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天 邵華
摘要:由李巧寧、陳海儒合著的《陜西農村婦女的日常生活(1949—1965)》一書從“邊緣”和“下層”取材, 恢復“失語者”的歷史位置,見微知著,描繪了幅員遼闊的 20 世紀中國土地上所經歷的多樣形態和基層事實的 多層次面相。[1] 尤其是從與我們日常相關的人物群體和事件出發,以區域、邊緣、基層的視角觀察現當代時段的 歷史進程,通過地方史和日常生活史的呈現,奠定了其成為現當代社會生活史研究領域可貴力作的地位。
關鍵詞:《陜西農村婦女的日常生活(1949—1965)》;現當代社會生活史研究;力作
中圖分類號:C913.68??????????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文章編號:CN61-1487-(2019)01-0126-03
一
《陜西農村婦女的日常生活(1949—1965)》選取 陜西省作為研究的場域,意在“試圖去觸摸建立新秩序 的‘宏大背景中小人物真實的生活和真切的情感,展 示 1949—1965 年間陜西農村婦女的日常生活,包括生存 的外部環境如何、日常生活的內容有哪些、婦女們是怎 樣承擔這些生活內容的、這樣的承擔對婦女們的身心產 生了怎樣的影響等。”[2]4?作者之所以將寫作時段選定為 1949—1965 年,是因為 1949 年之后是新中國成立后的 前“十七年”,是建立社會新秩序的重要時期。這個時期 的婦女地位、生活方式、精神面貌呈現出鮮明的變化,研 究這個時期農村婦女群體的生活狀態,有助于認識新秩 序在農村建立的歷史過程,又可以理解 1949 年之后新中 國婦女的解放之路。
作者之所以以陜西農村婦女群體為考察對象,一則 是由于學界目前的相關研究廖若星辰,對于農村女性的 關注“基本缺席”。[2]4? ?二則因陜西區域環境、社會習俗、地理人文橫跨黃河、長江兩大流域,呈現出鮮明的地域差 異。陜北、關中、陜南區域內農村婦女的生活方式、性別 意識等方面亦多有不同,而且新中國的婦女政策所產生 的沖擊與影響也不同。由此相異歷史面貌的展演,為我 們管窺 1949—1965 年陜西農村婦女群體的生存境遇提 供了可資挖掘的素材。
全書共分八個章節,除第一章導論和第八章結語外, 第二章到第七章分別對農村婦女的婚姻狀況、生育狀況、 生產勞動、家務、基本生活狀況、文化學習五個方面進行 了詳實的論述。具體言之,第二章分為 1949—1953 年、1954—1958 年、1959—1965 年三個時段,對陜西農村婦 女婚姻觀念的變遷做了詳實的描繪。新婚姻法在建國以 后開始實施,男女平等的思想滲入到婚姻關系之間,陜西 農村婦女有過短暫的離婚潮,傳統包辦擇偶觀念逐漸被 打破,出現集體食堂辦婚禮的方式。在夫妻關系趨向平 等的同時,婆媳之間的尊卑關系有所松動。在物質利益 的驅使下,買賣婚姻、早婚的觀念依然存在,外省流入婦女增多。第三章論述 1949—1965 年間陜西農村婦女生 育觀念變化、生育特點、生育狀況等。第四章敘述了陜西 農村婦女的勞動內容、強度、特點等基本情況。第五章關 注婦女群體日常的家庭事務勞作,特別是照顧子女、一日 三餐、針線活及分擔莊稼活的營生,這是其勞作的基本內 容。第六章敘述了陜西農村婦女物質生活標準的改善境 況和生存境遇。結合具體案例分析了農村婦女群體在 掃盲活動中的基本表現和其教育情況是第七章的基本內 容。第八章的“余論”部分主要對陜西農村婦女的著裝、 娛樂休閑活動等問題進行了補充羅列,兼及總括 1949—1965 年間陜西農村婦女日常生活的總體歷史面相。
二
嚴耕望在談及史學論題選擇之時認為,要選好一個 題目,應是從大處著眼、小處著手,“最好多做具體問題, 少講抽象問題。”[3]53?要小題大做,“考慮到自己的能力 范圍,與關涉此一問題的材料情況。”[3]61 該書的選題充 分體現了以上的主張。作者意在從大處著眼觀察 1949 年建國以后農村婦女群體生活境遇的歷史變遷,為了研 究此一宏大主題,作者從小處著手選取了陜西農村婦女 群體日常生活這一具體問題為考察對象,以自己作為女 性特有的視角切入到對農村婦女群體日常生活細節的觀 察,通過宏觀透視和微觀個案相結合,實際走訪調查和查 閱基層原始檔案,獲取大量與此問題相關的史料,從而使 選題的視角頗具現實關懷感,框架內容的呈現亦凸顯出 相當的學術深度。
史料為構建歷史知識的基石,審查本書史料的使用 情況就顯得必不可少。總體來看,作者在寫作過程中使 用了大量陜西省各市、縣(區)的基層檔案史料,征引了 不少的報刊史料、地方志史料。作者通過深度訪談口述 史料的加入,為扁平化的歷史細節敘述增添了不少鮮活 生動的氣息。需要注意的是,在口述史料的印證過程中, 書中個別地方未注明訪談時間和訪談人。如第 85—86頁間征引商南縣的訪談對象李翠英的口述史料,第 258頁征引佳縣郭子珍的口述材料,未見訪談人和訪談時間。 蒙文通論及組織及運用史料表述之時言道:“要注意材料的擺法:第一,是不是說明論點;第二,要有層次,要 在一個證據之上再論證一個證據;第三。總結性材料是 不是用在總結地方。”[4]50 若以此三點來衡量的話,該書 充分體現了作者據史料以言事的能力。作者在組織及運 用史料表述之時,很注重當時歷史語境的再現,通過繁復 的史料重構當時的歷史細節,注重讓當事人來“發言”, 在層層的縝密論證過程中,逐步揭示其要表述的最終結論。材料運用很有層次感,尤其是總結性材料的運用,頗 具特色。例:第三章在論述陜西農村婦女的生育問題時, 首先擺出了要說明的基本論點—聚焦陜西農村婦女群體 的生育環境、婦女群體對生育衛生常識的認知及其應對 等方面,以渭南市合陽縣農婦趙菊蘭的個人生育史為考 察對象,層層論證趙菊蘭生兒育女到絕育的曲折過程,最 后引用當地的快板小調作為史料旁證來做結,可謂恰切。
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近現代婦女史研究日益受到 學界的重視,在研究思路和方法上呈現出多學科交融的 景象,社會學、心理學、經濟學、人類學等多學科研究視野 與方法匯流于婦女史的研究中,涌現出新意迭出的諸多 論著。方法和思路的創新,往往能為論著增色不少。《陜 西農村婦女的日常生活(1949—1965)》一書的作者在 研究過程中借鑒了人類學、社會學的跨學科研究思路,從 精英史、大事件的歷史敘述中走出,轉向關注基層社會的 婦女群體生活,大量采用田野調查訪談是本書寫作的方 法特色。作者用了三年多時間,走遍陜南、陜北和關中區 域內的主要市、縣(區),在查閱大量原始檔案的基礎上, 傾聽過數十位農村婦女的口述回憶,閱讀了數百份的訪 談記錄,進行了艱辛的學術勞作,非身歷甘苦者不能體 會。查閱論著中訪談史料的運用,可以發現,該書作者對 調查材料的篩選擇取,不求其多,以事實為依據,秉持客 觀性原則,以個案調查和專題調查相結合的方式,通過多 點調查的不斷深入,豐富了陜西各個區域內的史料來源, 參與觀察到的口述細節深描使論著的現場感、歷史鮮活 感大為增強。
一本好的史學論著,不僅應在選題上有其特色,新史 料運用方面有所擴充,示來者以軌轍方法,更應呈現出深 層次的人文關懷。作者雖自謙在書中“述而不作”“少 評論”“避免做過多評價”(第 7 頁),其實在行文論述的 過程中,處處可見其對陜西農村婦女群體命運和生活處 境的憂慮之思,“備感心酸”(第? 192 頁)、“歔欷不已”(第194 頁)等屢次見諸書間的字詞可為佐證。三年多的田 野走訪,使作者發出了陜西農村婦女“在極度貧困和沒 日沒夜的勞作面前所體現出來的堅韌是不可用常規思維 來想象的”[2]272 ?的生活慨嘆。
三
通讀全書,掩卷之余,帶給我們需要進一步深思的兩 個理論性問題。
首先,是對于口述史料性質的思考。近些年,在中國 現當代史的研究領域,史家眼光下移,運用社會學、人類 學田野調查的方法,回到歷史現場,在搜集大量原始檔案、民間文獻的基礎上,廣辟史料來源,重視對口述訪談 史料的應用。保爾·湯普遜認為,當事人的口述回憶是最 接近歷史真相的敘述,在重建當時的歷史語境和氛圍之 時,尤其是“在文獻資料不充分的事務上是非常具有啟 發性的”[5]165,有助于我們認識當時的一些基本史事的主 體形貌。口述史料的價值不僅僅是搜集材料的基礎上呈 現出返回歷史現場的文字陳述,作為當事人對當時當地 親歷事件的表述,口述材料使我們理解了當事人是如何 詮釋當時當地已經發生過的事件,如何看待已逝往昔的 點滴回憶與變遷,“在一定程度上,這種‘感同身受的 體驗有助于減少研究中‘隔靴搔癢的弊端。”[2]6
現實生活中已經發生的人事,都是歷史演變之結局, 其中的人事勾連,環環相扣,轉瞬即逝,我們所歷的只是 偶然之間的片刻,留下的是許多殘片陳跡。歷史學的工 作,就是直接跨過現實生活,到史料“碎片”背后去分析 它。對于口述史料的采擇,年代久遠形成的記憶模糊出 錯,當事人的情感態度、價值立場偏見等,使我們必須加 以審慎的甄別考訂。但更值得深究的是:當事人的回憶 增添了什么,刪減了什么,失憶變形了什么,主觀歪曲了 什么,他們是基于何種目的而如此言說,是否遮蔽了其他 細節的表述。對于當事人的采訪過程,其實就是參與他 們的話語“制作”,順延他們的時空脈絡回憶過去,在口 述訪談的過程中,我們應在史料搜集的基礎上進一步提 問:這些口述材料所呈現的事件信息對訪談對象和他所 論及的時代和人物到底有何影響?所經歷的事件是否改 變了他們的思考和生活的態度、方式?是否使他們的表 述策略和“話語”呈現方式發生變形?
其次,作者認為“1949 年—1965 年的陜西農村婦女 具有較強的代表性,對它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是觀察這 一時期農村婦女生活狀況與思考中國式婦女解放道路的 重要切入口。”[2]4 毋庸置疑,這些我們所能感知到的“地 方性知識”的生動歷史細節,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豐富和 深化我們對時代整體性的認知。但值得繼續追問的是: 歷史學微觀的理解能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深入對整體性 的理解?它的微觀限度在哪里?
區域性的社會史研究是否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理解 中國社會結構的普遍性的認知,是史家較為關心的話題。 英國人類學家利奇曾對費孝通《江村經濟》中的社會調 查言道:“在中國這樣廣大的國家,個別社區的微型研究 能否概括中國國情?”[6]??其實 , 近些年中國社會史研究 領域中爭議很大的“碎片化”現象,就是上述問題的直 觀概括。
所謂“碎片化”主要言說的對象是學界區域社會史 研究中的選題缺失整體關懷,缺乏將“小地方”與“大 歷史”貫通起來的問題意識。顯然,這就要求我們對于“碎 片化”問題的理解,尤其不可將“區域”和“整體”的 概念截然對立二分,兩者之間是相融共生的關系。王笛 認為,微觀區域個案的研究,“能夠把對歷史的認識上升 到一個更廣義的層次而提供個案分析,其不僅能夠豐富 我們對地方的認識,而且有助于我們對中國的理解。”[7]16?由此來看,區域個案研究是理解“總體史”的基礎,是對 “總體史”內容的深化和細化,“總體史”詮釋范式和框 架,通過區域史個案典型結論得以修正、補充。進一步言 之,通過“總體史”宏大的問題意識統攝,區域史的研究 的深描“意義”才能得以體現。
走向基層的社會史研究并不在對于“區域”范圍定 義的大與小,它必須走出就區域論區域,通過整體的現實 關懷,將零散、片段的區域史料連綴起來,經過細致入微 的細節呈現,做到以小見大。其中的關節點在于如何從 區域的視角發現具有可值得研究的選材,提出問題的深 度和貫穿其中的“追尋歷史脈絡的學術自覺”[8] 有機地 結合在一起。在此基礎上,克服“碎片化”的最好辦法 是采用跨學科的研究思路,通過揭示研究的“地域、社會 群體與各個學科之間的關聯”[9]179,在互相對話的過程中, 完成“對碎片化的補救。”[9]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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