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
在旅行中看見飛鳥我總是容易眼眶濕潤,因為離家的人只有一個母親,也只有一個母親可以讓他去想。
我是愛我母親的,多年以前的1988年我離家去遠方求學,到今天的1994年,我期間見過母親不超過5回,加起來只有幾個月,還不到半年的時間。他們一直在新疆住著,已經在那里住習慣了,我在內地學習和工作,來到北京也沒有成家,這是我母親最為惦記的事。我記得有一次春節回家,發現她一下子變老了,似乎也胖一些了,只是白發——那種像雪霜染了一樣的白發爬滿鬢角。在家中,她每一頓飯都要叫我多吃,仿佛吃是世界上最大的事,最讓母親擔心的事,她不知道兒子遍游海內,早已吃遍五湖四海、山珍海味。當然,仍是母親做的手工面條和炒土豆絲最好吃。
我小時候穿的都是母親做的千層底的布鞋,她一針一針地納好的,鞋底密密的全是針腳。母親為做鞋子用壞了好幾個頂針。前幾年,有一次我非常想念母親,打電話叫她為我再做一雙千層底的布鞋。我也許不會再穿它,但我想母親很快就老了,她會連用針穿透鞋底的力氣都沒有了,我要趕在她沒力氣了之前,有一雙她親手做的布鞋。
后來,她寄給了我。鞋小了點,但仍舊精致、結實、質樸親切,一如母親看我的目光。
由于我這個游子常年在外,一旦回家,總被她盯得很緊。我記得我有時候和妹妹一同回家,母親一般目光都是隨著我轉,只要我一出門,母親就開始盯上我妹妹了,因此我妹妹總是抱怨,她希望我多在家里待著,母親就會只注意我而不會注意她了。我一旦回家,總是不愛在家里待著,總是要出去,遠遠地一回頭,即發現母親還站在陽臺上看著我。我想她覺得即使是在陽臺上目送我遠去的機會,都是不多的緣故吧。
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是愛孩子的,因而,我母親對我的愛深沉質樸,卻實際上也平淡無奇。除了逼我早日娶妻生子,她一般從不干涉我的生活。有一年春節回家,在家中待了一段日子,要離開家中的時候,母親一邊給我整理行囊,一邊突然說:“要是我變成一只小鳥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飛起來,跟著你坐的飛機一塊兒飛,也飛到北京去,在那里租個房子住下來,可以天天照顧你了。”她的這句話讓我有一種深深的震動。她想變做一只鳥兒,和兒子一起在天上飛。可她已經快六十歲了呀。她是不可能變成一只鳥兒的,這是她的一個愿望,這是不可能的。但她想了。
母親很喜歡鳥,童年的時候她帶著我在河南西峽伏牛山的老家山村里住過幾年。我很小,每次她挑泉水下山,害怕我被狼叼去,總要我走在她前面,我人小,又走得慢,害得她每次挑水都要比別人累很多。我總要跟著她,即使是她上廁所,也把我放在她的膝蓋上。后來,她跟我父親去了新疆,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十幾年了。在我和妹妹小的時候,母親也干了很多補貼家用的苦活、累活兒,比如在河道里篩沙子、背水泥。我上初中后,每年暑假,她都要逼我去一些建筑工地上當小工,去砌磚遞瓦,叫我體驗勞動和掙錢的辛苦,現在,快三十歲的我懂得她的良苦用心了。
我當然盼望母親可以變做一只鳥兒,那么我一生下來就是鳥兒,我們可以自由地飛。飛翔一直是母親的愿望,只是今天,她還沒有在天上飛過。我們要是能一起飛,該多好呀,我們可以飛遍江河湖泊。但那樣也許我就長不大了。不能離開母親的孩子總是長不大的。人是動物,一到年齡必須要獨自面對世界了。即使是老鷹也還把小鷹硬是推向懸崖,讓它學會飛行呢。人也是一樣的。當一個母親鼓勵孩子離開她時,她是深愛孩子的。
后來,我在旅行中,常常盯住和火車一起飛翔的鳥。我想,如果我母親可以變成一只鳥,她就會和我一起走遍大地。在旅行中看見飛鳥我總是容易眼眶濕潤,因為離家的人只有一個母親,也只有一個母親可以讓他去想。
曉麗摘自《藍色》(百花洲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