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威 徐晉雄/文
[基本案情]2014 年6 月,被告人尹某某與人共謀,由其擔任黑龍江某電動汽車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并在莆田市城廂區登記注冊分公司。之后,以擴大經營規模等名義在公園、廣場等處分發宣傳單,通過免費贈送禮品、組織旅游考察、承諾高額利息等手段向300 余名老年人非法集資4800 多萬元。至2015 年11 月案發時,除200 多萬元用于支付被害人利息,其余資金被多次分批轉移至外省銀行賬戶,層層匯轉或取現后無法追查。公安機關接案后迅速抓捕尹某某并由檢察機關批準逮捕,后多名被害人集體到檢察機關上訪,要求釋放尹某某以便協調退還投資款。一審作出判決后,涉案資金均未追回。
本案是近年來各地辦理涉眾型經濟犯罪中常見且比較典型的一個縮影,其引發的問題令人深思。實踐中,公安機關始終是以立案數、破案數、有罪判決作為執法辦案考評的主要指標,“重打擊,輕追贓”成為實務辦案的常態。同時,涉眾型經濟犯罪愈發組織化,作案手法可復制性較強,一方面,此類犯罪行為往往橫跨全國多個省市;另一方面,犯罪所獲取的資金往往通過第三方支付平臺迅速多手轉向異地賬戶。由于公安機關的地域化分割管轄,偵查協作效率不高,導致追贓困難重重,被害人權益保障在此類犯罪中顯得相當弱勢。
在大部分涉眾型經濟犯罪中,被害人的經濟損失通常都無法全部或部分挽回,這其中有該類犯罪手段特殊的原因,也有司法機關追贓不力的原因,但很大程度上應當歸咎于法律制度設計的不完備。
第一,涉眾型經濟犯罪的手段異于普通犯罪,具有逐利性、揮霍性與隱蔽性等特點,導致被害人經濟損失通常巨大且不易追回。涉眾型經濟犯罪門檻低、收益高,是此類犯罪得以長期生存并不斷變異發展的原動力。此類犯罪分子往往成立合法公司,為迅速吸收資金,常常抓住被害人短期內獲得高額回報的心理,編造電動汽車、生態造林等符合政府產業導向、投資回報率高的經濟熱點作為投資項目進行包裝,短時間內按期支付高額利息,不斷招引新的被害人或吸引被害人反復投資,直至資金鏈斷裂后立即關門跑路。
第二,現行的違法所得沒收特別程序規定適用條件有限,對于被害人經濟損失的挽回緩不濟急。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訂后在第五編特別程序下增設“違法所得沒收程序”,在立法上正式確立了未定罪情形下對不在案犯罪嫌疑人違法所得及其他涉案財產沒收的特別訴訟程序。2017 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解釋將案件范圍擴展到“電信詐騙、網絡詐騙等犯罪”,可謂是為涉眾型經濟犯罪的追贓提供了有力的支持。但是,該制度最大的問題在于只能適用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死亡或者逃匿在通緝一年后不能到案”的兩種情形。換言之,該特別程序解決的是“人沒了,錢還在”的情形,而目前涉眾型經濟犯罪案件通常面臨的卻是“人還在,錢跑了”的問題。因此,仍無法從根本上解決涉眾型經濟犯罪的被害人權益保護問題。
第三,現行的扣押程序僅適用于證據扣押,從而導致即便明知犯罪嫌疑人有財產可清償,但在判決前對追回經濟損失無可奈何的尷尬境地。目前實務上對于涉眾型經濟犯罪在進入刑事訴訟程序之后,對犯罪嫌疑人的財產可以實施干預的唯一手段是刑訴法第139條規定的扣押程序,但該扣押制度僅適用于“與案件有關的財產”,并存在以下弊端:(1)對于犯罪嫌疑人將犯罪所得隱匿、轉移或洗錢后購置的財產,一般在案件未全面查清的情況下無法適用扣押措施;(2)對非涉案但歸屬于犯罪嫌疑人的其他財物,偵查機關一般為圖省事也怠于扣押;(3)走向另一個極端情況是,偵查機關利用刑事手段插手經濟糾紛,以扣押證據之名行扣押犯罪所得之實,甚至未區分扣押標的的屬性而濫用扣押手段,從而導致損害犯罪嫌疑人的合法財產權益。
我國刑事法制度上尚未建立犯罪所得保全扣押制度,與祖國大陸一水之隔的臺灣地區于2016 年7 月開始施行沒收與保全扣押新制,邁出了探索的新步伐。而從臺灣立法的淵源上看,借鑒了相當多部分的德國和日本立法經驗。因此,筆者試從域外的相關制度介紹入手,進行制度上的比較分析,以求對解決本土問題有所裨益。
1.德國保全扣押制度
德國的刑法沒收體系,依照對象可分為犯罪所用物品的狹義沒收與犯罪所得利益的沒收。不論何種沒收,若因原沒收客體不存在而無法執行時,則轉換為沒收相當于標的價值的替代價額。[1]為了提升保全措施的使用率與效能,德國于2017 年4 月13 日通過了《改革刑法的財產肅清法案》,統一使用“沒收”(Einziehung)來取代舊法“追征”(verfall)的概念,顯然是受到歐盟法統一概念的影響,希望藉此解決跨境的財產肅清與司法互助上的困難;在刑訴法上則采用“財產假扣押”來取代舊法的“重大的假扣押”,藉此凸顯刑訴法的暫時性保全措施的特點,從而使刑法與“頗為耗時”的民法問題脫鉤。修法的目的在于使財產刑事沒收法更加簡便、使財產價值的暫時保全更容易執行,同時也通過法案將歐盟2014/42/EU 指令國內化。對應于刑訴法的保全程序,德國刑事訴訟法將扣押分為證據扣押與保全執行扣押,二者各有獨立的規范體系。因為保全程序是對公民財產權使用、收益與處分予以限制的手段,屬于對公民基本權利的干預,所以刑訴法明文規范了保全程序的啟動條件,必須具有保全原因與必要性,即手段與目的之間必須符合比例原則。
2.日本保全扣押制度
日本受聯合國公約與洗錢防制相關國際組織的影響,有關剝奪犯罪所得的規定均發展于刑事特別法。目前有關犯罪所得沒收與保全的法制,主要是以1999年的《組織犯罪處罰及犯罪收益規范法》為依據。需要說明的是,該法所指的犯罪收益并不以組織犯罪為限,在立法技術上以附表羅列罪名,結合獲取不法利益的主觀故意,定義該法的犯罪所得。附表所列刑事法律及罪名亦與時俱進而為修正,以2013 年11 月27日的修正為例,附表所列罪名已經從最初的67 類增加到84 類,罪名高達200 余項。[2]日本刑法將沒收定位為從刑(第9 條),其型態分類與德國相同,均規定在其刑訴法第19 條。不同之處在于,日本刑訴法并未針對沒收犯罪所得而專門設定沒收保全的程序規范。依據《日本刑事訴訟法》第99 條第1 項以及第218 條第1 項的規定,沒收保全是通過一般性扣押的方式來實現,沒有區分證據扣押與沒收扣押,二者合二為一。對于追繳保全,第348 條規定了假扣押與預納追繳金制度,法院在判決宣告追繳時,認為如等到判決確定之日后存在無法執行或難以執行時,可依檢察官請求或依職權,要求被告預先繳納追繳金額。
3.臺灣地區保全扣押制度
臺灣地區近年來因食品安全等重大矚目刑事案件判決結果,嚴重凸顯剝奪犯罪所得沒收制度的不合理性,因而促成刑法沒收部分條文的修正,因實體法修正聯動程序法修正,從而新增“刑事訴訟法”關于沒收及保全扣押的規定。新規定于2016 年7 月1 日施行。保全程序主要規定于第133 條。該條第1 項保留原文:“可為證據之物或可得沒收之物,得扣押之。”并于第2 項增訂:“為保全追繳,必要時得酌量扣押犯罪嫌疑人、被告或第三人之財產。”可見,臺灣地區修正后的“刑事訴訟法”遵循日本的證據扣押與犯罪所得扣押合一的規范模式,使得犯罪所得保全程序不再散見于各刑事特別法,并得以一體適用于各種犯罪類型,立法體系簡明精確,并產生一致性規范效果,杜絕適用限制與盲點。新修正的“刑法”沒收體系內容與德國、日本相同,均涉及狹義沒收(第38 條)、利益沒收(第38 條之1)以及沒收不能時,可追繳其等值價額。
1.共通規定
(1)在刑法的沒收體系上,均納入了“替代等價額”之“責任財產”的概念,其目的在于:為了不讓犯罪嫌疑人隱匿、轉移犯罪所得或洗錢得逞,直接將其所有可執行的財產納入沒收體系,以確保“任何人不得從犯罪中獲利”原則的實現。
(2)在刑訴法的強制措施上,均規定了“假扣押”的具體強制命令,其目的在于:為了保證判決沒收不至于在時隔久遠的刑訴程序末端落空,賦予偵查機關在偵查之初即可對犯罪嫌疑人的非涉案(其他)財產進行扣押的權力。
(3)在平衡犯罪嫌疑人人權與被害人合法權益的關系上,均堅持了法官保留與救濟原則。考慮到保全扣押是對犯罪嫌疑人非涉案財產的嚴重干預,可能隨著刑訴程序的進展而耗時多年,三個國家和地區在立法時均將決定權交給法官,且對扣押本身以及執行方式均可提出異議。
2.差異規定
(1)保全扣押與證據保全的立法體例不同。日本和臺灣地區均將犯罪所得沒收保全與證據保全合一,規定于同一法律條文之中。而德國則將扣押分為證據扣押和保全執行扣押,證據扣押在《德國刑事訴訟法》第94 條以下,保全執行扣押則在第111b 條以下,二者之間間隔約有三十個法條,從而形成不同的規范體系。此外,與日本和臺灣地區不同的是,德國還將罰金增列為假扣押的保全對象。
(2)采取法官保留的模式稍有差異。德國和臺灣地區均采相對法官保留原則,即檢察官向(偵查)法官申請保全扣押的處分命令,以法官事前審核為原則;但在緊急情況下,檢察官可以直接執行扣押命令,并于7 日或3 日內申請法院確認,以法官事后審核為例外。而日本采取的是絕對法官保留原則,偵查中未賦予檢察官或司法警察緊急保全的權限。二者的差別可以歸納為立法機關對于犯罪嫌疑人權利保障與被害人權益保障之間的平衡取舍,并無法當然得出優劣評價。
(3)保全扣押的期限規定有所不同。保全扣押期限均屬于干預基本權利狀態的持續,隨著時間的推移對財產權干預程度也越高。因此,德國刑事訴訟法規定,在偵查階段如無重大理由,保全扣押期限以核準扣押命令起算6 個月為原則,最多可延長一次至12 個月。相對而言,日本的扣押期限采取的是分段式規定,即沒收保全扣押命令的效力期間為30 日,此后,法院根據檢察官申請,認為有不得已的事由時,可以于前項期間屆滿前每30 日更新。起訴后保全扣押命令則無期間限制,此點與德國相同。而臺灣地區在修法時有所疏忽,并沒有規定保全扣押期限,因此也飽受學界詬病,認為沒收保全是對公民財產權的嚴重限制,為平衡沒收保全目的與公民財產權保護之間的矛盾,防止偵查機關怠惰的危險,應當參照德國、日本的立法精神,對于起訴前的保全命令應當明確規范效力期限。[3]
從上述分析可見,三個國家和地區近年來因應經濟犯罪的發展,均確立并完善修訂了與沒收追繳相匹配的的保全扣押制度,主要解決了以下問題:(1)沒收新制除了保留既有的利得沒收保全程序外,新增利得追繳保全規范,并擴張扣押標的的范圍,細化了執行方法。(2)有關正當程序保障不足部分,沒收新制基于保全扣押屬于強制處分的考慮,賦予偵查彈性,采取了相對法官保留原則,除提升犯罪利得保全效能外,也同步落實憲法保障人民財產權的要求。(3)在落實比例原則方面,沒收新制新增擔保金繳納與扣押物變價制度,大幅減低國家保管扣押資產的風險,并達到物盡其用的目標。同時,修正了有關抗告和準抗告事由,逐步完善了相關救濟途徑。
從前述德國、日本以及臺灣地區的制度內容來看,雖然在微觀制度層面各有不同,但總體的制度初衷都一致體現在保障犯罪所得沒收與返還的實現,從而遏制犯罪、保障被害人權益,可以給大陸目前面臨的涉眾型經濟犯罪所得追繳困境提供如下啟示:
依據我國《刑法》第64 條的規定,目前刑法上的沒收對象是指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違禁品和供犯罪所用的本人財物。與之相匹配的扣押制度的適用對象顯然不能超越沒收的對象范圍。而一旦有此限制,就無法對犯罪分子轉移、隱匿以及洗白犯罪所得進行有效規制。域外制度對于解決該困局提供了兩個在邏輯層次上呈遞進形態的思路:
第一,在沒收對象的概念界定上,將沒收的概念外延擴展至“追繳”,從而將追繳的對象擴展到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替代物上。如臺灣地區“刑法”第38 條第4 項、第38 條之1 第5 項規定,追繳的標的指的是因為不能或難以針對可罰行為實行或準備的工具、可罰行為的結果、違禁物以及可罰行為的所得沒收,得追繳其價額。
第二,在扣押措施的具體種類上,對應追繳替代等價物,域外制度規定了保全財產價值替代的扣押。德國為了區別于直接沒收犯罪所得的扣押,將之稱為“假扣押”,并于其《刑事訴訟法》第111 條e 規定:“認為有沒收價值替代的前提,為了保全執行,得對相對人的動產及不動產命令扣押;根據重大理由而有此認為時,應命令假扣押。”將沒收對象進行概念拓展的同時綁定原來民法上財產保全扣押的具體執行措施,德國因此將刑事犯罪所得的扣押法稱之為“刑法追討犯罪利得的程序法”,同時更進一步在立法上針對兩類扣押分別規定了相互獨立的執行措施規范,便于執行機關實務中的操作(詳見表一)。正因為制度設計上的完善,犯罪所得的沒收判決才具有懲治犯罪、保護正當權益的實質意義。

表一 德國保全扣押執行方式對比表
保全扣押制度的目的在于保障最終沒收判決的執行,其根本前提在于判決本身實現的可能性,否則將引起錯誤適用保全扣押措施的國家賠償。因此,該項制度不能無限制地擴張適用,其適度性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保全扣押的數額應當限定在可能沒收的犯罪所得價值范圍內。在判決確定前,保全扣押何種標的應當是該判決預期將被沒收的標的,該相當性同樣適用于替代等額價值扣押。如臺灣地區“刑法”第38條第4 項規定:“向行為人繳交與沒收標的相當的金額。”第38 條之2 規定:“前條犯罪所得及追繳的范圍與價額,認定顯有困難時,得以估算認定之。”
第二,保全扣押的范圍具有限定性。保全扣押的范圍與沒收、追繳范圍一致并無疑義,但仍有例外情形,應當評估沒收的經濟成本與社會效果的多項因素平衡。如德國刑事訴訟法規定不得對“執行費用”(§111e Ⅲ)進行扣押,也不得對執行對象屬于“較少的金額”而命令財產扣押。
第三,保全扣押必要性證明應當隨著訴訟進程的推進而逐步提高。保全扣押是對當事人財產權的持續干預,在判決確定之前,財產權干預便可能無止無盡,勢必對其經濟活動造成巨大影響。在此意義下,保全扣押制度自然應當受比例原則的約束,即扣押持續時間與預期宣告沒收的可能性程度成正比的遞進提高關系,追訴機關應當逐步補強扣押的必要性證明,而不能止步于程序啟動之初的懷疑程度。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在一系列判決中表示,扣押財產在刑事訴訟程序的任何階段均應遵守比例原則,于任何案件都應審酌國家保全利益與受干預人的財產狀況。
事實上,無論對保全扣押決定權所采取的相對法官保留還是絕對法官保留模式,上述國家和地區在該制度的差異性上所透露出的實質問題在于:如何在“追繳犯罪所得彌補被害人經濟損失”與“保障犯罪嫌疑人合法財產權”之間取得比例原則上的最佳平衡點?因此,必須在制度構建與設計上嚴格落實比例原則,相關配套措施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幾項:
第一,限定保全扣押期限。以德國刑事訴訟法為鏡鑒,保全扣押期限的延長應當隨著時間推進而不斷提高證明標準。在偵查之初,只要達到“一般嫌疑”程度,可扣押6 個月;扣押期滿后,如偵查無法達到“重大嫌疑”程度,則說明宣告沒收的可能性不大,應當撤銷扣押。對于扣押期滿又無重大理由而偵查機關需要扣押延期的,需要向法院申請并附有特殊理由,且最多只能再延長6 個月。但該特殊理由需要明文列舉,以防濫用。同時,不管是 6 個月還是延期后12 個月,扣押期限均為累計計算,不可重復計算,即偵查機關可能多次申請扣押,但最長期限不能超過12 個月,以保障當事人財產權利的穩定。
第二,建立相應的擔保與變價制度。一是應當配套建立扣押物的擔保金制度,允許當事人在繳納相應金額后可取回被扣押財產標的。具體可作以下兩種設計:可以是繳納全額擔保金立即發還,也可以在履行一定負擔條件后暫時發還,即對發還物設定禁止轉移效力。扣押機關允許當事人繳納較低的擔保金后暫時取回扣押物,從而形成更小的財產權干預。二是在扣押物存在腐壞變質或價值重大減損危險的情況下,在判決確定前可以轉讓變價并以變價金額作為保全標的的制度。扣押物變價有利于國家降低保管負擔,也可避免當事人因扣押物減損而導致其他財產再遭追繳的后果。如扣押物是車輛、機械設備或股票、基金等有限證券,長期扣押勢必造成價值減損或劇烈波動,及時進行變價是最經濟、合理的選擇。
注釋:
[1] 參見林鈺雄:《沒收之程序問題(上)——德國法之鳥瞰與借鏡》,《月旦法學教室》2015 年第151 期。
[2]參見林宗志:《犯罪所得沒收與保全制度之研究》,輔仁大學法律學系2014 年博士論文,第247 頁。
[3]參見林宗志:《新修正刑事訴訟法沒收保全規范之檢討》,《管理與法遵》2016 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