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
瞎琢磨。每天你上班下班上地鐵下地鐵都喜歡瞎琢磨。琢磨什么呢?當然是你身邊一個個形形色色的陌生的熟悉的人,一張張或焦慮或麻木或夸張或大喜過望或如喪考妣的面孔;但讓你感興趣的,你立即像嗅見血腥的大鯊魚一般不由自主向他(她)潛去,暗暗揣度他(她)的愛情、家庭、夢想、野心,他(她)的父母兄弟,困頓挫折,還有深埋心底的也許永遠無法實現的那一點點卑微的出軌的邪念。
這就是小說的來源,而且是重要來源。作家們特有的白日夢是這個行當最起碼的“職業要求”,一旦夢境展開,你肯定會暗度陳倉捎帶將自己也巧妙植入:與某某或暗通款曲或反目成仇,與某某或生死之交或冷冷如上帝一般抹掉他(她)的存在……這些白日夢有時落在紙上,有時沒有,你眼睜睜瞧著它們像風一樣從你眼前飄走了,一片樹葉也不給你留下。可惜啊,很多精妙的想法就這么消失了,很多大作就這樣交給了虛空,當時要能一一把它們記錄下來,該多牛啊。
可白日夢只能是白日夢啊,是夢境的碎片和碎片的夢境,很多時候你很難將它們整合捏攏、重塑成型,敷衍為通常意義的故事和小說。否則,我們身邊將時刻被小說塞得滿滿當當的,也就缺少了優劣高下之分,勢必也少了該寫不該寫的取舍。過猶不及,你何必勉強小說?小說又何必勉強生活?
我想說的是,作家大都渴望深陷虛構——創造的完美狀態,哪怕它們不著邊際荒誕可笑,每一次將白日夢成功寫下來都會讓你興奮不已,你終將發現,你也許是人群之外的異己分子,是日常生活的局外人,是孤獨的叛逆者,是沉溺于永恒虛無與驕傲的發明家。
說到底,作家無非整天幻想別人的故事,然后也把自己編進故事。當然,你也可以不講任何故事,但我相信哪怕極端如羅伯-格里耶、喬伊斯、普魯斯特,還是會寫下不算故事的故事——那些藏在碎片和細枝末節中的意外、轉折、隱喻和驚訝。
《島》就是一個源于白日夢的故事,一個不算故事的故事。任何一個小說家,某個階段一定會產生寫一寫這類帶有寓言色彩的故事的沖動,也就是說,他想放任想象力去往前所未有之境,這考驗白日夢的耐心,也考驗作家對故事的認知和掌控。我想,寫一個關系明朗轉承起合的故事并不困難,難的是,你得講一個類似卡夫卡、卡爾維諾的故事,不算故事的故事,非故事的故事,故事背后的故事,那就有難度了,而且難度不小。
正因為有難度才值得下功夫。《島》的野心無非如此:我想寫一個某天在大街上偶遇的小老頭的故事,它虛妄又直接,冰冷又親切,距離十分久遠又近在咫尺,揮之不去亦如鯁在喉。寫它的時候,得調動全部的激情和想象力,我真不知道,此番努力,行,還是不行?
我們總是對蕓蕓眾生的來來往往無限著迷,對無用的白日夢無限上癮。
通往任何人的任何想象,構成了我們寫作的全部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