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利
作為典范的史論散文,《六國論》立論之鮮明警策,論證之縱橫捭闔,很是耐人尋味。可是,在學習過程中,很多人只注重分析其論證思路、闡釋論證方法,卻忽略作者蘇洵自信表達之中的抱負、擔當與情懷。文章、情感、人格是三位一體的,閱讀經典文章不可忽略其一二。
一、破題與承題之間顯自信
文章第一段開門見山,提出總論點“六國破滅,弊在賂秦”。落筆揭題,斬釘截鐵,由于是在排斥了“兵不利”“戰不善”的雙重因素后突兀而出,所以特別鮮明醒目;“弊在賂秦”四字后加上“賂秦而力虧”的分析,及“不賂者以賂者喪”的補充論點,顯得穩固而周嚴。所謂“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陸機《文賦》)。
另外,在論點中作者沒有使用一個虛字,《阿房宮賦》中為了寫出宮女之多,連續用幾個排比,每一句后面都有一個“也”字。而在這里,如果試著給此文句子加上“者”“也”,變成“六國破滅者,非兵不利也,戰不善也,弊在賂秦也”,氣勢一下就消減很多。對比之下,蘇洵立論卻篤定堅挺、振聾發聵、一語中的。
誠然,篤定堅挺背后是作者在這方面深入思考之后的充分自信。接著作者從賄賂秦國和不賄賂秦國的兩面進行論證:對于賂秦的韓魏楚來說,“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對于不賂秦的齊燕趙來說,“不賂者以賂者喪”。細心讀者很快發現:在初步論證結束之后,作者似乎有意地重復了一下自己的觀點,“故曰:弊在賂秦也”。這重復是一種自信,是一種絕對自信地強調,似乎不容分辯。
我們不禁要問,作者為何要這樣自信地表達?
首先,這份自信來自于自己的學養。《上歐陽內翰第一書》中說:“洵少年不學,生二十五年,始知讀書,從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厲行,以古人自期。而視與己同列者,皆不勝己,則遂以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讀之,始覺其出言用意,與己大異。時復內顧,自思其才,則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盡燒曩時所為文數百篇,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圣人、賢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多年的潛心學習,不斷地反思與汲取古人精華,砥礪自己的德行,讓蘇洵在洞察事理與文章寫作上都有了飛躍。其次,具備這樣的能力的人也不一定就要寫出如此的文章。畢竟這篇策論是勸諫為國者的,一不小心就可能引來禍患。恰是這里,我們能看出作者“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懷揣謀略以求用世的情懷。
二、節制與爆發之中抒真情
在論證的主體部分,作者的內心情感呈現出由隱微節制到明顯爆發的變化。
第三段開始,作者先從規模與數量進行對比,娓娓道出“秦人戰勝而得與受賄所得”與“韓魏楚因戰敗喪失的土地與喪失的全部土地”兩個百倍之差。兩個“百倍”前面的“其實”含有慨嘆,卻寫得不動聲色。接著作者說出這些土地的由來與去向:先人暴霜露,斬荊棘,爭取的尺寸之地卻被子孫毫不吝惜地拱手相送。“然后得一夕安寢”句將作者內心的惋惜之情躍然紙上。進而明確:賂秦是一條自我毀滅的不歸路,“至于顛覆,理固宜然”。作者在這一段,冷峻而節制地分析出“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
第四段分析不賂者“齊、燕、趙”三國的滅亡之因。齊國的策略是“與贏”即親附秦國,對一個虎狼之國搖尾親近,下場可想而知。蘇洵在“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中就語含譏諷。對于燕趙之君,蘇洵的態度是贊賞與惋惜:一方面,贊賞其勇于抗秦,合乎“義”;另一方面也惋惜他們的決策失誤與所處時機不好。所以作者發出“戰敗而亡,誠不得已”感喟,緊接著又提出一些對策,試圖為他們的失敗再次爭取寬容。
“賂秦”實際上是削弱自己力量,助長秦國的侵略野心,促使自己走向毀滅。戰略的失勢最終還導致“不賂者以賂者喪”。這兩段的情感和態度,不管是贊賞還是批評,不管是哀憐還是怨尤,都仿佛隔著一層,有所保留,有所抑制。
第五段進入議論抒情,由對古人的感嘆轉入對今人的吶喊,感情漸趨強烈。單純從形式上看,本段多用感嘆詞。“嗚呼!”“悲夫!”兩個嘆詞,感慨萬千:原本有良策啊,也許能讓“秦人食之不得下咽”。可惜啊!良策棄置不用,失去戰略優勢。“有如此之勢,而為秦人積威之所劫”實際上是蘇洵認為六國在戰略上失去了與敵人較量的勇氣,在秦國強大氣勢的威壓下,自我失“勢”,自甘滅亡,失敗已成必然。
“賂秦”是表象,喪“勢”是根本。所以蘇洵在文章最后吶喊:“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這一句吶喊值得揣摩:這個句子和前面“為秦人積威之所劫”句式相近,但多了祈使語氣。很顯然,祈使的對象不是長眠千年的六國統治者,呼喚他們有些荒唐,所以“為國者”當是宋朝君主。蘇洵在此處跳出了六國歷史強烈呼喚大宋君主,是因這時的大宋“為積威之所劫”,力避與契丹、西夏作戰,為求茍安,以銀、絹賂敵。此處,我們似乎看到一個人在祈請,在呼告“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全文情感終于爆發。
三、委婉與尖銳之見肺腑
讀《六國論》,我們讀出的是肺腑之言,是誠懇而殷切的老泉之心。
蘇洵寫作《六國論》,他設定的理想的閱讀對象是大宋統治者,或者說就是宋仁宗,故而表達是要講究委婉藝術的。他只好以大半的篇幅論說舊事,到文章末尾也只能含蓄地指出“茍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這一段充滿沉重、焦灼、懇切,卻不能表現得太直露。
縱觀全文,不乏委婉之表述,如“燕趙之君,始有遠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這里對燕趙有明顯贊賞。為什么贊賞?因為燕趙抗擊強敵,不畏強暴,這正是蘇洵盼望北宋采取的政策;對韓魏楚三國,恨他們因怯懦賂敵而失勢力,但是這種“恨”絕不同于對秦的仇恨,而是透著無限的憐愛,因為雖然筆下所寫的是韓魏楚,心中所想的卻是大宋,這是自己的國家啊!再如“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蘇洵常以賈誼自比,認為自己有王佐之才,堪為帝王之師,然而年近半百仍不得重用。明乎此,則句中“謀臣”“奇才”不乏對自我的確認。這里也若隱若現地寫出自己久久蟄伏的憂憤與渴求報國的熱望。我們也似乎看到一個不甘隱于幕后,幾欲站上前臺的蘇洵。
隱藏肺腑之言并不是完全調轉尖銳的話鋒。蘇洵拿北宋與六國作比,因為他明白,大宋之“勢”遠超六國。首先是六國諸侯只是占有局部地區,力量有限,而北宋王朝則占有全國主要地區,力量遠遠超過六國諸侯。“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于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那么,北宋王朝如果敢于斗爭,取勝當然不成問題。但是北宋王朝卻在“以天下之大”的條件下向遼政權和西夏政權屈服,一味妥協退讓,不敢進行斗爭,不用說,它最終也必然會得到和六國破滅一樣的后果。在這里,尖銳、犀利的觀點與婉轉、含蓄的情感表達形成強大的張力,相反而相成。
情懷之大者方可論史而情深。《六國論》成為史論的經典,不僅是因其結構之明朗,論證之有力,更是因為其背后的篤定與情懷。“洵先奉敕編禮書,后聞臣寮上言,以為祖宗所行不能無過差。不經之事,欲盡芟去……遇事而記之,不擇善惡,詳其曲折,而使后世得知而善惡自著者,是史之體也。”(《議修禮書狀》)蘇洵的確有賈誼那樣的匡時濟世之才,而不是一個迂腐的儒生;他又有著成為圣賢的自我期許。所以他身上就有一股浩然之氣,他敢于斥責“尸位素餐”的當朝宰相,他敢于批評宰相不恤民情厚葬仁宗,他敢于秉筆直書皇家的不經之事而不肯隱惡。總之,唯兼有識見、抱負、擔當、情懷,才能寫就如此情理兼勝的醒世篇章。
學法指導
一、知悉創作背景
蘇洵生逢宋真宗、仁宗兩朝,當時社會極不安定、各種矛盾非常尖銳。宋真宗景德元年時,為了求得茍安,宋王朝以財賂敵,每年貢給契丹白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從此,抗敵衛國之氣銳減,委屈求安之風日上。到了宋仁宗慶歷二年時,契丹又以武力威脅、要求大宋增加割地。宋王朝又每年給契丹增加白銀十萬兩、絹十萬匹,以求得片刻茍安。
二、把握文章結構
開篇點題,前兩段承題。第三段以秦人永不知足、賂秦者奉之彌繁,正面論證賂秦之害。論證緊扣“賂”字展開,圍繞“虧”字挖掘,終于引出顛覆的必然結論。第四段列舉不賂三國對秦的態度進一步論證“不賂者以賂者喪”。最后兩段,慨嘆歷史的悲劇,指出為國者不應為敵人的積威所劫;憂慮現實的危機,警戒當國者不能重蹈六國破亡之覆轍。
三、體悟作者內心
本文雖是一篇史論,但其間充滿作者的真性情。開篇的自信立論是作者實力與擔當的表現。對賂秦者的分析中,我們感受到作者情感的節制;對不賂者戰略上的失敗,我們能感受到作者內心的惋惜。這是委婉地給宋朝“為國者”的提醒,也是表達作者對宋朝的忠誠和愛護,對國家命運的關切,希望統治者能夠放棄與外族和談、賄賂的愚蠢策略的良好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