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澤涵
憶及本師單華東先生,無關時景,《江南雪》乃是一首詩,刊于2003年某冬日的《寧波晚報》。
周五臨放晚學,一個高瘦身影趕進教室,我們已開躁的心瞬間寧靜下來。單先生穩重地捋著須,作為政教處副主任,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風范,幽默也不失威儀。他問我們有無會寫小詩的,說市晚報開了一個市初中生詩歌專版,稿件下周就要寄去。
我環視一圈,并無一人,自己平日也有謅些短句的習慣,故而自信地舉起了手,跟著的還有二三同學。
“好,重在參與,試試也好。”單先生一頓,“各自先挑個兩三首滿意的給我看看。”
我從筆記中整理出三首,一首是關于寫書的,一首是關于寫雪的,還有一首已記不得了。我略作修改,周一早自學時就上交了。接下的課堂里滿心期冀,可憐那時的我根本不知“拙”字為何意。
黃昏時分,我被單先生叫去了辦公室。在斜進的夕陽里,他端坐案前,脊骨筆挺,十分清癯。
“我看了,大體可以吧,只是詩文一定要重視細節,幫你修改了下。”單先生淡淡一笑。他的骨感縱是隔著衣衫也能感受到,雖不到四十,皮相卻要趕過年齡十歲,據說是昔年過度溺于煙酒所致。總之,他的笑在他的臉上,是要憑幾分直覺去感受的。
單先生相中了《雪》,他將潤色后的稿子遞給我,說:“拿回去看看,有要商榷的提出來;如果暫沒疑慮,就謄寫到方格紙上。”
首先,單先生把標題改成了《江南雪》。是啦,更嚴謹了,這兒的爛雪片也透著三分靈秀,與北方雪委實迥異。整體上,物景格局未變,同步升華了抒情,也引出了哲思,詩言宛自天成。只知單先生專注語文教學,功底深厚,邏輯清晰,也強調學習方法,未曾想他還筆底生花。
讀幾遍下來,竟讀出了所謂的意境。這是我頭一遭如此深刻地體會到什么是借景抒情和寓理于物,什么是弦外之音和余聲繞梁,在這之前都是如同口號。單先生在詩詞上的造詣,我不敢妄言,但于當時的我,已著實驚艷。
能變成鉛字,是何等的歡喜,我冷靜抄錄完畢后,就壓在了單先生的辦公桌上。審稿更是一個焦灼的過程,從中秋到立冬,終于刊登出來了,全校就《江南雪》這一首上報,拿到樣報的剎那,我如獲至寶。
我一陣開心后就失落了:《江南雪》都快被單先生改得面目全非了,這是他的功勞。翻閱書詩底稿,有一句:“書含味內紋字如黑芝麻。”這也配叫詩!?民謠與短記交錯,如四不像式的生拉硬湊,根本沒資格談韻味。
“我不會寫詩,但喜歡讀詩。”想起單先生說過的這句話,我不禁臉燙如焚。其實,我并未讀過幾首教材之外的詩,而課內學的詩又全是為了應付考試。
單先生并未戳穿我這一附庸風雅的喜好,有時還會拿我的作文當范文讀。回望當初,他從未忘矯正,常提醒:“做文如同做人,都要憑細節說話動人。”我騎車回家時,也有被單先生從后頭追上的,閑話中會被問:“最近有讀別人的好作品嗎?”意指而不破,既令我深省,又全了我的自尊。
有段時間,我見到單先生都只是僵硬一笑,連頭都不好意思抬,而他的笑依舊要心領神會。想法之初總是醍醐灌頂,實際還要經多年錘煉,才會漸臻成熟。
滿足發表是一時的,《江南雪》的影響卻是終身的,因非我獨立寫就,未敢稱處女作。
我之后一直認真學業,未敢分心,到大學才有余力,雖未繼續詩詞,轉攻小說和散文,至今也未窺門徑,但總算知道了天高地厚,不敢說自己寫的這些算文章,頂多是習作,而敢拿出手的,請人指點的真沒幾個。
我初中時的性子過度內向,略微偏激,成績也平庸,單先生從未特別對待過中差生,甚至還會給予更多的關懷。至今回味,我深深感懷。單先生的文氣與人格相通,“潤物無聲,潛移默化”,這八個字到了如今的閱歷才算領會透。
關于《江南雪》的記憶早已淡去,只依稀記得:
潔白的雪
紛紛揚揚 鋪天蓋地
……
你帶著美麗的六角花
翩然而至
卻又為何悄然逝去
……
我不禁自問
美的 是否能夠長久
……
也不知記得對否,至于那張發黃的樣報在二次搬遷后也找不到了,或許后來壓根就不以為意了。的確,初稿怎樣,修改得如何,都已不算事,要緊的是這樁事本身的價值。
多年后,我聽說單先生被調去了同鎮的另一所中學任教,離我家倒更近些,有兩次回老家是在工作日,漫步路過那所學校時,院墻里飄出陣陣朗讀聲,思緒一下穿越到了當年為學子時。
我想去傳達室詢問,又止步了,年奔而立,卻無所成就,愧見師長。離開后,我又是一番想法,世事也如江南雪一般無常,雪落是緣,雪化為傷,有雪而不見,是為憾。
真該登門拜訪一下的,與單先生敘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