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碎一地月光

宮鳳華

三毛每晚散步回來都會對荷西說：散步太快樂了，這么快樂，也許有一天散成神仙。

夕陽西下時分，抑或月光浸潤的晚上，我總喜歡靜靜地行走在林間小路上。

黃昏的凄美令人鼻酸，一種久違的田園的親情與溫馨縈繞于胸。構樹素面朝天，姿態孤傲。冬天的樹是內斂睿智的，它丟棄一切瑣碎，將生命最本質的形態呈現出來，有著“疏枝橫玉瘦，小萼點珠光”的風雅。夕陽如一位醉酒畫師，隨手打翻了調色盤，任漫天的繽紛色彩恣意流淌。流云清澈而澄爽，柔曼而輕盈，讓人想起林語堂：“看到秋天的云彩，原來生命別太擁擠，得空點。”

扯下一莖狗尾草，細細咀嚼，一股地脈深處的清香沁透肺腑。我張開雙臂，攪動著濃稠的夕光。一種傷感的情緒猝然而起，衰衰然，戚戚然，也感覺很美。

月光如水的夜晚，路邊扶疏的花木如《神曲》里的插圖。枝葉在風中颯颯作響，如一首小夜曲。月下風物，清透的，素白的，朦朧的，宛若一闋宋詞小令。我每每走進朱自清《荷塘月色》淡淡的喜悅和憂傷里，走進海子孤獨而高傲的小木屋，走進梭羅神秘而浪漫的瓦爾登湖。

白天那條河還像野馬一樣馳騁于平原上，現在卻融化在夜色里。輕風間起伏躍動的蘆葦，纖腰裊娜，玉臂勾引，如窈窕村姑，洋溢著豐滿野性的風情。

晚風輕拂，月色純凈，恍然聽見蘇軾說：與誰同坐，明月輕風我。眼前的一切似一幅意境深遠的水墨畫，處處呈現出一種積水空明、藻荇交橫的景致。冬夜異常靜謐，唯美得像油畫，連呼吸也變得樂音般輕快悅耳。

月兒探出臉，俯視人間，目光里都是柔和悲憫。輕輕地，宛如一個女子走在出嫁的路上，羞澀得讓這個世界只剩下她的心跳和呼吸。我望見樹木藤蔓上有霜，感覺大地好像在夜里哭過一場。暈黃的月光柔軟地鋪灑在地，青霜便多了一份柔和，平添一種寧靜、悱惻的美。清寒冬夜因為霜月，季節有了層次和質感，生活因之豐富而溫婉。冬天的寂和靜，冬天的空闊與包容，使你可以雪夜訪友、湖心賞雪、圍爐夜話、“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

劉孝威說“神心重丘壑，散步懷漁樵”。得天地之真趣，抒曠達之幽情。你可以沒有禁錮地低聲吟哦，盡情狂笑，仰天悲歌。

“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心凈了，天地遠了，靈魂的香味自然飄溢出來。

有時聽到遠處隱約傳來“我的家鄉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澀的水”的歌聲，我常常熱淚潸潸。這樣的夜晚，景物是虛幻的，靈魂是真實的。白天的忙碌和瑣碎暫且拋開，心靈得到放牧，精神得到升華。“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把平淡的生活涂抹得詩意盎然，像張岱：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荼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多么美妙的生活狀態。

“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吟哦邵雍的《清夜吟》，如飲醇醪。清涼明凈的意味，只有柔軟的心才能體味。踩碎一地月光，一個人的浮世清歡，一個人的心靜如禪。

（編輯 高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