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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謝花飛飛滿天

2019-03-06 12:41:48莫友
中國鐵路文藝 2019年1期

編者的話:《紅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巔峰之作,是一部中華文化的集大成作品。它問世兩百多年來,人們對它閱讀、探究的熱情經久不衰。一部《紅樓夢》,引多少文人墨客誦讀研習,又有多少“紅學”愛好者撰文著書,可謂汗牛充棟了。自新年伊始首期,本刊開辟“莫友品《紅樓夢》隨筆”欄目,將陸續推出作家莫友閱讀《紅樓夢》的感想隨筆。以品味《紅樓夢》寫作技巧為主線,意在文學借鑒,重在寫作進步。視角獨特,夾敘夾議,由淺入深,有趣好讀。歡迎廣大讀者閱讀欣賞。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這是《紅樓夢》中《葬花吟》開頭的兩句詩。在這十四個字中,竟然有七個字是動詞,可見曹雪芹對動詞運用的重視和喜好。語言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尤其是動詞,能出其不意給讀者豐富的聯想和意象。

動詞在漢語句子里多用于謂語,是句子中的主要成分,幾乎每個句子都離不開它。在詞匯的海洋里,動詞是最富于表現力的。與其他語言相比,漢語的動詞又是最豐富的。同一個人物神態,同一種小說環境,都有許多的動詞可以選擇運用。

法國作家莫泊桑曾經說過:“不論人家所要說的事情是什么,只有一個字可以表現它,一個動詞可以使它生動,一個形容詞可以限定它的性質。”這句話深刻地說明了動詞在語言中的深刻重要作用。

小說需要活生生的藝術形象,古今中外的優秀作家都十分重視動詞的運用。動詞的靈活運用,對刻畫人物性格、濃郁生活氣息、表現小說主題,都能夠起到出神入化的作用。讓小說人物“活”起來,讓所描寫的事物“動”起來,寫人如見其人,寫物如見其物,寫景使人如臨其境,以增強人物和事物的真實感、形象感。

曹雪芹作為一位杰出的語言大家,他十分注重用動詞刻畫人物、描寫事件和營造環境,用以表達人物的動作、行為、心理活動,以及事物和環境的存在、變化、消失等。《紅樓夢》的語言藝術成就,達到了我國古典小說的最高峰。特別是對動詞的妙用,更是爐火純青,讓這部作品增色不少。

賞析之一:注重用動詞刻畫人物性格和神態,讓人物形象豐滿生動,出神入化,充滿動感

《紅樓夢》中人物形象的樹立,大都是通過動詞來刻畫人物的動作和神態,表達人物的特征和特點。動詞用得巧,能以一當十,增強生動性、形象性,準確地表達人物個性和人性本質。

曹雪芹特別善于運用動詞,或精選動詞和動詞活用,或選擇多個動詞組成動詞群,形象生動地表達人物的內心情感,形象生動地傳達人物的內心感受,形象生動地彰顯人物的情感傾向和情感態度。揭示人物內心世界,使人物形象鮮明、個性,富于特色。

單音動詞——

單音動詞,就是一個字的動詞。

漢語動詞尤其是許多單音動詞,含義豐富,簡潔明了,結合力強,用法也最為靈活多變。曹雪芹在寫作遣詞造句時,極為注意單音動詞的運用。

《紅樓夢》第四十四回的標題: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這個單音動詞“潑”字,就十分傳神、生動,準確地勾畫出王熙鳳醋意大發的情形。眾所周知,王熙鳳形象豐滿,潑辣是其性格主要特征。一個單音動詞“潑”字,把鳳姐的性格特征刻畫得淋漓盡致。若舍去這個“潑”字,鳳姐的形象就會無從談起,淡然失色。

第五十二回中,急性直率的晴雯得知小丫頭墜兒偷了平兒的蝦須鐲后,十分惱怒。可惜生病倒床,身不由己。于是,晴雯罵大夫只會騙錢不給好藥,罵小丫頭們像鉆了沙子,跑得找不見了。小丫頭篆兒趕忙跑了進來。晴雯道:“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了你不成?”說著,只見墜兒也蹭了進來。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個單音動詞“蹭”字,可謂經典之極。墜兒做了虧心事,不敢見人,晴雯叫她,她又不得不來。這種害怕、理虧、膽小的委瑣心理表現,借助一個“蹭”字,躍然紙上。

曹雪芹在描寫人物的習慣動作時,也十分善于用一個單音動詞來表達。賈府里最受寵的賈寶玉,見到賈母、王夫人,永遠都上“滾”進懷里。德高望重的賈母、病怏怏的林黛玉,經常都是“歪”在床上、椅子上。猥瑣的賈環其姿勢永遠是“猴”著。劉姥姥則是從炕上“跳”下來。

第二十五回:(寶玉)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規矩矩說了幾句,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里。

第五十三回:賈母歪在榻上,與眾人說笑一回,又自取眼鏡向戲臺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媽李嬸笑說:“恕我老了,骨頭疼,放肆,容我歪著相陪罷。”

第二十二回:這日早起,寶玉不見林黛玉,便到他房中來尋,只見林黛玉歪在炕上。

當然,王熙鳳也有“滾”的時候。王熙鳳得知賈璉金屋藏嬌尤二姐后,大哭大鬧。第六十八回描繪道:鳳姐兒滾到尤氏懷里,哭天喊地,大放悲聲,把尤氏揉搓成一個面團。鳳姐的這個“滾”字,顯然不同于寶玉撒嬌的“滾”。有兩個含意,一是演戲,二是撒潑。

寶玉也有“猴”的時候。第二十四回里,有一出寶玉討吃鴛鴦胭脂的描寫: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子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著,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湊、聞、猴、粘,曹雪芹用一連串的單音節動詞,簡潔利索,明了鮮活,構筑起一幅動感強烈的畫面。將寶玉頑皮嬌癡、單純幼稚的形象充溢紙上。寶玉的這個“猴”,顯然不同于賈環那種猥瑣的“猴”。包含著天真、童趣之意。

在敘事、情感中的動詞運用,準確地描寫了典型人物的言行舉動,表達了小說人物的喜怒哀樂,形成了曹雪芹形神兼備的語言風格。

另外,《紅樓夢》中還經常出現組合式單音動詞。即以原來的單音詞作為語素,在前面或后面加一個同義詞或近義詞。如,打量、疏散、逃亡、恭敬、饑餓等,意在加重語氣表達。

第二十七回:只見鳳姐兒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紅玉連忙棄了眾人,跑至鳳姐前堆著笑問:“奶奶使喚作什么事?”鳳姐打量了一打量,見他生的干凈俏麗,說話知趣……

“打量”,即仔細地察看。在這里,用于加重語氣,顯示出王熙鳳一種居高臨下的霸氣。

動詞重疊——

一句話中,讓某個動詞重復或重疊出現,稱之為動詞重疊。動詞重疊具有很強的動作性,又稱動作動詞。動詞重疊,分為單音節動詞重疊和雙音節動詞重疊。有學者統計,《紅樓夢》中的單音節動詞重疊共用出現了1264次,其數量遠遠超過雙音節動詞重疊。

《紅樓夢》中的動詞重疊大約有“AA、A—A、ABAB和AABB”四種重疊形式。前兩種為單音節動詞重疊,后兩種為雙音節動詞重疊。AA式,如“坐坐”“嘗嘗”“想想”等。A—A式,即在動詞之間加“了”連接,如“摸了摸”“掖了掖”等。ABAB式,如“商議商議”“排解排解”“打聽打聽”等。AABB式,如“拉拉扯扯”“指指點點”“嘮嘮叨叨”“嘟嘟噥噥”等。這四種形式,呈現出不同的表達特點。

《紅樓夢》第八回中,當賈寶玉和薛寶釵正在互認通靈寶玉和金鎖時:話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這“搖搖”二字,個性鮮明,就是黛玉的形態。如果將“搖搖”二字,改為“搖搖擺擺”,這就成了劉姥姥了。

第六十二回:眾人笑推他,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湘云慢啟秋波,見了眾人,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來納涼僻靜的,不覺的因多罰了兩杯酒,嬌弱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愧。這“醒醒”二字,既表達了一種對湘云的善意提醒,也是對湘云醉眠花叢美態的呼喚。

《紅樓夢》對人物動態的描述,大多采用純凈的白話,而且特別注重用動詞重疊來刻畫動態。如寫劉姥姥初到榮國府時“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后蹭到門前”,這種不緊不慢的動作,就是老太太的特征,細細品味,妙趣橫生。

《紅樓夢》中的動詞重疊,一般多以肯定形式出現,而否定形式一般只在疑問句、反問句或雙重否定句中出現。

第五十二回:黛玉道:“若帶來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了。”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知道在哪個里頭呢!等過日收拾清楚了,找出來大家在看就是了。”這個“見識見識”暗示著一種懷疑或疑問。意思是,真的假的啊?讓我們見識一下不就清楚了?

第九十三回:賈芹走進書房,只見那些下人指指點點,不知說些什么。這個“指指點點”,既是疑問句,又通過后面的“不知說些什么”,構成了反問句。

心理動詞——

心理動詞是表示人物心理活動、存在、變化的動詞。《紅樓夢》中的心理動詞,大致可以分為心理活動動詞和心理狀態動詞兩大類。

據學者考證,按《紅樓夢》心理活動動詞語義場的考察,涉及常用心理活動動詞75個,被分為思維類、認知類、感覺類和判斷類,以及類下屬的思考義、猜想義、知道義、記憶義、忘記義、感覺義、判斷義、推斷義,共8個小類。

按《紅樓夢》心理狀態動詞語義場考察,涉及常用心理狀態動詞205個,被分為情緒類、情感類和意愿類,以及類下屬的喜悅義、悲痛義、愁悶義、憤怒義、驚慌義、慚愧義、愛惜義、恨嫌義、思慕義、掛念義、懼怕義、敬服義、希冀義、愿意義,共14個小類。

《紅樓夢》心理動詞大都是及物性的。所謂“及物性”,指的是動詞的一種性質,包括及物動詞和不及物動詞。及物動詞,表示動詞需要帶“物”來完成一個動作。這個動作是有對象的,這個對象就是它后面要加的賓語。也就是通常意義上的賓語,一般后面可直接加賓語的動詞,有被動形式。

《紅樓夢》第三回:林黛玉進了賈府,王夫人讓鳳姐拿出兩匹緞子給黛玉裁衣裳,鳳姐說:“我倒先料著了,……已經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低頭不語。這“低頭”“不語”都是及物動詞。“低”的動作對象是“頭”,“不”的動作對象是“語”,表達的是一種心理活動。

王夫人難得一笑,“低頭”“不語”,淡淡一筆,簡約精準,大有微意。鳳姐是王夫人的家侄女,又是榮府的當家婆,王夫人明明知道王熙鳳是在說謊,是在做人情賣乖,但她不說破,笑而置之。既顯示出作為姑姑對侄女的寬容,也隱隱批判了鳳姐的虛偽。

第二十三回中,寶玉在賈母房中正高興著:忽見丫鬟來說:“老爺叫寶玉。”寶玉聽了,好似打了個焦雷,登時掃了興頭,臉上轉了顏色,便拉著賈母扭的好似扭股兒糖,殺死不敢去。接著寫道:寶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寶玉只得挨門進去……寶玉答應了,慢慢地退出去,向金釧兒笑著伸伸舌頭,帶著兩個嬤嬤一溜煙去了。

在這里,曹雪芹連用了呆、掃興、轉色、扭、挪、蹭、挨等好幾個動詞,從一步挪不了三寸,到一溜煙逃離,繪形繪色地勾畫出賈寶玉怕見賈政、與賈政見面、逃離賈政等一系列復雜的心理活動。特別是離開賈政后,那種如釋重負的興奮、愉悅心情。寶玉盡管沒有說話,但一連串的動作,將其心理活動暴露無遺。

《紅樓夢》心理動詞的特點,與現代漢語心理動詞比較,單音節動詞使用多,而且大多數都已經不在現代漢語常用心理動詞的語義場里了。雙音節詞有“同素逆序”和“同詞異形”現象。

使役動詞——

使役動詞是不完全及物動詞。主要有使、令、讓、幫、叫等單音節動詞,表達動詞的趨向性。

細品《紅樓夢》中幾個主要人物的使役動詞用法,曹雪芹為了區分這些人物感情的親疏遠近,在使役動詞運用上十分講究而有分寸,實現了人物特性表達上的細致入微。這為我們品讀《紅樓夢》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

在《紅樓夢》的人物對話中,曹雪芹對使役動詞進行了恰當的選擇和運用,準確地表達出人物的身份與社會地位。如在體現權勢關系上,主子使喚下人,長輩使喚晚輩,都是用“叫”;在體現禮節輩分上,晚輩對待長輩,主人對待客人,大都傾向于用“讓”。

第十一回寫道:吃畢,大家才出園子,來到上房,坐下吃了荼,才叫預備車,向尤氏的母親告了辭。這個“叫”,就是對下人而言,指的是讓下人預備車。

第四十三回:賈母告誡寶玉:“以后再私自出門,不先告訴我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這個“叫”,顯示了上對下的權勢關系。

第二十二回:且又聽太監說:“三爺所作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么。”這個“叫”,體現的則是一種君臣關系。

第四十一回:賈母忙命李、鳳二人接過壺來:“讓你姨媽坐了,大家才便。”在這里,賈母用了一個禮貌程度很高的“讓”,因為對賈母來說,薛姨媽既是親戚又是客人,需要表示尊重。

第六十二回:這也罷了,倒是讓媽在廳上歪著自如些,有愛吃的送些過去,倒自在了,且前頭沒人在那里,又可照看了。這里寶釵稱其母時,盡管不是面稱,也要用“讓”,顯然出于禮貌。

賞析之二:注重用動詞描繪事物、事件的形態,讓發展過程立體化,迂回多變,充滿靈性

塞爾維亞哲學家帕洛拉德·米維奇說:“動詞是肉。”

每一個動詞,都有著一定的力量、速度和方向,它體現在對事物規律和趨勢的把握。《紅樓夢》在敘事狀物時,都會精心選用恰當的動詞,把事物、事件的狀態和過程精準地表現出來。即使相近的事物之間的細微差別,也可憑借一字之力,區分明顯。

趨向動詞——

趨向性動詞,即表示事物走向或位置變動的動詞。一般分為單純趨向動詞和復合趨向動詞。單純趨向動詞,主要有“來、去、把、將、進、出、回、過、起、開”等單音節動詞。復合趨向動詞,一般由“來、去”與“把、將”等單純趨向動詞組合,形成“把”字句、“將”字句。據錢學烈先生統計,《紅樓夢》中,“把”字句有1021個,“將”字句有886個。

趨向動詞是一種“離合詞”,讓離合詞作趨向補語的句子,其賓語還可以置于該離合詞中間,即“謂語加補語”。

《紅樓夢》第十四回:只聽一棒鑼鳴,諸樂齊奏,早有人端過一張大圈椅來,放在靈前,鳳姐坐了,放聲大哭。

這句話的主要內容是,聽到一棒鑼鳴,鳳姐放聲大哭。然而,作者有意讓句子拐了幾道彎,用了一連串的動詞,端椅子、放在靈前、鳳姐坐下,組成了“謂語加補語”式結構。于是,極大地豐富了畫面感和情節感。

《紅樓夢》中的趨向動詞組合方式,可謂多種多樣。

(1)趨向動詞“進”+來/去。

第二十三回:紅玉道:“那去?”墜兒道:“叫我帶進蕓兒爺來。”

(2)趨向動詞“進”+出/去。

第十四回:寶玉道:“巴不是這如今就念才好,他們只是不快收拾出書房來,這也無法。”

(3)趨向動詞“起”+來。

第二十七回:林黛玉心中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來:“……你今兒不叫進來,難道明日就不見面了。”

(4)趨向動詞“將”+去。

第七十五回:今見惜春又說這句,因按捺不住,因問惜春道:“即刻就叫人將人畫帶了過去……”

(5)趨向動詞“來”+來

第四十四回:賈璉也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未曾作的機密,一見鳳姐來,已沒有了主意,又見平兒也鬧了起來,把酒也氣了上來。

(6)趨向動詞“走”+去。

《紅樓夢》第一回:士隱便說了一句:“走罷!”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意不回家,同瘋道人飄飄而去。

由此可見,《紅樓夢》大都是根據事物發展、事件走向的需要,選擇適當的動詞搭配,形成多式多樣的趨向動詞組合。

動感聚焦——

動感聚焦,就是對某一個動詞聚焦放大,增加讀者的視角感受,彰顯事件的影響力。

《紅樓夢》第二十四回中的“賈環賭錢”事件。曹雪芹先是把鏡頭的焦點對準“亂轉的骰子”,刻意放大這個小物件,給人以視覺感官上的沖擊。然后,鏡頭又轉向賈環“瞪著的眼睛”上,聚集賈環瞪圓的眼睛,傳神地表現出賭徒的緊張心情和孤注一擲的丑態。鶯兒“拍手”也是放大了的特寫鏡頭,表現出全神貫注滿懷希冀的嬌態,與賈環的丑態形成對比。

第三十九回中的“劉姥姥給賈母講故事”:就像去年冬天,接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一個“壓”字,就極具動感。大雪一層一層地壓下來,可見雪之大。

第二十四回中“賈蕓去鳳姐府上走門子”:路遇周瑞家的,兩人說著話。正說著,只見一群人簇著鳳姐出來了。

“簇”與“簇擁”是有講究的。“簇”的原意是聚集一團或扎堆。如花團錦簇。“簇擁”則是很多人緊緊圍繞著或維護著一個物或人,就像花瓣圍繞著花蕊一樣。鳳姐出場權重威隆,丫鬟成群,捧抬之意極盛,故單用“簇”字。雖有夸張,但合于情理。如果用“簇擁”,如眾星捧月一般,陣勢太大,顯然就不是居家過日子了。

動詞連動——

所謂動詞連用,就是連續運用多個動詞,層層遞進,形象、動態地描述和展示事物特征。

第四十一回:劉姥姥進大觀園,鴛鴦讓他辨認杯子的木頭。劉姥姥說:“我們成日家和樹林子作街坊,困了枕著他睡,乏了靠著他坐,荒年間餓了還吃他,眼睛里天天見他,耳朵里天天聽他,口兒里天天講他,所以好歹真假,我都認的。”

睡、坐、吃、見、聽、講,這一連串的動詞,一層一層推進,把鄉下人的生活,特別是鄉下人與樹木的依賴關系,描繪得有聲有色。

第三十三回中的“寶玉挨打”事件:那賈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聲“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頭上!有人傳信往里頭去,立刻打死!”眾小廝們只得齊聲答應,有幾個來找寶玉。

一連三個“拿”字,把賈政氣急敗壞的神情、迫不及待要打寶玉的憤怒,充分表達出來。由三個動詞,組成一連串的動作,層層遞進,而且很有操作性。把人捉住是前提,拿來大棒是手段,把人捆上打是目的。

接下來寫道:賈政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了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

一個“踢”字,一個“奪”字,一個“蓋”字,又是三個動詞,聯動傳神。踢,表示憤怒以極;奪,表示急不可耐;蓋,表示力度很大。特別是“蓋”字,很適合形容打板子,因為板子面積很寬。再說,鋪天蓋地之感,多有聲勢啊。

第六回中:(劉姥姥)來至榮府大門口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后蹭到角門前。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說西呢。劉姥姥只得蹭上前來問:“太爺門納福。”

撣了撣、教、蹭、挺、疊、蹭,一連串的動作,生動形象地表達了劉姥姥初到賈府時的恐懼、膽小、討好、敬畏的復雜心態。同時,通過對高貴者“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動作描述,反襯了劉姥姥“撣了撣”“蹭”等動作所體現的窘態,鞭撻了等級森嚴的封建制度,表達了對卑賤者的同情、對高貴者的嘲諷。

第十九回中的“寶玉突訪襲人家”事件:襲人一面說,一面將自己的坐褥拿了鋪在一個炕上,寶玉坐了;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在寶玉懷內;然后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彼時他母兄已是忙另齊齊整整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去之理,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說著,便捻了幾個松瓤,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送與寶玉。

拿、鋪、取、墊、掀、焚、蓋、放、斟、送,又是一連串的動作,形成了龐大的連動結構語式,立體地展現出襲人忙而不亂場景。如果僅僅用這些動詞,曹雪芹好像并不滿足,又在動詞前面一連用了四個“自己的”,來強化襲人對寶玉的情感。這一生動、清晰的場景,不僅表現了襲人的賢惠伶俐,而且展示了襲人對寶玉真誠的愛。此時的賈寶玉,在愛戀情熱的襲人眼里,確是“寶玉”了。在家人面前,襲人也顯示出她與寶玉的恩愛和情義。

動詞活用——

這里說的動詞活用,不是指動詞變性,而是指動詞的靈性和活潑。動詞活用,往往一個字,就可以攪活一個細節或一個情節。

第四十七回中“柳湘蓮痛打薛蟠”事件:薛蟠先還要掙坐起來,又被湘蓮用腳尖點了兩點,仍舊跌倒。“點了兩點”是一個充滿動感的細節。柳湘蓮行走江湖,有一身好武藝。而薛蟠就是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花花公子。柳湘蓮暴打薛蟠,也就使了兩三分力氣。依柳湘蓮看來,用腳踢薛蟠,也就是點了點。而且薛蟠卻是鬼哭狼叫的。一個“點”字,攪活一個細節,妙不可言。

第五十七回中,賈寶玉受到紫鵑所說的林姑娘要走的刺激,發起呆病來:賈母一見了紫鵑,眼內出火,罵道:“你這小蹄子,和他說了什么?”一個“出火”字,動賓詞組,把賈母對紫鵑的憤怒和對寶玉的心疼,表達得淋漓盡致。“眼內出火”是很傳神的細節,其實這個細節,就是一個“出”字攪活的。

緊接著,曹雪芹又寫道:一時寶玉又一眼看見了十錦格子上陳設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亂叫說:“那不是他們來的船了,灣在那里呢。”賈母忙命拿下來。襲人忙拿下來,寶玉伸手要,襲人遞過,寶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

一個“掖”字,把寶玉的孩子氣和呆病,表達得活靈活現。“掖”就是塞進去的意思。試想一下,如果寫“塞在被中”,這種場景的動感、靈性就蕩然無存了。

賞析之三:注重用動詞營造小說環境和意境,讓故事表達身臨其境,動靜融合,魅力無窮

環境,是小說中人物與事件活動的天地。小說中的環境,與人物、事件發生有著緊密的聯系。小說環境,服務于事件,歸根到底是為人物服務的,它必須是“人情化”的景象。

有許多讀者都有這種感覺,閱讀《紅樓夢》的景物和環境描寫,讓人有著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既有靜態的美,又有動態的美。許多場合的寫景,乍一看是一幅靜物素描,轉眼之間又覺得流動欲舞,恰如電影鏡頭由定格轉入動格,連組接的痕跡也難以覺察。

探究其原因,曹雪芹巧妙運用動詞,對營造人物環境、事件氛圍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所謂小說環境,應該包括人物語言環境、小說事件環境等。文學作品中的語境,指的就是符合人物特定處境、特定心情的語言環境。《紅樓夢》中的人物塑造,借助了特定環境、特定時機和特定說話對象等因素,在強化動詞力度的基礎,成就了一種出神入化的藝術效應。

動詞擬物——

把人當作物,或把此物當作彼物的修辭方式,叫作擬物。《紅樓夢》通過動詞擬物,很好地實現了動詞擴張,形象化、藝術化地營造出優美的小說環境。

第十七回描寫賈政一行走到瀟湘館前,出現了一道景致: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掩映。眾人都道:“好個所在!”于是大家進入,只見入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

這段環境描寫,除了“看見”“進入”等雙音節動詞外,最有動感的是“漫成甬路”。甬路,即院落中用磚石砌成的路。曹雪芹不說石成甬路,卻用“漫”這個動詞。我們知道“漫”與液體水有關,有個“水漫京山”的成語,說的是大水把京山淹沒了。用液態的水形容固態的石子,這是曹雪芹浪漫主義手法。固體借位液體,此物比彼物,妙趣橫生,令人浮想聯翩。靜心想來,一條石子鋪成的小路,那無數的小石子從一頭鋪到另一頭,星星點點,層層疊疊,如微波蕩漾,用“漫”形容,可謂是形神兼備。

第七十一回中,秋天的景色描寫:十五日賞桂花時卻聽哀笛陣陣,夜深之時眾人說笑間,卻只聽桂花陰里,嗚嗚咽咽,裊裊悠悠又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凄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于心,禁不住墜下淚來。

借助笛音,比喻秋悲之色的凄涼寂寞之意。“嗚嗚咽咽”是一種擬人的手法,“裊裊悠悠”則又是擬物的顯現,兩個雙音節動詞的交替,實際上是人與物的交替,借用客觀環境,表現人物心境,可謂別開生面也。

動靜融合——

《紅樓夢》中的動靜融合,是依托人物與環境的融合來實現的。人為動,景為靜,人在景中行,景在人中美。這種表現手法,在曹雪芹筆下,比比皆是。

第二十七回中,“寶釵撲蝶”就是表現動靜融合之美的典范。曹雪芹描寫道:寶釵便折身回來,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捕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捕;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

這種蝴蝶與景色的融合,是動靜融合的第一個層次。緊接,作者十分自然地引出了第二個層次,即人物與景色的融合: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

“寶釵撲蝶”的場景,將蝴蝶、人物與環境巧妙、完整地融為一體,有動有靜,動靜交叉,展現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圖景。由此,也推動了小說故事情節的發展:薛寶釵撲蝶來到滴翠亭,隔窗聽到了林黛玉和墜兒的私房話。

這種白描式的動靜融合表現手法,畫面活潑,趣味十足。蝴蝶舞動,寶釵奔跑,穿行于柳綠花紅之中。人中有景,景中有人,達到了“空谷傳聲,一擊兩鳴”的藝術效果。

第十七回中,賈政一行巡視大觀園:他們過沁芳橋,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縈迂。人在橋上看風景,殊不知,自己也成了一道風景。山石偉岸,流水“溶溶”。落花于水,曲折縈迂。這種動靜之美,似乎蕩漾著一種柔和的聲音和柔美的質感,讓你覺得余音纏繞,回味無窮。

動靜融合的場景描寫,不僅活躍、美化了小說環境,也是《紅樓夢》延續故事、推動小說情節的基本構成要素。

第五十八回中的“寶玉拄拐看黛玉”,表面上是在描寫山石垂柳、雀兒小鳥,實際上是在映襯寶玉的心境,在動靜融合中,推進故事發展: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再過兩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兩年,岫煙未免烏發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嘆息。正悲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于枝上亂啼。寶玉正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里來與杏花一會兒?

你瞧,寶玉眼中的垂柳、山石、大杏樹,原本都是靜態的。忽然,飛來一個雀兒來,落于樹枝上亂啼起來。于是,場景活了。寶玉借景生情,不免傷心流淚。此情此景,靈動有神,鮮活有味。

化境動情——

化境動情,即借助人物視線和獨特感受,描寫深化環境,提升人物的美感。

曹雪芹很善于結合人物的情感活動,襯托和美化自然環境,嫁接組合人與物和諧友好的美景。人物有了美景為背景,更顯得靈性、優美。反之,人物的動態美,也深化了環境的靜態美。

《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這是讀者公認的紅樓夢里最美的場景之一:果見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地圍著她,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

這個場景之所以美,正是由于曹雪芹調動了動詞的力量,讓少女睡態之美與花卉鮮嫩之美相互映襯,讓場景舞動起來、甜美起來。湘云臥于山石、芍藥花飛了一身、扇子半被落花埋、一群蜂蝶鬧穰穰、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這一連五個場景,每個場景都有動詞,每個場景都是一幅動態圖。化美景,動真情。如此美景,使得湘云的形象顯得更加優美可愛。反過來,這些落花、蜜蜂、蝴蝶等景物,也就具有了靈性,放射出美的光彩。

曹雪芹力求和諧、美化小說環境,實際上是在“人化”“情化”環境。《紅樓夢》中生活環境的陳設與格局,都很恰當地反映出小說人物的情緒和心境。

第二十八回中的“黛玉葬花”:(寶玉)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地落了一地,因嘆道:這是他(黛玉)心里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等我送了去,明兒再問著他。說著,只見寶釵約著他們往外頭去。寶玉道:我就來。說畢,等他二人去遠了,便把那花兜了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來。

這顯然是“人化”“情化”了的環境。各色落花、落了一地,表達的是一種沮喪的情緒。登山渡水、過樹穿花,則是一種急切的心情。這種情緒和心情,都為黛玉葬花的環境做好了鋪墊。從另一個角落來,黛玉拿了花鋤,掃花、葬花、哭花、做花冢,這一系列的動作,分明是對自己所處環境的抗爭。哭花就是哭自己,是對自己無依無靠生存環境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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