嚇傻了。島上沒人敢捎帶這種東西,它的出現相當于你在沙漠里發現一朵玫瑰。T醫生也嚇著了,低聲說你干什么?老5的目光就像翠綠的水果糖提前融化了。送你的。他說,我有兩顆,一顆給你。另一顆,還是給你。這話像在小小的會議室扔下一枚原子彈。老4趴在我耳邊叨咕說,狗日的找死啊。一片死寂。然后她命令老5再說一遍。她說。于是老5重復:送給T醫生的。她說,為什么送我?老5說,我喜歡你。T醫生問我們都聽清了?我們默不作聲。她忽然取出榔頭和鐵釘,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釘子敲入老5掌心。她動作很快。就三下,釘子砸進去了。水果糖滾到一邊。老5發出被閹掉的馬一樣的慘叫。T放下家伙,拍怕手,讓我們繼續學習,繼續在老5的慘叫中背誦語錄……血越流越多,將整只手都糊住了。半小時后,T招呼老C拔出釘子,干凈利落為他做了包扎。老5一直咬牙扛著,但剛包扎完畢就倒下去了,我和老2一左一右將他架回二樓。

當晚我去了醫務室,T醫生給我一袋藥片讓我轉交老5。她問我你有話要說?我說,沒有。她說我今晚的發言一般,很一般。我垂下腦袋。她笑了,從三抽桌里掏出一只小手槍。我呆呆瞅著。沒見過槍?她說,幫我擦擦。放心,島上是有紀律的,不準隨便開槍。我抄起紗布,接過沉甸甸的槍。它一股機油味,冰涼滑膩的手感就像黑糊糊的夢,跟K出現的下午差不多。T問我,知道什么槍?我搖頭,她說,美國勃朗寧。1945年經典版,7發子彈,有效射程三百米。我看著她把槍膛里的子彈一顆顆卸下來,又一顆顆安上去。我想起灑在學習室地板上的兩顆奶糖,兩顆老5落下的奶糖。它們去哪了?被老C收了?T又問我怎么上的島,我不吭聲,她接過話頭,強奸,二十一年。算輕的,按憲法刑法,強奸犯直接槍斃。我瑟瑟發抖。她手里的槍夾、槍管時而融合時而分開。我真怕她舉槍打爆我腦袋就像她將老5干凈利索地釘在桌上。她問我,為什么沒槍斃我?我渾身冒汗心跳聲大得離譜,嘴里冒出的字眼只有我能聽清。她命令我大聲點兒,我只好說,因為,因為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她瞪著我,手槍轉來轉去,黑洞洞的槍口時而對準我時而挪開。我想起D,想起高大的紅發女郎。她忽然咯咯直笑,牙膏啊,她也這么稱呼我,我說了島上有紀律的,別怕。這是醫務室,你怕什么。她把手槍放回抽屜,上了鎖。非常認真地打量我,帶著十足的憐惜就像姐姐憐惜弟弟那樣輕聲說,哎,你到底咋想的,莫說女人,它連豬啊狗啊驢啊都不是,它只是一面破破爛爛的紅磚墻吶。

太陽火辣辣罩著,他們將把我帶到鐵路外面的小廣場上,我將坐上一輛沒有帆布棚的大卡車,迎著風和沙塵上到臺子上俯瞰人群。我很快得知將由‘噴氣式步行押送,穿過長長的油膩發黑到處是臭氣蒼蠅污水鋼渣的廠區。而他們,認識不認識的人會簇擁我一起往前走,一起越過火車不時駛來你必須停下等它通行的亮得燙腳的鐵軌,來到大廣場。哎,那天夜里他們將我從小黑屋子帶走,為了讓我清醒,他們兜頭潑我兩瓢冷水。我打個激靈,嘶叫幾聲,立馬醒了。他們推著我往前走。道路又寬又臟又直又黑,我還不熟悉嗎可我真的不太熟悉,因為你頭一回認認真真小心翼翼走完它。時間真長啊,我好像看見D了又似乎沒有。我見她沖我笑笑。我醒了,從豁開口子的紅磚墻里抽出來好在我還穿著鞋。我沒高興多久他們就讓我把鞋脫了,又命令我將兩只通洞的襪子也脫掉。我兩腳暴露在太陽下。他們讓我走,走。剛開始的時候還好,我走得不錯,但他們命令不可走太快也不可太慢。就用一種比正常步子稍慢一點的速度往前走。走啊走。很快踩上我們傾倒的還沒運走的鋼渣。我知道腳破了。那種尖銳的疼就像刀子往你身體里慢慢挖,要挖出你深處的東西因為這東西幫你長成現在這樣,奇怪的是你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東西到底是不是你的。我流血了,只能咬牙挺住。很快就會麻木的。走吧,繼續走。疼夠了就不疼了。死不了就得流血。

但是鋼渣越來越多我終于明白是故意倒上去的了,就連黑漆漆的掩人耳目的臟水也是潑上去的,否則干燥的七月哪來這么多水?昨天根本沒下雨呀。我走啊走。暗處的大廠房和扁扁的錫板檐下出現一個個人形,他們像從水底浮出來從地下走出來從空中滲出來,不完全像人,倒像是似人非人的動物??擅髅魇侨?,并且越來越多。他們慢慢聚集,無聲無息站滿兩側沒水也沒鋼渣的干燥的地面,有人跟著我慢慢往前走,更多的人站下來,鋼釘一樣的目光追在我身后,不過也許只是瞧著,就像瞧著機床、輪軸和螺絲刀。跟著我一步步前進的人終于叫出來,血!血!這話激起一陣小小的聲浪,像糞堆上一群蒼蠅轟地飛起來。我流血了是的我知道低頭就能瞧見我的血,身后還干著的地方留下一溜兒或濃或淡的血,它們一點兒也不像血,倒像是什么奇怪的灰色的東西隨隨便便灘在地上。走到一半也就是距離K下車地點約兩百米的地方,他們用上噴氣式,將我兩只胳膊架高,再架高。哦,疼痛像一條麻繩將我捆住,像兩條惡狗使勁咬我。眼淚下來了。真他媽疼啊。我快倒下了,跪在污水里,跪在鋼渣上。好在沒有,我還能堅持。繼續走,走,現在你知道我使勁弓著腰已經超過90度否則兩條胳膊就完蛋了。這么走的唯一好處是,我能清楚看見自己開裂的腳趾甲和它下面冒出來的血,看見它們被贓污的黑水吞掉,我的兩腳像剝了皮的老鼠在垃圾和污水里鉆進鉆出,喇啦喇啦的聲音倒像是車間機床的轟鳴。我鼻涕口水出來了。我聽見越來越多的人叫罵,大意是弄死他弄死他。太陽出現在污水中,晃得你無法睜眼。我數著步子以便忘掉惡罵,我知道人越來越多因為水里的影子越來越多,這些人的汗味臭從噴氣式上方砸下來,我能清楚聞見因為我也聞見了我自己的:酸得發臭,臭得發甜。然后我越來越像一條佝僂丑陋飄忽的影子了,一條狗,他們之一卻又不是他們之一的那一個。

有人往我身上扔東西。看不清是什么東西,也不想看清是什么東西。鋼條,鐵片,磚頭,泥巴,石頭。無非這些。總不能沖我扔饅頭呀。給我上噴氣式的男人及時喝止,因為他們也遭到了襲擊。有人高喊,你狗日的咋不干老母狗的屄呢那只是一面爛東西啊雖然它有條縫,縫就只是縫呀。一個男人,咋要日一面不是東西的東西難道你不怕雞巴斷了?有人說他當然不怕,他弄了二兩豬肉啊這個驢日的雜種。是的,我被發現后撒腿就跑,把高價買來的肉忘在墻里。我還知道高聲追我的人把它掏出來藏懷里了。他們像追一條狗一樣追我……二兩新新鮮鮮的一塊五的大豬肉啊!數到三百零九步時廣場的生鐵旗桿和旗桿下面的水泥臺子出現了。臺上白亮耀眼,我老遠就聞見它嗆人的灰味。那些人紛紛站定,讓出一條窄窄的通道。我被人送上去不是噴氣式推上去。人群升起氣流,我看不清他們同樣也在流汗的一張張通紅黝黑的臉,面黃肌瘦,興致勃勃。汗水早就蒙住眼睛但我覺得是眼淚。我終于轉著胳膊擦擦臉。一片死寂。他們首先用沉默懲罰我。太陽像翻倒的熔爐臟污的黑水被踩得啪啪響。他們穿得一模一樣長得也一模一樣。然后,人群中出現D。是她,真的是她。她慢慢往前挪動直到為我讓道的人也為她讓開道,直到她走到我面前瞧了瞧我又被人群一口吞了。不,沒那么快。她兩眼漆黑閃亮。我瞧著,抬頭仔細瞧著,瞧得我眼睛都疼了,像被鋼片砸傷了。我聞見雪花膏味道,就像冬天抽條發芽的楊柳。我想說話,但發不出聲,好像我沒長嘴巴。她也許走了,也許還在。誰往我臉上唾了一口,沒人幫我擦,直到它在太陽下慢慢干透。人群還是沉默。最終有人宣布、說話的聲音讓臺下騰起一片掌聲,叫好聲。然后,一個人湊近我,將我褲子拽下來,一直擼到腳跟,亮出雞巴,用一根細細的鐵絲吊起來拽到背上,只要我抬高或低下腦袋我就把自己的老二揪扯得像要掉下來。他們笑啊,像滾沸的噗噗冒煙的瀝青一樣。他們像打量一只猴子似的打量我和我老二難道你們沒有老二?我知道少數幾個女人走開了,我該感謝這些剩下來有老二的,這些工友,他們看一陣就沒興趣了,沒有叫嚷著要把我老二割下來。他們突然安靜了。因為提出要求和命令的是給我上噴氣式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這么干,更不知道下面的人為什么讓他們這么干。除了哭,我什么也不會。于是我不哭了,忍著劇痛抬起頭,望著太陽。又低頭望著下面。他們湊近了。刀鋒閃亮。是車間里磨得精光四射的工具刀。很薄,不過半分。有人給我抬來一把椅子,有人把繩子解下。又來兩人一左一右按住我的腿。另外兩人按住我的肩。一共五個。下面像死了一樣,或者,他們本來就死了。

嗯,后來老4告訴我,T醫生的勃朗寧可不是當首飾一樣戴著玩的,跟一伙流氓犯強奸犯殺人犯政治犯關在一起必須有槍。怎么能沒有槍呢?不可能沒有槍。老4說,三年前,二十來歲的小E跑到湖邊槍響了,一頭栽進湖里,連起碼的警告也沒有或者有過但沒人記得。那天風高浪急,叫小E的人剛上島不久。槍聲很響,把湖水的嘩嘩聲都蓋住了。誰也不明白小E犯什么事了。T醫生的半高跟皮鞋踩著沙礫小徑走過去,水鳥驚飛,水天相接的遠方一眼望不到頭。T蹲下仔細檢查,叮囑老C說小心別讓他漂走了啊,然后回倒醫務室撥通水塔電話。鐵殼子船突突開過來了,他們眼瞅著那個胡子拉碴一臉兇相的船老大將小E撈上船。小E漸漸腫脹越來越大,像一頭肥豬。老家伙沉著臉,瞪著島上的人調船走了。那以后他們盡可能遠離T醫生——這娘兒們多可怕啊。她年輕,漂亮,可越是年輕漂亮才越可怕啊。

小E被斃的原因至今是個謎。老2咧著齙牙說,小E是慣犯,判了八年。一天夜里他潛入醫務室偷走一卷膠布,恰好被T撞個正著。老4說不不不,他親眼瞧見小E給T寫情書,還去湖邊采了一把野山茶送她。T怎么可能收犯人的花?她把花扔到大門口,讓所有人經過時踩它,很快踩個稀爛。小E晚上闖入醫務室討說法而且動手動腳。天爺,這不是活膩了?第三種說法更離譜:小E之死不是因為偷東西更不是因為求愛失敗圖謀不軌,是因為飯票。半斤飯票。他年輕,吃不飽呀??诩Z限量供應,T把自己的飯票勻出二兩送他,小E非但不感激,還得寸進尺想要更多的飯票,理由是活計太累,吃不飽啊。我說過,島上的活計無非背水倒水,但沒人質疑工作的正當性,它早就寫進我們的判決書——上島背水是唯一的勞動。最早,沒人把它當勞動,畢竟那是湖水不是臟水不是石頭更不是臭大糞,而且還是在空氣清新的島上干活兒,你怎會認為這種毫無難度的搬運是苦役和折磨呢?直到一個月最多三個月后你才發現這工作多么痛苦,只要湖水不干,你就得無休無止干下去。一直干下去。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你的腰彎了背駝了胳膊兩腿不聽使喚了。我說的是天氣好的時候,遇到刮風下雨大雪紛飛天寒地凍你真想一頭扎湖里淹死。此時你只要向上面,主要向T醫生提出減少背水量,大多獲得批準。你立即心情舒暢了,腿腳利索了,但七天之后又將接到增加背水量的命令。你將發現從較好狀況回到較差狀況簡直生不如死。我就無數次面臨這種兩難:到底減量,還是咬咬牙?很多人寧愿選擇后者,因為在能力范圍內完成工作總比低三下四獲得希望又扼殺希望好得多啊。不過,你也可以申請把工作量恒定在最低限度,你會發現,隨著年歲增加,你能承載的那幾公斤雖然沒有變化但越來越重了,你終究被幾公斤水壓得傷痕累累衰弱不堪,那才是酷刑呢,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酷刑。很多人受不了,想自殺,比如用鞋帶,用碎玻璃和鋼條;也試過跳湖自盡。但大多不得好死。一旦你沒死成(通常都很難死),必然大大增加牢友的心理壓力,你就成了島上最受唾棄而不是最該可憐的人,你將被集體排除在外,無論吃飯學習還是開會踢球,你會遭到徹徹底底的孤立,沒有一個人搭理你,T醫生老C更不搭理你。你只能帶著自殺未遂的傷口和徹底報廢的一堆爛肉活在我們中間,像狗一樣。你想過那有多慘嗎?好吧,如果你死了,老C就掏空你的心肝脾肺腎沉入湖底。你真想好了?不過,有人覺得這么多水要背,這么多活要干,還不如死了痛快。問題來了——你真這么想的?真想死了喂魚?才不呢,好死不如賴活著,你要能勝任一項簡簡單單的體力勞動,還多多少少為一周一次的足球賽鍛煉身體積攢體能,干嗎要死?你難道不覺得日子還是值得一過的嗎?你瞧,人總得找點希望,足球就是希望。哎,每天背水比起世上的大多數人也沒什么不好。畢竟你有飯吃,有書看,還能和你越來越熟的牢友說說話聊聊天。活著,好賴不都是活著?

我扯遠了。據說小E想糾集了三五人寫了聯名信,要求增加一兩定額。對,每人每周,多給一兩。老4說小E真他媽活該,老子無期,從沒想過多要一兩飯票,小E才八年,一晃就過去了,鬧什么呢?人就為這一兩飯票死了,真他媽傻到家了。

嗯,島無非就是個島。有湖,有房子,有吃的,有足球——草皮是本地小葉草,七八月的時候簡直像地毯一樣滑溜——有水塔。到底有沒有半自動?你沒碰上那就當它不存在,可以不用想它。我們每天干著背水的苦工,卻又活得相當自由。你怎么理解你喪失了自由又獲得了自由?

嗯,該說到她了。她。后來我們叫她A。該說說A了。她被鐵殼子船送來那天是個大晴天,她二十出頭,白襯衫、工裝褲,黑皮鞋。她是那些年唯一上島的女人。我說過島上只有男犯,這回居然送來個女的,就像T醫生居然只身呆在島上。T肯定知道內情,可她絕不會講給你聽。我的理解是女人所犯之罪和男人一樣,或者,面對徒刑和苦役我們全都一樣沒有本質差別。后來我們隱約聽說她是因為一樁重罪被送上島的。這種罪行時刻都在發生,只要沒被抓住就萬事大吉,否則沒一個輕判。比如說了不該說的話啦,失手打了領導啦。罪名千奇百怪,她也是千奇百怪又稀松平常的獲刑者之一,她的到來仿佛一樁云彩幻化的影子和奇跡。鐵殼子船調頭離開,她一步步往上走,走得相當慢,就像根本沒想好是否在此安頓下來,是否必須安頓下來。我說了她二十出頭吧,襯衫那叫一個白呀,跟她身后白花花的云彩差不多。走近了才發現她梳一條長長的麻花辮。我瞧她取了東西上樓,慢騰騰去了我隔壁——從前老5的房間空出來了,膽大包天血流不止的老5被送出去急救再沒回來。也許死了,也許去了別的島。你知道我們這地方有的是島。那天晚飯時每個人都不說話,只有筷子勺子乒乒乓乓響。老7突然把搪瓷碗摔在地上,我瞅見角落里新來的她抬頭掃了一眼。老4又趴在我耳朵邊叨叨了:快瞧,瞧她奶子,把他媽的確良頂多高!羊角奶,我操,百分之百羊角奶!我看他就快流口水啦。老1踹他,罵他看什么看,老實點。他一拳打去,嚷嚷說你他媽沒看?老1低聲說,我日,這把身材呀!瞧她圓溜溜翹兮兮的屁股尖呀……我不聽他們胡扯,溜到一邊待著。她呢,這個新來的姑娘埋頭喝粥,安靜得像她身上那件干干凈凈不見一絲褶皺的白襯衫,像白墻生出來的另一面墻。連續三天她跟我們一起出工背水,一起吃飯休息,始終沒說一個字。老1老3老4猜她是不是啞巴,后來又覺得啞巴不可能上島,況且她當然能分辨老C的出工哨。事情發生在八天后的夜里。他們闖進去的動靜一清二楚,我從輕重緩急的腳步聲一一認出他們。我終于聽見她開口了——是呼號,證明她能出聲的,一點兒不啞。

我縮在床上不敢動彈,連下地站住的膽量也沒有,然后拽起被子蒙住頭。我閉上眼睛就回到四年前的晚上和白天。到處垃圾污水鋼渣的大白天。對一個人來說那種日子一天就夠了,我竟要活活忍受兩次。我不想聽見一個女人的謾罵嘶吼但就能聽見啊。她像條狼,一條走投無路無論怎么慘叫也無濟于事的狼而且這種慘叫差不多超出了你能忍受的極限,變得不再像喊聲了,就像鋼針扎進鐵里。黑暗像蛇一樣從我窗臺上溜出去。老1突然跑來問我要不要制止他們?我捂著耳朵縮在被窩里什么也不說,什么人也不相信。老1走后老2來了。他問我知不知道這女人什么來路什么貨色,我無法回答。她的嚎叫一聲高過一聲。短促、凄厲,像被劃開喉嚨放血或是連血里的臟東西都吐出來了。老2問我真不去?他淫邪地哈哈一笑,罵我膽小的傻逼,轉身加入他們去了。后來她的嘶喊一聲低過一聲,最終像炭火一樣暗下去。再后來就不叫不喊了。第六個進去之后她又叫起來,但是男人的慘叫比她的叫聲還慘。接著是扭打聲咒罵聲她得意洋洋讓人渾身戰栗的尖笑。她聲帶啞了,像染血的沙子。男人(老2)沖出來直奔一樓醫務室。幾分鐘后我才知道他的臉被她生生咬下一塊(第二天老2乘船趕回市里,整整住院三個月。臉差不多毀了)。

我是當晚最后一個進她房間的人。我剛進門就看見四年前的自己蹲在床沿上,松垮的身體就像像一條破敗的影子。不,我不想進去,但我想看看她,看她活著還是死了,是不是還能喘氣說話。屋里沒燈,只有嘶嘶的喘息。我想,一個人痛到極點也就不痛了,何況她把疼痛還給了一個男人。她怔怔看我,我站著沒動。月光像擦過的白銀,她與黑暗融為一體。我能感覺到她疲憊黯淡又極其明亮的目光。我咬下你鼻子,你試試!她嘶啞地說,忽然將嘴里咬下的東西噗一聲吐我腳下。我嚇壞了,不敢看,也不敢開燈。我聞見血味。我想吐出來但拼命忍著。我說你別誤會千萬別誤會,我只是來看看,看看,你要不要,幫什么忙。她一聲接一聲冷笑。貓哭耗子。幫什么忙?你能幫什么忙?我答不上來,這個銀裝素裹堅定又衰弱的輪廓慢慢挺身坐直,赤裸的身體在月光下就像鐵打的。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不說話,繼續嘶嘶喘著。從聲音上判斷她挺過來了。我看不見但能感覺到她黑亮的眼睛,像長長的釘子。我不再挪動,持久的沉默大概讓她相信我說的是真話了。但她繼續說,你要敢過來——我沒吭聲,回房給她取了點茶葉,外加晚飯時偷偷帶回的一只蘋果。她終于說,你走。我問她要不要找T醫生。她不回答,忽然問我有沒有煙,她從不抽煙但是現在,有煙嗎?于是我找到煙和火柴,她抽兩口就掐了,說想喝水。我找到暖水壺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她讓我站住,放桌上就行。我看她慢慢挪下床,緩緩靠近那杯水,端起來仰頭喝盡,然后她彎腰低頭佝僂著身體一步步向前挪,終于挨到床前坐下。這雙好看的眼睛真黑真亮啊,像晶瑩的油墨。我問她還要什么?她緩緩躺下,一聲不吭。我走出去,聽見她小聲說:謝謝。

是的,謝謝。這兩個字像滾燙的湖水灌在我身體里,來回激蕩。我回到床上躺下來,突然覺得一切像假的。我怎么也睡不著,一直豎著耳朵留意隔壁動靜。她無聲無息,像沉入湖底一樣。外面真黑,沒星星也沒月亮。天快亮時我暈暈乎乎睡著了,忽然被尖厲的哨子驚醒,猛然發現夜里的事情多么驚駭。我跳下床,光著身子,渾身冒汗。說實話,當時最最害怕的是住我隔壁的她死了,或者,自殺了……我敲了門但是沒什么動靜,只好頭一個趕去食堂,遠遠望見鐵殼子船突突駛來,老C攙著重傷的老2上了船。再然后,是死一樣的寂靜。我的玉米粥也漸漸涼了。陸續響起腳步聲,他們一個個來了,打著哈欠,精神萎靡,老4老1互相開著污穢的玩笑。他們埋頭吃飯,少有的安靜疲乏像黑牛皮似的將每一個老雜種緊緊裹著。她最后一個進來,像過去八天一樣獨自坐在角落里,臉上有大塊淤青。我想湊過去說點什么,但我沒這膽量。沉默中只有一束光罩在一連串吸吸溜溜的聲音之上。我想告訴她,用我自己的聲音告訴她,是我,我呀。但我很快發現老家伙們已暗暗將我歸入他們之列,是僥幸逃脫利齒的男人之一。我什么也吃不下,直到她起身離開。奇怪的是她的姿態和步伐一點兒也不凄慘和懦弱,除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孤獨一點也沒有求助的氣息。還是沒人說話。我知道更大的罪惡正暗暗候著,等待新的更沉更暗的黑夜哪怕門上掛一把大鎖或別的什么東西。

嗯,圍住我的家伙要來最狠的了。他們之中一兩個我還認識,還在食堂一起吃過飯抽過煙喝過小酒,平常他們總是笑瞇瞇的還都喜歡開玩笑,笑起來聲音很大很響快活得像一幫孩子。我們無冤無仇啊。如果我們算不上朋友,也絕不是仇人。但是現在他們鼓著血紅的眼睛要來最狠的了否則不會亮出刀子。他們逼近我,我連哭都不會了。我像被麻醉被哄騙心甘情愿被他們這樣。實際上我抖啊抖啊抖啊。我覺得我尿都灑出來了,因為有人嫌惡地扇了我兩個嘴巴,有人狠狠踢我一腳,用最難聽的罵我,詛咒我。關鍵時刻她來了。我以為是迷迷瞪瞪的幻覺。但不是,我看見她蒼白的圓臉從人叢中浮出來,像一朵花從深藍的畫里長出來。她看看我又看看他們,高聲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們調查了嗎?你們請示過廠部還是工會?得到誰的批準?他們鴉雀無聲。之后,有人咕咕噥噥噥說他犯了流氓強奸罪,我們請示委員會了……我就是委員會的,你們請示過誰了?D斬釘截鐵。無人回答。她大聲命令,讓開。周圍的人紛紛避讓。D朝我走近時閉上眼睛。沒人說話。只能聽見他們粗重的被鎮住的低聲呼吸。他們瞧著她。瞧著她將身上的藍色工裝脫下,給我蓋上。這樣一來,底下就連呼吸也變得細弱了,像一群胡鬧的學生被老師嚇得不輕。他們穿一模一樣的藍色工裝臉也一模一樣。我認得他們,又不認得他們。

后來他們將我關起來,我想去看看她,他們不準。我給她寫信,沒人幫我寄這封信。這樣也好。她是D啊,我呢,我不過是罪大惡極的流氓強奸犯。

我不明白T為什么不管這事。沒聽見?怎么可能沒聽見?或者,A的到來正好轉移了男人的注意力,不再讓他們饑渴地單單盯著她?

為此我小心翼翼問過老4,他嘿嘿傻笑,冷眼看我,摸摸我腦袋說牙膏你他媽還想再熬二三十年?我使勁搖頭。他嘆口氣說他和老2老3老7們也沒辦法,島上哪怕有只母豬也好;T的屋子你做夢也別想鉆進去,她手里的槍和子彈不是開玩笑的,E腫脹的嘴臉也不是開玩笑的;他的十八年刑期也他媽不是開玩笑的。有種你自己問問看,問問T醫生她咋就不管管哩?咋就沒聽見吶這么大的叫聲吶把我們耳朵都戳碎啦。我想了想,又問他犯的什么罪,老四說你給我牙膏我才告訴你,好吧我給了他牙膏,他歡天喜地手舞足蹈就像獲準加入先鋒隊的小隊員,我操你媽的牙膏,我告訴你我他媽就是因為偷牙膏被判無期吶,我們那個雞巴廠的雞巴物資辦公室——哈哈放心吧,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給了我牙膏,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他捂著牙膏跑掉了。

隔三差五,是的,隔三差五,總有人冒著掉鼻子掉耳朵的危險破門進去,A的驚叫將夜晚撕個粉碎。她試過桌子,也試過床,但這些老雜種一個個身手矯捷總有辦法闖進去,甚至不惜冒著墜樓的危險小心從窗臺上爬進去。后來他們三人一起行動,由另外兩人綁住她。這樣一來,她的慘叫最終變成咻咻謾罵和詛咒,最終他們連她嘴巴也堵死了。最終的最終她就用死一樣的沉默報復他們,那真比他們互相用骯臟的手還惡劣無趣。最終的最終她每天準點在食堂出現,但已經像木乃伊一樣直僵僵的了,整個人在短短半月之內瘦得不像話,眼里也沒了光彩。這副尊容終于遭到男人的厭惡——不再反抗的沉默和干燥費力像死尸一樣的抽動,就像往自己身上撒尿呢。他們像狗一樣撤退,用惡狠狠的目光打量我。我再次去看她的夜里,她躺在床上,憔悴不堪地抬頭看我,之后扭頭倒下。長長的沉默橫在我們中間。她忽然發出冷笑,轉身指著桌上的肥皂和茶葉,看見了?我點頭。他們居然給我捎帶東西了。媽的,我成了,成了——她差點說出來,好在沒有。今天真熱啊,她說。我還是一聲不吭。夏天太長了。她又說。今天晚飯的時候我沒見你吃多少東西。我為這話感激她,她居然留意我吃沒吃東西,吃了多少東西。我激動起來。我也沒怎么吃,油太少,土豆太咸了。她說話的聲音像從漆黑的湖里傳來的,像夜風一樣輕飄飄的。你沒法判斷她消瘦的皮囊下面藏著什么。是啊,老C就只會做這幾樣東西,我們都吃膩了——她忽然用一支沒頭沒腦的歌打斷我,聽起來很像先鋒隊隊歌或者郵局的送信歌,我不知道,我對唱歌一向不在行,聽過的歌也非常少。我不敢打斷她,只能默默聽著。她的嗓音非常好,但是唱到一半時她忽然停住了,說做了一個決定。我心驚膽戰地說,什么決定?她說,你是我朋友?我說不出話來。她黑亮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窩里流轉。你是我朋友。她說。讓你做我朋友,就是我的決定。我一動不動瞧著她。做她朋友?除了每天背水干活,偶爾在學習會上發表看法、摸摸皮帶,周末踢一場必勝的足球我還能干什么?況且我也一個人。孤零零一個人,年齡最小的一個人。我不知道是否接受她的決定,不,它更像是夾雜請求的命令。我沒有開口。我早就習慣一個人待在自己房間抽煙喝茶背藍皮語錄了,習慣一個人去湖邊球場溜達散步,看看周圍風景,眺望塔尖上青煙似的白光。我向來沒什么朋友。這幫老雜種不可能是我朋友。他們不會拿我當朋友我也不會拿他們當朋友,除了踢球的時候他們爭先恐后要我和他們一邊,此外我就是個多余的小崽子,一個令人恥笑的強奸犯,一個膽小如鼠沒想法沒魄力沒愛好連女人都不敢碰的小雜毛。四年啦,我像條縮在墻角的狗一樣默默挨了四年,想想看,夠久的對吧,但在我看來這四年一共1460天比我倒進湖中的湖水速度還快,又比我用大鐵勺子從湖里舀起湖水灌到背簍里的動作還慢。

我退出來,回到屋里。

你說她是不是欠日的娘兒們?你說啊,你說說啊。老4瞪著T醫生的目光一次次癱軟,又一次次變硬。我猜他老二也一次次癱軟又一次次變硬。服刑多年,他還惦記著我們早就熟視無睹退避三舍的唯一的T醫生。瞧瞧,奶子,多他媽大的奶子。屁股,我操,這把屁股我不信你不想把你老二插進去。最過分的是這老家伙竟然在洗澡間當著眾人將軟塌塌、陰毛花白的老二擼上擼下。如果你罵他,抽他,老家伙立馬嬉皮笑臉沖你嗷嗷大叫唱著歌像小丑似的蹦起來……

你說說你,多久沒碰女人了?有種你說呀!

你還沒碰過女人吧我看你連女人頭發絲都沒沾過手哩!

用你舌頭舔她奶子用你老二捅她濕漉漉的縫,你他媽真該試試不然你白活了我告訴你!

我日她我日她我日她!”

……

好在老4的瘋話只限于口頭上,每次當面見到T還是忍不住低頭順眼繞道走像條脫毛的老狗。他時時刻刻記得自己是個賊,就像我時時刻刻記得自己是個強奸犯,沒有強奸過活物的強奸犯。我私下問老4有沒有想過逃走,他撇撇干癟的嘴巴說從來不想,水塔上的槍和T手中的槍不是吃素的,除非你運氣好到天上去。曾經有三個人打算這么干,哪怕自制了潛水設備也沒用,岸邊拉著防鯊網,你做夢也別想越過去,一旦你屁股爛了胳膊殘了總算過去了必然引起狙擊手的注意,他們一槍就能轟掉你半個腦袋,三個家伙就都被轟掉半個腦袋重新飄回島上,被老C掏空了沉到湖底喂魚。喂,牙膏,你想試一把?老4說。我說我不想。他說不試就對了,十幾二十年嘛,一晃就過去了,為它送命不值啊。再說了,就算逃出去你能做什么?去哪里?你還是廢人一個?;钪?,無非有口飯吃。你在這里就有飯吃嘛。只是,他媽的,他撓撓襠部,只是他媽的缺女人,我操,他死死盯著我,嘴角浮現出我熟悉的淫邪的微笑,我就是闖進T的辦公室操她也不想逃走。寧可操她,操她。在任何地方活著,嗯,任何地方活著你也見識不了這么好的女人吶。

我必須說說T。島上唯一擁有權威而且是無上權威的女人。這么些年過去她幾乎沒有變化,唯一變化也許只是其威嚴被不斷鞏固而不是遞減。除了挺拔的腰身漆黑的長發,她一身軍藍毛呢大衣二十多年來也從沒更改。我說的是從沒更改,我們知道每年都要換上新的,由鐵殼子船送來,再把舊的運走。帥氣的軍藍毛呢大衣從來掩蓋不了她的女人味兒。有一點是肯定的:你擺脫不了她又逐漸忘了她;你以為她已經是你生活里的一部分了可你一不小心就會夢見她,讓她赤身裸體闖進你夢里來讓你夢遺弄得到處都是把自己弄醒,醒來悔恨、懊惱得想把冷冰冰的鐵架子床拆掉毀掉。當然,在大多數關于T的夢中你什么也沒做,只要她忽然沖你露出微笑而且是非常善意的微笑就夠了,就謝天謝地了。一點色情意味也沒有。你醒來也不覺遺憾。一絲一毫也沒有。你突然發現,原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操她或不操她的夢才是幫你撐下去的最重要的東西啊。很多時候,我們私下小心交流過(絕對秘密的交流)——夢見操她是否也犯法?得出的結論是肯定的,所以我們更加謹小慎微絕對不宣之于口以免遭到加刑或者更可怕的處罰。萬一,我覺得,萬一要是讓她本人知道她沒準會沖我們開槍的,就像沖E開槍,砰一聲就結束了。徹底結束了。好在絕大多數白天,她已經像湖水石頭球場灌木叢冬青樹一樣尋常了,像你不得不面對和依賴的日常事物的一部分,你把她忘了,根本不記得她了,或者不愿意記得她。于是也就再也不愿談論那些扯不清楚的美夢或噩夢了。(在老4的夢中甚至出現她掄起巨大的牙膏把他腦袋砸個稀爛)唯有那支小小的勃朗寧偶爾讓你心驚肉跳。幾年后,我已經聞不見北部香皂的芬芳了,也看不見她高聳的乳房上翹的屁股了——每天高強度勞動和有限的飯菜讓我那點欲望差不多降到零點,因此,你該知道,當隔壁的A,剛來幾天的A竟發出凄慘的尖叫時我的反應不是亢奮,而是驚駭。我嚇個半死,恨不能找個地洞鉆進去再也不用出來。我不明白T醫生為何不追究它?她真沒聽見?怎么可能沒聽見?A的叫聲大概連湖里的魚也會嚇跑的,她為什么不掏出勃朗寧把這伙雜種一一射殺?她有這權力,而且理所應當。難道,除非他們闖進的是她上了三把精鋼插銷的一樓房間、木門外面套著精鋼鐵門(窗戶同樣如此,結實的鋼條能把老天爺也鎖在里面)的房間才扣動扳機?又或者,她早就意識到她也是島上的囚徒,和我們沒有本質區別?

讓人吃驚的是她主動找我去醫務室談話了。而我呢,打算鼓足勇氣說說A。我不得不說,我有充足的理由為自己說話。我受不了她的嘶吼啦,哪怕叫聲已經低得像湖水的喁喁聲也受不了啦。白天,醫務室敞著門,窗臺上竟有一盆鮮亮的百合花。我進去時,T正在看一本厚厚的《創造》,我走進滿屋子的百合香味。她開門見山,問我是不是對她有意見,我磕磕巴說沒意見,絕對沒意見。是嗎?她盯著我,板著臉。我禁不住兩腿顫抖。我稀里糊涂說,老5老4老2老7們一個個嚇得半死——在這件事情上,他們覺得后果相當嚴重。我沒提A。如果T明明聽見了叫喊卻裝聾作啞那就說明最好不要提她。他們害怕什么呢?T淡淡一笑。怕我開槍?島上有紀律啊哪能說開槍就開槍。此時,窗外的涼氣像水蛇一樣鉆進來。行啦,她說,你到底為誰打抱不平?我直直瞪著水泥地面,想抓住什么東西。平時累嗎?她又說話了,給我倒了一杯白開水。我說,累。她說,我不是核減了你的工作量?我小聲說,為什么非要背水?上面,上面完全可以讓我們種種地養養花什么的,還可以干點手工業,就能為我們一窮二白的國家創造點價值了……T醫生的微笑變成冷笑,你今年幾歲?我仔細算了算:上島四年,二十三了。她說,真快,你老了一大圈。我說是,因為我累呀。她說,你平時看書?我說,除了學習會上看一點,基本不看。她說,這書你沒看過?我說,沒有。她說,我懂了。我很想問問她,懂什么了。但我不敢問。她又說,你的意思是,我該把他們就地槍決?我不敢說話,脊背嗖嗖冒汗,她遲遲不讓我坐下來。遠處的湖水像蒼白的尸首。我知道你沒參與,所以你覺得他們都該死?你為什么不參與?她說。我低下頭,她又笑了,你不想,還是不敢?我還是不說話。她的聲音繞著我腦袋飛來飛去。你很想吧?還是,你吃過這方面虧所以想都不敢想?我繼續搖頭,想表達我既不想也不害怕,但也許不過是下意識地像木偶一樣搖晃腦袋。你還是有希望的。她說。希望?我懵懵懂懂地回答。不不,我覺得,他們也都不壞,只不過,那么久不見女人——我不是女人?她打斷我。不不不,我前言不搭后語,上級,您是上級啊,您是管我們的人。她不笑了,聲音像板結的足球場,你知道A犯了什么罪?我使勁搖頭。她說,她完全夠格就地槍決,但是認罪態度好才從輕發落。我問她,什么罪?T說,叛國。幾年?無期。我說不出話來。T說,畢竟還活著,活在你們中間?,F在你懂了?我說,懂什么了?她說,上面早就安排好了,那些老混蛋們反倒可以減刑哩。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T忽然問我,百合好不好看?我扭頭瞅著百合,不敢說好也不敢說不好。她說,送你,拿去好好養,每天澆水。少了一片葉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不敢吭聲。瞧你嚇的,我會吃了你?她說,我的花更吃不了你啦?;ㄟf進我懷里的同時,她輕輕摸了我的手腕,叮囑我說,三天后務必還回來……我的心發瘋似的怦怦亂跳。四年來這是唯一一次被一個女人觸摸特別是被D觸摸之后,我像被刀子劃傷了。晚上9點。她又說。我無法分辨此話是她個人還是代表上面發出來的。我喪魂落魄回到房里,將香得過頭的白百合放上窗臺,又捧回桌上。想想又重新放回窗臺。如此折騰多次總算讓它在桌上安靜呆了三天。這三天是幾年來我在島上渡過的最可怕的三天,我備受煎熬,起床、出門、干活、收工唯恐發生不測,好在出門進門的時候百合還好好的,絲毫沒有化。我小心澆水,一天多達十幾二十次,它巨大的白色花瓣幾乎把我的牢房撐破了。三天后的夜里,我捧著它悄悄下樓。燈早滅了。一樓走廊與二樓燈光熄滅的時間都是八點,九點不到你就能聽見各個房間忽高忽低的鼾聲了,像豬狗發出來的。

我沿樓梯下去,碰見兩只大搖大擺的老鼠。我緊走幾步,來到一樓。破天荒啊,大鐵門虛掩著,門下瀉出淡金色燈光。我捧著百合的手緩緩伸出去。夜里有神秘的夜來香、磚頭、木料和湖水混合的氣味,與百合的幽香纏在一起。我輕輕敲門,T醫生出現了,沖我招了招手,之后她帶我穿過醫務室,進入一道小門,來到內間。當她那只手從我熟悉的藍軍裝下面裸露著抽出來,我的恐懼就像親眼見她抽出手槍打開保險準備將我干掉一樣。我聽見她稱贊我聽話、穩重、守紀律、有主見,干活從不偷工減料,從沒在學習會上和任何人發生沖突……總之,她認為,一個不參與新一輪犯罪的老罪犯是值得表揚的。嗯,她暗中傳來的聲音相當嚴肅就像開會并且決定處罰我,再一次處罰我。我感到莫名仇恨和厭倦,就像厭倦自己居然還活著。當她離我越來越近,特別是豐滿的乳房越來越近時百合已經被她毀掉大半了。她攥住它。我說花花花,花呀。T低聲說,不管它。我聽出了復雜可怕的夢游氣息以及這氣息后面像漩渦一樣的黯黑,我一下子猛跳起來,高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把你的花弄壞了我寫檢查關禁閉。我沖向門邊卻無法打開兩扇厚實的門,她趕上來。我以為她將掏出勃朗寧把我當場射殺,我以為她立馬就要扣扳機了,可她手里沒槍。除了兩片碎花瓣什么也沒有。下面的對話就很重要了,所以我永遠忘不掉:她說你敢走?我說是是,不不不。我說明天明天明天明天就把檢查檢查檢查檢查交給你——她盯著我,不說一句話。我語無倫次,我走了,我該走了。她后退一步,說你真想走我也不留你。你會殺我嗎?我哆哆嗦嗦地說。她忽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大笑,是我很少見識的無奈又疲憊的高傲的笑。走走走,你走。她這么說,我反倒不敢走啦。我站著不敢動彈。然后她又說話了,你習慣了?習慣?島。嗯嗯,四年了。是啊,四年。你四年,我十年。十年?對,我警官學院剛畢業就來了,射擊成績十發十中。我家就我,沒有兄弟姊妹。工作十年,回家見父母不超過十次。哦,可是,你的工作,你們的工作,多讓人羨慕啊。我說。對此T不理不睬,說她總有一天要離開,漂漂亮亮離開?;厥欣?,去上面找個部門待著,至少干個副主任。要不怎么對得起這十年?是的是的,你完全夠格啦。我說。昨晚下雨了。她忽然說。我說,好像是。下了一夜。天沒亮的時候停了。你沒注意?不,早上起來的時候,石頭滑溜溜的,草上樹上有水。你沒注意你們背過去的水很臟?又混又臟?哦我沒注意。我只顧著百合花啦。而且,而且每天干的活都差不多呀。是的這是你每天的工作。每天每天每天。她說。你滿意?你也許很滿意,我剛來的時候也很滿意。因為你會習慣,習慣就是服從,服從必然滿意。你再也不想別的了,不想你口袋里還有沒有飯票和錢,不再想你還能不能回去。什么也不想了。T凝視著墻,凝視窗外陷于黑暗的湖。靜默中我能聽見耳朵磨出繭子的水浪聲。嘩啦,嘩啦,嘩啦。之后她輕聲說,往左,擰到底。我呆立不動。她又說一遍。我按她說的,先后打開兩道厚實的門,來到充滿木頭味石頭味水味臟味灰味的過道里。從她的香皂氣息里抽身出來就像從一個夢境去往另一個夢境,你暫時分不出它們誰比誰更好一些。我往前走了,但走得很慢,慢得像島上的四年。1460個日日夜夜濃縮在沉重的無法追述的此刻之中。我聽見她哭了。幾聲嗡嗡嚶嚶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昨夜的大雨。我慌不擇路,對自己的厭惡就像廣場上那天,當著那么多的人亮出老二那天。我回房躺下,花了大半夜總算睡著了,次日起來,我頭一個想見又怕見的人當然是T。我見她像平常那樣穿了一身黑色運動衣繞島慢跑,然后我們在食堂碰了面。她不看我。連一瞥都沒有。沒事了。我知道沒事了。我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沉重的鉛一樣的湖水晃來晃去,晃來晃去。慢慢都會習慣。我們早已對黑暗對湖水習慣得不能再習慣。我甚至懷疑我對A的叫聲也會習慣。她說得對。習慣了就會服從,服從了必然滿意。是的我很滿意。我有什么不滿意呢?我就該像所有老家伙一樣安心吃飯安心干活,安心又累又老地活下去。

后來的一天,要么傍晚要么黃昏——在我記憶里它們差別不大,嗯,要么傍晚要么黃昏,A主動來我房間,她說她就我一個朋友了。我到底是不是她朋友,是不是她唯一一個朋友,否則我何必一再跑去她房間安慰她探視她呢?如果我不是假惺惺裝出來的,如果我也是一個人干活一個人吃飯,我又何必拒絕做她朋友呢?我不知如何回答。我知道沉默沒有一點用處,可還是不由自主保持沉默。她憔悴孤單、筋疲力盡,但整個人相當漂亮,尤其笑起來而且是竭盡全力笑起來的時候比T漂亮多了。我終于明白那幫老雜種為何拼死也要闖進去了。麻花辮,藍囚服,她單薄得像是畫出來的人物,就像岸邊野花,在挺過那些支離破碎恐怖凄慘的長夜還那么平靜那么單純,你怎么可能不動心?我擔心我們的談話被隔壁偷聽或被T或老C發現,于是干脆敞著門,我像平常一樣坐在門口,A靠墻站著。她的聲音輕得連我都必須豎起耳朵。如此一來樓上樓下將發現不了我屋里有人。總之我有點緊張過度,但T醫生事件發生后我的恐懼有增無減,這種恐懼也遠非我現在能用語言描述的。

嗯,那天,我基本上充當聽眾。她說她在一個小鎮當郵遞員,她喜歡她的飛鴿28寸大單車,每三天為它上一次油,把它擦洗得閃閃發亮;她工作時心情愉快,嘴里哼著曲子唱著歌,那些青瓦石磚的老房子老街道陪伴著她,讓她以為她將在這里快快樂樂過一輩子。工作三年了,她從沒出錯。直到兩個月前她將一封平平常常的信從甲信箱投給乙信箱。她很快遭到拘禁,他們打她,把她吊起來,她只好在審判書上簽字,十天后被遣送上島。自始至終沒有通知家屬。

失誤呀。她說。我從來不失誤。他們讓我在兩只一模一樣的郵筒面前站了兩天兩夜,讓我找出它們的差別但我還是看不出來——四四方方,像兩只大肚皮青蛙,就連粗糙硌手的油漆粒子都一模一樣。以前送信全憑經驗,誰會仔細看呢?可它們是真不一樣,一個省外,一個本市。我想不通,三年來我年年先進,最佳郵遞員,我怎么能出這么大差錯呢?我當時在想什么,到底在想什么?我想不清楚,腦子一團糨糊……

無期呀,無期。她又說。

慢慢就習慣啦。我說。

習慣不了。

會習慣的。我就習慣了。

習慣不了。她說。

每天干活,吃飯,睡覺。周末還能踢場足球。還派發球鞋哩,而且是能量牌球鞋。偶爾還讓你吃頓餃子吶。你還沒吃上餃子吧?你剛來,會吃上的??炝?。我估計你下個月能吃上餃子了。芹菜豬肉餡兒的。我想念白菜豬肉餡兒的都快想瘋啦,可仔細想想這已經相當不錯,除了吃不上大白菜我看比我原來那個廠的伙食一點兒不差。

我不想吃餃子。

那你想什么?

她沒回答,問我,你從前什么廠?

藍旗機械廠。

在西鎮?

西鎮是機床廠。藍旗機械廠在兔街。

你哪年技校畢業?

我沒上過技校,初中畢業就——

你怎么上島的?

我沒吭聲。她應該聽說了。我沒必要什么都說。該知道的終究會知道。那天傍晚我們在敞著門的屋里時而安靜時而激烈,直到長長的夕陽扎進湖里,月亮升起來,清爽的風撫摸我們。我問了一個相當愚蠢的問題:

我知道你想什么了。你想跑?

往哪跑?

下了湖,哪都能跑。

哪都能跑?

不試試?

哪都跑不了。

當時塔尖已模糊不清,A也模糊不清。是的她說的沒錯,老4說過,你跳進湖里也無處可逃啊。

兩只郵筒一模一樣。

別想啦。

真的一模一樣。

別再想啦。

沒法不想。

你會習慣的。

她一聲冷笑。習慣被這幫雜種——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對不起。

對不起有用嗎?

對不起對不起----

無期呀。我一輩子跟一幫畜生捆在一起?

我半天說不出話來。

屋里越來越暗。A慢慢挨近我說,嘿,你抱抱我吧。我茫然坐著,一動不敢動。月亮在她眼里布下溫柔的影子。嘿,我連你名字還不知道哩。她又說。我還是沒法說話。我能聽見我強烈的心跳聲,把我肋骨都敲痛了。她湊近我,小心翼翼又十分果斷地將我壓向她單薄結實的胸口。氣味干干凈凈,像一小片草坪晾在太陽下面。我喘不上氣。我看見廣場上密密麻麻的人被熱浪裹挾沖擊像散落的碎玻璃滿地污水鋼渣,他們大聲嚷嚷又一片死寂咧開大嘴等著。等著下雨,等著一個站在街頭凝視郵筒的姑娘說點什么。能說什么呢。我一動不動。

A說你幫幫我呀,幫幫我。

怎么幫?

殺了他們。一個個殺。一個一個殺。

我哪有這本事呀。

很難?

我只是個勞改犯我哪殺得了?

好吧,那就先不殺,先放他們一馬。她說,牙膏,為什么叫你牙膏?

她說完就一把摟住我,胳膊非常用力,讓我想起頭天夜里一嘴咬下老4半張臉。我不知道一個姑娘在挺過這么多黑夜之后干嗎還相信男人,就因為我從沒碰過她?我掙扎、抗拒卻又馴順聽話,后來就像一團泥被她捏在手里。她用一種激烈的口吻勒令我蠱惑我迷住我。我說不行我殺不了。她說我沒讓你殺人,我怎么可能讓你殺人?那么,我說。她說你是不是我朋友?你到底是不是我朋友?

重要嗎?

重要,非常重要。

嗯嗯,我們是朋友。是的。我是你朋友,你也是我朋友。

她微笑著,把我抱得更緊了。我們是在床下硬邦邦的水泥地上躺下來的,不是床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沒躺在床上。我一個勁兒發抖。月光灑進來,像蹦來蹦去的銀魚。她用腳把門踢上。真的只剩我們了。我們躺了很長時間。我聽見她急促的呼吸漸漸平靜漸漸被月光和黑暗交替吞下。然后她悄悄起身,開門出去。她是赤著腳拎著鞋走的,走的時候還是一聲不吭,但她笑著,像融化的蜜。我說你要走嗎?她說她不能連累我,被人知道就完了。我看著她像匹小馬一樣的消失在月光里??帐幨幍姆块g又只剩我一個。月光亮得嚇人。

接下來有五天時間A不再找我,也沒像偶爾會面那樣抽空跑去湖邊等我。她故意躲我呢。我灰心喪氣,干完活就回屋,吃完飯就睡覺,連周日球賽也不想參加了。讓他們踢吧,這幫雜種,這幫壞透了的老雜種。

第五天夜里響起敲門聲,我一躍而起。A穿著白襯衫,像月光一樣漂進來,周身散發著雪花膏的香甜。她說這幾天來例假了所以躲著我呢。她說她想好了想得不能再好了,我說你想好什么了?我們的聲音輕如粉塵,就像墻角里兩只竊竊私語的老鼠。她不回答,關好門返身抱住我,很用力也很倔強地親我。這個像蜜一樣的女人啊像漩渦一樣將我緊緊夾纏著而我呢我驚慌失措。我那張硬邦邦的鐵架子床和別人的床她的床一模一樣。她動手脫我衣服,然后既不著急也不害怕更不羞愧地脫掉她的。襯衫下面什么也沒有,秋褲下面什么也沒有。我像迷路的野豬。我想祈禱一下,不管向藍皮書還是向上帝向老天爺祈禱一下。我還想跳進湖里,想被湖水吞掉被黑暗吃掉像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存在一樣消失。她的嘴唇帶著清爽的鮮草氣味。我抖個不停。我想顫抖也許是死的另一種方式雖然不是害怕也不是羞怯。A抓住我的手向她身體探去。堅挺的乳房消瘦的小腹以及硌手的肋骨。我抖得更厲害了。A抓住我向其覆蓋,像誠實的棄兒一樣等待我的安撫。然而我抖得不成體統。我想我的顫抖一定來自那個冰涼刺骨的夏天,來自巨大廠房下的碎石、鋼板和污泥濁水,也許是爆裂的管道內部或那個自動挖掘的井臺,也許是那些晃動的臉上冰冷無常的眼睛和冰冷無常的欲望。無人發聲也無人走動,他們只是觀看,像一把鋼渣。直到D出現了。眼下我不能也沒有辦法做任何事情。我一直在顫抖,篩糠似的顫抖,我赤裸下體想進入但是根本不行。在探索潮濕溫暖的入口時我像木頭似的試了又試,最后只好癱軟地趴下來,沒有欲念沒有觸覺。什么也沒有。長時間的麻木和疲乏終于讓A哭了。是啊再也沒有什么事情比這一件更讓人難過的了。她不僅感到羞辱,肯定還有別的,別的我想象不了就像人群在廣場上等待繼續等待被驕陽曬昏腦袋的東西,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該如何為之命名。

對不起。我說。A的哭聲止歇了。也許是嘶啞的嘆息也許純粹是我的幻覺。她沒哭啊她平靜得像湖水一樣。我說完就后悔了。我不知道干嗎說對不起。她說過她不喜歡我說對不起。A挺身起來,慢慢穿好襯衫,秋褲,趿上拖鞋走到門口,抱著胳膊站了站。我說,你要走?她沒說話。我又說,你留下來?

她像條孤孤單單的影子一條雪白的但也非常濃重漆黑的影子站著不動,一動也不動。

你說話呀。我說。

我要走。她說。

走?

我要回去,回鎮上去?;厝ギ斘业泥]遞員。我是拿過最高獎章的郵遞員。幾十年了我們鎮拿過最高獎章的郵遞員就我一個。

回不去啦。

她沒說話。

回不去啦,我們都回不去啦。你千萬——

你是不是我朋友?

我是。我是你朋友。我是啊。

我會給你寫信的,會親手貼上郵票,親手投進右邊的信箱。不會出錯了,再也不會了。

這就是A撂下的最后一句話。

清晨起來,我們在食堂匆匆打個照面。她臉色不對。但我沒勇氣說話。我已經沒膽量再對她說話?;蛘撸堰@唯一的權力收走了。我低著腦袋,既羞愧又難過又著急,不太清楚我的所作所為跟那些雜種有什么區別,同時希望她要走要離開的話只是玩笑。她哪有膽子呢?從前我認為她有膽子可她沒有顯示她的膽子??雌饋硭粫錾凳碌目梢膊灰欢ú粫?。我實在拿不準,也就無法對她多說什么。何況我他媽的如此羞愧如此難過我甚至想把我老二揪下來扔進湖里。那天下午就該讓他們砍了它省得麻煩。我似乎一輩子用不上它啦。那天之后我真的完啦。四年了整整四年了四年前它還是能用的硬得像我車床上的白鋼條。我不知道哪出錯了咋就變成這樣了也許永遠這樣了,自從那天之后。我完了。我覺得我完了。我二十三歲就完了。我還年輕呢又無比衰老,因為我已經提前知道未來十幾年的刑期生活并且已經在過著,如果眼下和未來沒有區別此時的我和未來的我就是一樣的。我離死不遠了。我,我們,一個個只是島上的行尸走肉,每天干活兒干活兒干活兒而且干著毫無意義的活。毫無意義地把時間扔進那片浩渺的水里,把自己扔進汗里血里影子里風里雨里。我們活著,也都死了。此時老2碰了碰我,我立即罵他沒長狗眼?他摔了筷子與我扭打。他哪里是我對手,我三下五除二將他打翻在地,要不是老4老7拉著,我一定會騎在他腦袋上把老雜種活活打死。天哪,我不知道我哪來的膽子哪來的氣力。他們驚呆了。老2滿臉是血,雙膝跪地高聲哀嚎,沒了牙齒的空洞的嘴里罵罵咧咧,但很快就不再罵我,而是罵天罵地,罵這片湖這座島,罵自己人命賤。我走出食堂,恍惚看見A冷冷打量我。那天上午的勞作似乎比平時更累。接近中午,湖上起風了,波浪撲向怪石林立的湖岸??焓展r老4忽然大喊水里有人。我們趕向岸邊,但見一個奮力游動的小小的黑點隨著水波上下起伏。我撒腿直奔醫務室。我大聲告訴T有人下水了而且那人是誰,我央求她給水塔打個電話趕緊打個電話——她一聲冷笑。我說我早晚報答你,隨便怎么報答。她讓我起來,說她受不了一個大老爺們兒像條狗似的跪著。她答應試試看。她讓我出去,然后關上大門。我隔著玻璃窗見她打了電話,又見她沖我揮揮手,那意思是,我盡可以放心走了。

一小時后,一具腫脹的尸體飄回岸邊,像一只塞滿東西的破麻袋。A的身體好好的,但半個腦袋沒了。

哎,這差不多就是我故事了。差不多的意思就是差不多。我把它們一口氣講出來之后我自己也不太相信它們是真的,就像我張嘴瞎編的。你就當我瞎編吧,我不在乎,我都66了,還在乎這個?你最好聽過就忘。把我也忘了。我說了我們比灰塵還輕比污水還賤你們就當從沒聽說吧,就當一個瘋老頭子老不死的胡言亂語,行嗎?

人老了就喜歡瞎琢磨。最近我就經常琢磨生啊死啊,琢磨我們為什么拼命干活忙碌一輩子到頭來結局全是一樣。一模一樣。你說怪不怪?任何一個人,管你是好人壞人總有一死。那么,到底有什么東西值得你活著的時候非要為它拼上老命?

嗯,好吧,我講完,我把最后一點講完。那天下午我們沒干活,我招呼他們踢了一場球。T醫生愛怎么罰怎么罰吧。天氣陰冷,你老遠就能聽見破球網抖動的唰唰聲,我41碼的帆布鞋居然有點大。很久沒踢球了,我,老1,老2一邊,其余老7,老3,老6一邊,老4沒參加。這三個哪是我對手,我很快進球了,老2老1沖上來跟我拍掌慶賀。不到十分鐘我就上演了帽子戲法。對方很快蔫巴了,跑動越來越不積極,拼搶越來越懶散。我不想再射門。沒心思沒興致也沒氣力了。輸的一方將和我一起安葬A——按島上慣例,掏空內臟沉入湖底。我堅決不干,決不允許這幫雜種再這么干。我要完完整整安葬她。我的提議被一致通過,這也是他們彌補惡行的唯一機會。嗯,只要T醫生不插手,這事就這么辦了。我們將A放在樹枝編的擔架上,在東南角找一塊草地,高處有木棉和夜來香垂下的枝條,氣味微微發苦。我不敢看A。我根本沒勇氣看看她。但又不得不看。我帶著一身臭汗面對她。我很難相信這個缺了半邊臉孔的浮腫的尸身就是她。但這就是她,不可能不是。他們輪流挖坑,我一刻不停。太陽落山前已掘出足夠安放兩個A的墓穴,約兩米寬、三米長,四面沙石和泥巴相當潮濕。我又看了看A,她的身體是完整的。可是那張漂亮的臉吶。我讓他們等一下,我返回牢房,去她住處取了勞動服和藍軍褲。她是穿著白襯衫和緊身褲下的水,她以為能游到對岸。是的,我說過這湖不算大,灣流充其量兩三公里,一個矯健的年輕人橫渡應該不成問題。我相信她差不多靠岸了,手指已經觸到濕漉漉綠油油的鐵線草了。我回頭瞧瞧水塔,又細又長的尖頂閃著白光。我不再看了。下樓時見T醫生站在樓道拐角,兩手插在白大褂里。我朝前走,往地上啐唾沫。她毫無反應,湊上來往我手里塞了一樣東西,是一枚小小的我從沒見過的方孔硬幣。她說,給她,給擋道的小鬼做路費。不用。我說。她硬塞給我,說,我又沒給你。我不再爭了,也沒膽量再爭了,我攥著錢幣趕回墓穴。他們三三兩兩圍在樹下,這個新墓穴本該把他們統統埋了。狗日的雜種??晌疫€得跟他們稱兄道弟。為何活著?如果你活得跟這幫雜種一樣還有什么活頭?寒風呼嘯,陰沉的湖水一浪高過一浪。我讓老4幫我,但不管費多大勁也不能將那件工作服套上A腫脹的身體。我不想讓她這么單薄,最后只好用工裝裹住她,再使勁拽到身下,壓住。褲子只能象征性蓋上去了。頂多這樣了。我沒勇氣幫她穿上。她看起來還像模像樣吧。最后,我將那枚銅錢塞進她冰冷的手心里。發聲喊,將她抬入墓穴。我鏟下第一抔土,接著是老雜種們,他們沉默著,使出渾身氣力連續鏟土。深紅色的土像血一樣淹沒了A。直至與地面平齊。然后他們望著我,征求我意見。我大聲說,繼續呀。他們不敢吭聲,繼續操家伙鏟土壘土,直到一個標準的墳塋出現了。沒有碑。連塊像樣的木頭也沒有。我本打算為她樹一個的,但想想就作罷。墓碑對于島上之人毫無意義。更何況,要讓后來者都知道這女人是誰,為什么死?

除了老4老2隱約說了一句可惜了,再也沒人說一句話。一行人迎著刺骨的北風往回走。真冷啊,我像掉進湖里緩慢下沉。土路白花花的,像A蒼白冰冷的手。寒風呼號,將我們破舊骯臟的工裝吹得嘩嘩響,我們不得不使勁抱住身體,盡量靠近,彼此緊挨著,磕磕碰碰往前行進。上樓,回房間,我一頭倒在床上,北風劃過墻面發出陣陣尖叫。我睜大眼睛,不能確定我死了還是活著。今天,我這才想起今天星期六。晚間學習會誰也逃不了。我一覺睡到天黑,故意錯過晚飯。八點差五分,上三樓,進會議室。那張花梨木桌出奇的大,靠窗椅子更大。所有東西都像湖水泡過一樣白花花的。會議開始之前沒人吭聲。氣氛相當凝重。樓下傳來鐘聲。當。當。當。所有人使勁坐坐直。我對面是老4老1,下午一度和他們一伙對付另外四個。其余老7和老2斜著眼睛瞅我。窗外的腥臭味和凄厲北風讓我想起A毀掉的臉。那半張臉。手一律放在桌上。之后,當當當的敲鐘聲又響三下。老C是拿著一塊臘肉似的鋼鐵片在敲,聲音清脆悠揚。T進來了,抱著一摞報紙,像往常一樣由左至右分發。我低頭看去,什么也讀不進去。我不可能在這種日子讀報然后發表看法。我向下摸索。桌下硬邦邦的皮帶大約三指寬,長約一臂,嵌在生銹的銅扣里。我兩手死死攥住它。

率先說話的是缺門牙老1。他說本周文章的中心思想是“忠誠”……我出手了。我抽出皮帶狠狠抽他。一下,兩下。鮮血和慘叫從他猥瑣的老臉上迸出來。眾人對我的舉動毫無反應,直到老4咋咋呼呼大喊大叫他們才跳將起來,有人逃出會議室有人奔過來按住我胳膊腦袋有人踹我的腿。我被按在桌上。臉被死死按在桌上。我嗷嗷大叫。使出全身氣力大叫。我在很多時候無聲無息不發出響動,但是現在我不害怕我再也沒什么東西好怕了。我叫啊,發瘋似的叫啊。

砰。一聲槍響,T和她的勃朗寧出現了,老C出現了。這是他們給我注射東西之前我能記住的全部。我還能記住她手里那把槍小得像一條可笑的破樹枝,像我當年在車床上弄出來的小東西,一只將死沒死的雪地里的鳥,像A漆黑的大大的眼睛是的一把槍居然像她的眼睛。我活著,還活著,還沒死。我他媽命硬啊……窗外一片雪白。是水鳥是月光還是幻覺?我看不清,我確定不是A。是她墳頭的木棉樹吧,或是那件無法穿上的藍囚衣。不,都不是。邊都沾不上。一點影子都沒有。不過是湖水或什么聲音的余波吧,要將黑暗劃出一道口子也許是,也許是A揮動的兩條長長的瘦弱的胳膊。人死了就不想那么多了。

……我渾渾噩噩過了半年。像從前一樣背水吃飯睡覺學習。不再踢球。我他媽的再也不踢球了再也不想走上球場踢一場毫無意義的足球了。安葬A的下午是我最后一次踢球。我再也容忍不了跟一幫老雜種強奸犯殺人犯踢足球,更不可能跟在他們惡臭的屁股后面稱兄道弟。我誰也不搭理了,老4鼓動嘴巴嘮叨任何事情我都不搭理了。我越來越沉默,干完活兒寧可一個人待著。稍有空閑我就去A的墳前呆坐。湖水有時湛藍有時深黑,水塔永遠立在對岸。鐵殼子船每月送來吃的用的,T醫生或老C偶爾乘船離開幾天又乘船回來。我不再想念大白菜。我成了一個給什么吃什么的人,像豬一樣,像狗一樣。能像A一樣躺下才好啊。無窮無盡的悔恨、厭倦死死纏住我,讓我很難再像從前那樣什么也不在乎雖然我盡量不在乎,也很難像過去那樣安分守己活在一模一樣的勞役里了。半年來我打過兩次架,關過三次禁閉,和所有老家伙成為敵人。我知道這相當危險。從前我是多么懦弱膽小啊。在我窮途末路終于想效仿A跳湖游向對岸,并且最好像她一樣被射爛腦袋,T醫生忽然約我面談。她是突然湊上來說的,晚上九點。簡簡單單四個字。不做解釋,如同命令。我躊躇要不要再去,可我知道沒法拒絕——半年之后,這樣的邀請絕不是可有可無的,我需要找人說說話,不是老雜種們,T也許是最好的傾聽者。我九點下樓找她,這回她在醫務室而不是小房間里見我,給我泡了一杯罕見的茉莉花茶,幽香的茶水讓我溫暖得如同當年在D的宿舍里,我差點流出淚來。

還好?她說。

好。我說。

我看你晚飯吃得很少。不好吃?嫌棄老C的手藝?

不是。

那你什么意思?

無所謂。

長年累月吃他弄的東西!哎,沒辦法,我給上面打過報告,想調個人過來,一直沒批。

真的無所謂。習慣了。

說真的,老C的青椒土豆絲還不錯。

我沒吭聲。

剛關了禁閉?

是。

三天?

是。

她直直瞅著我。

抽煙?她找出一盒“藍城”,我沒拒絕。沒吸兩口又按滅了。我好像對煙味永遠習慣不了。

你什么打算?

沒什么打算。

真沒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

你要逃。她忽然說。

誰說的?

你騙不了我。一眼就能瞧出來。

沒有。我沒有。

T笑了,笑聲讓我的心怦怦跳。我其實怕她,非常非常非常怕她。

都十年啦,我什么人沒見過?你們一撅屁股,我就知道要拉什么屎。

我咽了咽唾沫。

你要給水塔打電話?我說。

不會。

你會。

我知道你恨我。

我一聲不吭。

她說了一堆別的:島上還剩多少糧食,多少過冬物資,是否還有犯人再來——當然有,下半年至少兩個。

我上個月回了趟家。我爸死了。就我一個人了。以后不想再回去。島就是家,家就是島。她說。

她還說,她本想將她爹養的貓帶上島,后來給了鄰居。一只土生土長的花貍貓,又肥又大。

你喜歡貓?她問我。

不喜歡。

我以為你喜歡。見了那只貓,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居然是你。

我瞧著外面。不是山茶盛放的季節,岸邊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

算啦,人死不能復活。她說。

死了,反而好了。

別傻。這么多年,不都熬過來啦。

我仍不吭聲。

四年?

我點頭。

你看,一眨眼的工夫。還剩十來年。快得很。

是。

我給你帶了東西。

我抬起頭,瞅著她。

她從柜子里抽出一只藍皮飯盒,揭開蓋子,里頭整整齊齊碼著四溜白白胖胖的餃子。她端到我面前,吃吧,還熱乎呢,你摸摸。我伸出手。是熱熱和和如假包換的白面皮餃子吶。我跑老遠才買著,偷偷摸摸帶上來的。她說。嘗嘗?趁熱。我沒法動彈。她抓起一只,絲絲熱氣在它漂亮精致像裙擺似的小褶子上裊裊升騰。她送到我嘴邊。我輕輕咬下去。天爺,白菜豬肉餡兒的,是白菜豬肉餡兒的!大白菜濃香即刻在我嘴里炸開,像火藥拽著太陽鋼渣嘲笑屈辱和對島的銘心刻骨的愛恨暴風驟雨般沖向我空空蕩蕩的胃。我覺得什么東西又尖又冷,狠狠砸進去。

我哭了。先是小聲抽泣然后號啕大哭。我怎么了?我想沖出去,不料T堵在門口,將我拉進懷里。我的腦袋貼住她的耳朵。多么溫暖。多熟悉的獅子牌香皂的氣息。我緊緊抱住她。

后來的事情我用不著多說啦,再沒有任何事情比這一件更簡單明了。我吃光了她所有的白菜豬肉餡兒餃子,還喝掉了她小心珍藏的一瓶好酒。醫務室充滿了酒肉濃香,我多多少少以為自己已經不在島上了,像去了別的島,別的湖,別的地方,甚至,一個相當高級遙遠誰都想去的好地方,比如,也許是我們努力為之奮斗的美好主義世界,或者小時候簡陋溫暖的外婆的家。在我想象中,它無非此時此刻小小的醫務室,無非我和T面對面坐著,不到半米距離,對坐著。被她周身的香味與白菜豬肉餡餃子的濃香浸泡的靜謐中徘徊,然后融斷。像一道門突然敞開,閃電敲在臉上。我本該恨她可我竟然一點兒恨意也沒有了。我的腦子像被什么機器或她經常擺弄的針管抽空,我空空蕩蕩,什么也沒裝著,什么也沒剩下。我連A長什么樣也模糊了,記憶仿佛被她破碎的臉一次性清零。深夜降下一場細雨,我再次進入醫務室也成功進入了她,我的老二破天荒硬得驚天動地。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的身體令我驚異莫名就像在湖底越扎越深終于像魚一樣暢游起來。這偉大的快樂讓我羞恥地覺得自己從沒活過。我想我也許早就期待著這一刻這個人而此人不是A,不是D,不是任何一個,除了T。也許,只能是T,必須是T。為什么不能是T?也許我一直期待這間充滿淡淡香氣的房間期待她深藍色的大床,讓我覺得自己置身廣袤溫暖的湖底,并且和全世界隔絕,和那個下午隔絕,和羞辱刑罰毆打暴行唾罵隔絕,和一切隔絕,和期待的丟棄罪孽的全部悔恨和解脫重逢了。我們到底干了什么沒干成什么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既是好人又是罪犯或什么也不是。我們一無所是。后來,大體上,T在我上面繼續進行下去,她的眼神和表情我從沒見過,像傍晚的百合花,像湖面上的細浪,像黎明迎來黎明。我閉上眼睛,感受身體的強烈沖擊。之后一片空白,然后是湖水泛濫般的羞愧,又萌生了大哭一場的沖動。我想下床溜走。趕緊。她一把抓住我。我說我必須回去了。她說她知道我想干嘛。想去看看A?我沒說話。傻瓜,昨天夜里我命令那些跟你一起掘墓的老家伙把它鏟平了。她披衣起來,乳房像高聳的小山。她找出一支藍城,慢慢抽它,若有若無的光線在她白瓷般的身體上交疊。這樣你什么也不用想了,不用再想了。我想找到那支勃朗寧。我隱約記得她放哪的但是我找不到,她豈能讓我找到。她說不用找啦。她抽它出來,就像憑空變出來的。她說,知道怎么開槍?我問她,A呢。她說都一把骨頭啦,扔了,沉湖底了。我說我不信。她說你去看唄。我不敢動彈。害怕面對一個空空蕩蕩的土坑。她說,該說的都說了,想開槍你就開。她將勃朗寧放桌上,將槍身上的小東西(保險)擰開,這東西黑沉沉的,槍口指向她。她的聲音輕飄飄的,拿起來,拿啊,扣扳機,沖我,扣下扳機。她說。我沒有勇氣也沒力氣,我甚至不敢伸手,直到她抓起來塞我手里我搖搖晃晃于是它像老鼠一樣猛然竄出去,砰一聲趴在角落。我嚇壞了,以最快速度沖出她的地盤。后半夜我去了湖邊。她沒說謊,她把A的安息之地鏟平了,沒有墳。沒有任何東西。連一根頭發都沒剩下。

嗯,你猜到了,我知道你能猜到結局:很快,我又和老4老2老5老1老7們做了朋友。一旦成為朋友你就能忽略他們所有缺點,無人沒有缺點。這沒關系。他們不時幫你一把。并且他們很快知道我和T的關系不得不對我禮讓三分。兩年來發生過三起死亡——老C死在值班室,也許心臟病突發,也許是老死的。他實在太老了。其二是老1,這個猥瑣不堪又可憐兮兮的老雜種背水途中一頭栽倒,再也爬不起來。老4運氣更差,貓進廚房想復制我當年經歷以滿足強烈欲望,直接遭到電擊,當場斃命。至于逃走的老7在T的勃朗寧恐嚇中只好重新游回來關了十天禁閉,差點餓死。再過幾年,我刑滿了。T也43了。嗯,我們的兒子隨后出生,整整晚了這么多年!你認為我還會離開那個鬼地方?T向上面打了報告,由我接替了老C的工作。因為先斬后奏,上面嚴厲處罰了T,把她工資全砍了,記大過一次。這有什么關系?我發現我越來越離不開她,雖然我知道我很可能不愛她(也許愛得太深連我自己也未必知道)。那我究竟愛誰?A?D?我說不清楚。愛,我想,愛這種東西無非就是兩個人習慣了才會真正出現的東西,也可能是兩個人習慣了永遠不會出現的東西。我那個瘦瘦小小的大胖兒子呱呱墜地那天我激動壞了,我終于有了真正屬于我的東西了——我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兒子,剛生下來就重達四斤九兩。

那天我報怨我他媽的老了跑不動了,踢不了球啦,T說老胳膊老腿還踢什么足球?天冷了,記得戴護膝。她給我買的護膝,偷偷帶上島的。海鷗牌的,摸起來軟乎乎的像雪白的鳥窩。那天她還給我帶了白菜豬肉餡餃子。也偷偷摸摸帶的。那家小店的老板死了,由兒子接班,但凡我們吵架斗嘴,她一定想辦法乘船出去一趟,弄回一鐵皮盒子的白菜豬肉餡餃子,最少八兩。

還有一封信。她說。

T已經很老了,我覺得她也快死了。晾在醫務室窗口前的側面很像反復傾倒也沒辦法消滅的湖水,皺紋又深又暗。

信?

她掏出來。對折的牛皮紙信封。一封貨真價實的信。她展開,信封上果然有我的名字。是的我的名字,我他媽的幾乎忘了我的名字。幾十年來,他們都叫我牙膏。

我一動不動。

外面的野山茶開得正艷,拳頭大小的粉紅色花朵讓我想起頭一次見T,頭一次上島的下午。那年,我才十九。

T把信擱在桌上,向我推過來,發出嚓啦嚓啦的響聲。我抓起火柴,抓起信,把它點燃。火焰跳起來,狠狠蟄了我的眼睛。

嘿!她說。

我穿上護膝去了足球場。它還是那樣——中間袒露,像當年老C的禿頭,兩邊有草,長勢茂盛。球網還是破破爛爛的。沒錢換新的啊。

我要告訴你三天前我乘了一次鐵殼子船,船底嘩嘩翻滾的水花讓我想起最近一次坐它已經是十多年前。那天天氣很好,老4老7隨我從長了野蒺藜和蘆葦的墳址邊下水。太傻啦,我們不是潛水高手,只能跳進湖里憋氣下沉。你能潛多深呢?五米?十米?耳朵都快炸了。而湖底,你根本看不見的湖底只是黑洞,黑得讓你覺得到處藏著妖魔鬼怪。我們鉆出來,大口大口喘氣,咳嗽。我們累壞了,倒在岸邊動彈不得。我終于發現,你很可能連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做不成。老7問我說,再潛一次?我望著黑魆魆的水,每天從南往北運送的水說,算了。

嗯,這就是我的故事,我全全部部的故事。你看,幾十年的故事很快就能講完。太快了。我今天上岸時船老大又伸手要錢,這個老東西,胡子全白了,頭發掉光了。我說你還沒死?他可憐巴巴嘬著干癟的嘴,說他曉得我跟T醫生生了大胖兒子,恭喜恭喜,那就,多給一點嘛。我給他五塊。整整五塊。老家伙呵呵傻笑,眼淚都出來啦,一個勁兒沖我磕頭作揖,祝我兒子長命百歲。哎,我想起上島的第一天,想起這老家伙當年還沒老成這樣,這老家伙當年差點要了我的命——當年就要了我的命該多好啊。嗯,好,還是不好?我要死了,哪來大胖兒子呢?想想吧,嘿!

我老淚縱橫。

作者簡介:陳鵬,當代70后小說家,現居昆明。

主站蜘蛛池模板: 欧美视频在线播放观看免费福利资源 | 潮喷在线无码白浆| 国产最爽的乱婬视频国语对白 | 国产成人免费视频精品一区二区| 毛片在线区| 欧美日韩成人| 九九热在线视频| 精品视频在线观看你懂的一区| 日本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日| 99在线观看国产| 国产不卡国语在线| 韩国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 国产精品视频白浆免费视频| 免费jjzz在在线播放国产| 无码 在线 在线| 综合网久久| 88国产经典欧美一区二区三区| 97视频在线观看免费视频| 国产精品亚欧美一区二区三区| 女人18一级毛片免费观看| 欧美亚洲国产一区| 一级看片免费视频| 中文字幕一区二区视频| 免费人成视频在线观看网站| 日韩中文无码av超清| 国产欧美日韩综合在线第一| 国产H片无码不卡在线视频| 亚洲欧美另类久久久精品播放的| 一区二区三区高清视频国产女人| 久久亚洲天堂| 国产精品熟女亚洲AV麻豆| 欧美激情视频二区| 91色在线观看| 日本成人不卡视频| 欧美午夜视频在线| 福利国产微拍广场一区视频在线| 亚洲第一av网站| 精品久久久久久中文字幕女 | 国产美女精品人人做人人爽| 国产成人一区二区| 久久福利片| 精品无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AV| 亚瑟天堂久久一区二区影院| 91探花国产综合在线精品| 一级黄色网站在线免费看| 岛国精品一区免费视频在线观看 | 欧美国产日韩一区二区三区精品影视 | 亚洲色图另类| 成人字幕网视频在线观看| 欧美成人看片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91丝袜在线播放动漫 | 国产97视频在线观看| 人妻无码中文字幕第一区| 亚洲精品第一在线观看视频| 黄色网址免费在线| 色国产视频| a级毛片一区二区免费视频| 久久精品免费国产大片| 免费观看国产小粉嫩喷水| 天天综合天天综合| 久久99蜜桃精品久久久久小说| 青青草原国产av福利网站| 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中文字幕久久亚洲一区| 亚洲国产天堂久久综合226114| 国产精品毛片一区视频播| 欧美一区二区自偷自拍视频| 日本爱爱精品一区二区| 福利片91| 波多野结衣一区二区三区AV| 国产午夜无码专区喷水| 日本高清视频在线www色| 久久不卡精品| 久久久久人妻一区精品色奶水| 99久久精品免费看国产免费软件 | 免费看一级毛片波多结衣| 黄色网址免费在线| 黄色福利在线| 国产全黄a一级毛片| 亚洲视频欧美不卡| 亚洲香蕉伊综合在人在线| 欧美激情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