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晨煜
我帶你熟門熟路地穿越一片叢林,來到日本一位69歲老人的家。這是一幢因患病太久而被隔離太陽之外的房子,像被遺棄在人間之外,久久生病卻無法醫治。我推開晦暗的門,好像推開重病晚期的觀察室。地面上成噸的垃圾早已氧化為深褐色,圓蔥和納豆在食物鏈底層散發著廉價的氣息,塵封多年的空氣浸泡在一種叫作“啃老”的傳染病里,而老人慵懶地躺臥在腐朽的垃圾中,安然地面對著東京電視臺的鏡頭。
這位老人名叫前田良久,因為高中畢業后沒有考上大學和多年飲酒造成胰臟病變的緣故,在工作兩年半后便辭職了,依靠父母留下的遺產生活到現在。他自嘲為“啃老界的鼻祖”,四十多年來用鮮有人嘗試的節省方式,用生命計算和折兌著去往另一個世界的車票。
跨過萬里的距離,人們在熒幕的另一邊驚異和嘲諷地看著這樣的生活,熱議這種生活方式是否還有意義,并向老人拋擲出了無數的疑問:“剩下的遺產還能負擔幾年”“二十年間為什么從不打掃房間”“還有親人嗎,是否想再組建家庭”等。這一系列的問題接踵而來,卻在老人沉默已久的反問后,像是一支支被瞬間堵住通氣管的輸液瓶,出奇安靜地把生命的意義滴答在思考里。
老人對著攝像機問道:“如果認識的人都死了,你活著還有意義嗎?”
氣氛即刻從討論令人不齒的鄙夷幻化為沉重。在這四十年間,老人的父母、妹妹及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像火柴一樣,一根根按次序地熄滅在他的生命里。他好像一個被逐漸掏空的火柴盒,空留著側面早已無法與人產生摩擦和羈絆的紅色擦紙,在多年的孤獨里,群體感慢慢脫落了。他失去了近乎所有支撐生命的意義,失去了每一個可以與之燃燒聯系的人。他說:“我早已是一個被排除在人世之外的人,但你們不同,還是應該組建家庭。一個人會孤獨的,有家人,生活就會有意義了。”
出于善意,日本電視臺在年末為老人準備了一份新年禮物——出資替他清理房屋。所以我又一次,熟門熟路地帶你穿越這片叢林,來到這位69歲老人的家。在清潔公司用兩輛大卡車清理出約1噸重的垃圾后,這幢房子,第一次正視多年郁積的疾病,在經過專業又溫暖的治療后,迎著太陽走出了重癥觀察室,房頂褪下褶皺,重新覆上新鮮的綠意。老人也有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獲,那些雖然已經熄滅,但留存下來的美好灰燼——一家四口的合影、小學時候的日記、媽媽在義賣會上買的東京奧運會的柜子、兒時的相冊。這些有著幾十年歷史的物件竟散發出當年的朝氣蓬勃,那種只屬于人間的蓬勃在鏡頭推進的一刻,讓早已徹悟生活的老人禁不住熱淚盈眶。
節目的最后,攝像師問老人:“您現在有什么想做的事嗎?”老人的愿望很簡單,因為懷念有人的感覺,他想去繁華的地方溜達,擠進鬧哄哄、熱騰騰的人間,從而忘掉孤獨。
我最后一次帶你熟門熟路地穿越那片叢林,我們凝視著這個終將會消失在人間的房子,不經意跌進了失落年代里“低欲望社會”的陷阱。所謂低欲望社會,是指社會新晉一代由于很多壓力和顧慮造成滿足感的過度延遲,不愿再為物質生活買單,喪失了物欲、成功欲、溝通欲,從而選擇遠離傳統的生活方式。人間自此成為一味失效藥,蒼涼越來越多地浸染在頹廢絕望的“喪文化”和極低的幸福感中,炙熱是主動走進“宅文化”,淡化和疏遠身邊的人際群體。這味本來用于治愈孤獨感的熱性藥,在人們越來越遠的關系里忽冷忽熱,頃刻溶解,失去效力。
所謂人間,首先便要在人之間。我們還是那個火柴盒,按回憶的時間把重要的人層疊有序地裝在里面,每每和其中一根產生某種聯系,便是火柴劃過紅磷之時,燃燒熱烈的火焰都是這人間給予我們最寶貴的回憶。故事中的前田老人,由于被迫失去了和世間人群的聯系,被迫與所有的回憶走失,原本所擁有的那片蔥郁的家族森林,早已被砍伐得荒蕪一片,只剩下孤零零的他站在過去,陪著那些堆積在一起卻不敢翻開的歷史,這也造成了老人多年低欲望的啃老生活。
當扔下喧鬧交流的人群去宣揚一種佛系生活,殊不知,這樣清心寡欲的佛系,早已曲解了崇尚自然的積極健康,而淪為消極悲觀的逃避現狀。
人間歸根到底是溫柔的容器,放進什么樣的年輕一代,投進什么樣的個人責任,就會產生積極或消極的形狀變化。如若層層剝離人之間的關系,單純投進孤獨的個人,社會將涌動低迷的痛苦之河;如若層層拉近感情的距離,成群投進密切的群體,社會將氤氳成甜蜜的人間。這一切都因為,在人之間,才叫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