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幣國際化在拉美推進現狀與前景

呂 洋

[內容提要] 近年來，中國與拉美國家在貿易結算、跨境投融資等領域的人民幣合作已初見成效，這不僅與中拉經貿關系的快速發展以及中國金融市場的日益開放密不可分，也反映了拉美國家面對當前國際政治經濟形勢變化所表現的期待。盡管成績喜人，但也應清醒看到，拉美國家對人民幣的使用意愿仍然不高，且隨著國際政經形勢的變化，人民幣在拉美可能面臨推廣動力減弱、域外干擾因素增加等風險以及“美元壁壘”的阻礙。在此情況下，應務必把握住“一帶一路”聯通拉美、拉美經濟波動以及美拉關系嫌隙為人民幣國際化帶來的戰略機遇，補齊機制短板，加快戰略布局。未來人民幣在拉美的推廣仍有廣闊前景。

2016年10月人民幣正式納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特別提款權(SDR)貨幣籃子后，人民幣國際地位提升，國際化步伐加快。特別是2018年以來，隨著金融市場開放舉措接連落地，以人民幣計價結算的黃金、原油和鐵礦石期貨相繼問世，人民幣國際化迎來加速發展的戰略機遇期。在此背景下，拉美地區作為中國重要的貿易、投資伙伴和國際金融合作方，對人民幣使用有較高的關注度和充分的現實需求。因此，具體考察人民幣國際化在拉美地區推進的現狀及前景，不僅有助于進一步深化中拉整體合作，也可為人民幣國際化的路徑選擇提供重要參考。

一、 人民幣國際化在拉美的進展情況

近年來，在中拉雙方共同努力下，拉美國家正越來越多地參與人民幣國際化進程。在貿易領域，拉美地區作為中國重要的大豆、礦產和石油等大宗商品供應商，使用人民幣結算可以極大降低使用第三方貨幣帶來的匯兌損失。隨著以人民幣計價的石油、鐵礦石期貨上市，人民幣在大宗商品貿易中扮演的定價、結算角色愈發重要。在委內瑞拉，馬杜羅政府早在2017年9月就宣布使用人民幣來代替美元為委石油計價，并將人民幣與俄羅斯盧布、日元、歐元和印度盧比組成貨幣籃子作為該國新的國際支付機制；[注]“Venezuela Publishes Oil Prices in Chinese Currency to Shun U.S. Dollar，” Reuters,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venezuela-oil/venezuela-publishes-oil-prices-in-chinese-currency-to-shun-u-s-dollar-idUSKCN1BQ2D1.(上網時間：2018年7月10日)在墨西哥，使用人民幣進行的雙邊貿易結算占比已達15%;[注]“Aumenta uso del yuan en comercio México-China，” El ECONOMISTA， https://www.eleconomista.com.mx/sectorfinanciero/Aumenta-uso-del-yuan-en-comercio-Mexico-China-20161018-0125.html. (上網時間：2018年7月10日)在巴拿馬，輿論也開始熱烈討論以人民幣代替美元作為流通貨幣的可能性。[注]Eric Jackson，“Will Chinese Money Circulate in Panama?” The Panama News, http://www.thepanamanews.com/2017/10/will-the-yuan-circulate-next-to-the-dollar-in-panama/.(上網時間：2018年7月10日)此外，為了進一步降低拉美國家持有人民幣成本，中國還先后與阿根廷、巴西、蘇里南和智利簽署了總額2830億元的本幣互換協議，增加了人民幣在拉美市場的流動性，這也為各國在雙邊貿易中更多使用人民幣交易提供了便利。

在投資領域，人民幣投資正成為中拉投資合作的新亮點。一方面，人民幣對拉美投資潛力巨大。美洲對話組織指出，近年來中國企業在交通基礎設施建設、能源、礦產開發、機械制造業等領域的競爭優勢日趨明顯，如能接受中資企業以人民幣在拉美開展收、并購和綠地投資，將極大提振中國對拉美直接投資規模，改善長期困擾拉美經濟的投資不足難題。[注]Jahangir Aziz， Latin America’s Role in Renminbi Internationalization, Inter-American Dialogue, January 2013，p.4.另一方面，接受拉美投資者以人民幣對華投資，不僅可促進人民幣順暢回流境內，形成流通閉環，還可拓展境外人民幣持有者的投資渠道，增加其持幣收益，從而進一步提高持有人民幣意愿。中國在資本項目下人民幣尚未實現可完全兌換情況下，為方便外國投資者的人民幣資產操作，推出了人民幣合格境外機構投資者(RQFII)資格，其中智利獲得500億元人民幣投資額度，成為首個取得該資格的拉美國家。

在金融合作方面，中國工商銀行、中國建設銀行、中國銀行和國家開發銀行等中資銀行已在巴西、墨西哥、阿根廷、哥倫比亞、智利、巴拿馬和委內瑞拉等多個拉美國家開設分行或辦事機構。其中，中國央行分別指定中國建設銀行和中國銀行在智利和阿根廷擔任人民幣清算行，與當地和國際銀行合作，為智利、阿根廷乃至整個拉美地區的企業提供人民幣結算、融資、金融衍生品、債券等全方位的人民幣業務，成功搭建起拉美人民幣離岸市場雛形。以此為基礎，中拉以人民幣主導的融資合作也開始嶄露頭角。2010年，中國與委內瑞拉簽署《中委長期融資合作框架協議》，由中國國開行為委方提供100億美元和700億元人民幣的融資貸款，成為中拉間以人民幣主導的能源融資合作的一次重要嘗試。2013年，中信證券與巴西投資銀行“百達”(Banco BTG Pactual SA)合作發行了總價10億元的巴西首支人民幣債券；[注]“Banco BTG Pactual S.A. and BTG Pactual Participations Ltd：Admission to Listing and Trading on NYSE Euronext in Amsterdam of European Units，”BTG Pactual， http://ri.btgpactual.com/download_arquivos.asp?id_arquivo=8A92F860-9A05-48CC-A510-A3AC3C133BAD.(上網時間：2018年7月10日)2015年，委內瑞拉國家石油公司(PDVSA)發售價值16億美元的人民幣債券以緩解其資金壓力。[注]“委內瑞拉國有石油公司發售16億美元人民幣債券”，http://caijing.chinadaily.com.cn/2015-06/26/content_21114268.htm，(上網時間：2018年7月10日)越來越多“熊貓債”的發行，不僅對有意拓展中國業務的拉美企業帶來利好，也給拉美國家緩解融資壓力、豐富外儲類型提供了新的選擇，更增強了人民幣在拉美的“存在感”。

人民幣目前已成為全球第七大支付貨幣，市場占有率1.56%，[注]SWIFT, RMB Tracker: Monthly Reporting and Statistics on Renminbi (RMB) Progress towards Becoming an International Currency， March 2018， p.1.是中國第二大跨境收付貨幣。[注]中國人民銀行：《2017年人民幣國際化報告》，中國金融出版社，2017年，第3頁。但具體到拉美，雖然取得了一定的突破，但相比于其他外幣在拉美國家的使用情況，人民幣在拉美的國際化進程仍處于較初級的階段。作為貿易結算貨幣，人民幣在中拉貿易中的使用比例不超過1%，[注]“Settlement of Trade Ows in RMB，”HSBC，https://www.hsbc.fr/1/2/en/entreprises-institutionnels/international/settlement-trade-flows-rmb.(上網時間：2018年7月30日)在多邊貿易結算中的使用更是寥寥無幾。如以最能體現貨幣在離岸市場接受度的“外匯交易量”這一指標來衡量，雖然中國已在智利、阿根廷設立人民幣清算行并實現與墨西哥比索直接交易，但根據國際清算銀行2016年4月統計數據，只有巴西、智利、墨西哥三個國家進行過人民幣交易，且日均交易額占比甚微(見表1)。

表1 截至2016年4月拉美主要國家日均人民幣交易額及占比(以百萬美元計)

數據來源：國際清算銀行(BIS)：BIS Triennial Central Bank Survey 2016.

如與人民幣國際化的主要目標區域——周邊國家進行“橫向”對比，拉美的人民幣國際化進程相對落后。從使用規模上看，2017年中國與周邊國家貨物貿易中人民幣使用達9420億元，大約是中拉貿易中人民幣使用規模的50余倍；[注]呂威：“人民幣在周邊國家使用情況”，《中國金融》，2018年16期，第51頁。從貨幣合作協議上看，中國29個周邊國家中，[注]包括14個陸地鄰國、6個海上鄰國和9個近鄰國家。9個與中國簽署了雙邊本幣結算協定，13個與中國簽署了雙邊本幣互換協議，5個國家與中國建立了人民幣清算安排。相比之下，拉美33個國家中與中國達成同類合作安排的國家分別只有1個、4個和2個，覆蓋率遠遠不及。從人民幣交易便利化水平上看，截至2017年末，周邊國家貨幣中已有新加坡元、馬來西亞林吉特、俄羅斯盧布、韓國韓元、泰國銖等在中國外匯交易中心實現與人民幣直接交易，同期實現與人民幣直接掛牌交易的拉美貨幣僅有墨西哥比索。[注]參見中國外匯交易中心“中國貨幣網”，http://www.chinamoney.com.cn/chinese/bkccpr/.(上網時間：2018年11月1日)從人民幣投資合作水平上看，截至2018年3月，周邊國家中已有新加坡、韓國、泰國和馬來西亞等國金融機構取得人民幣合格境外機構投資者(RQFII)資格，獲批投資總額度約1517億元。[注]參見國家外匯管理局：“合格境外機構投資者(QFII)投資額度審批情況表”，http://m.safe.gov.cn/safe/hgzwjgtzzedspqkb/index.html.(上網時間：2018年5月25日)與之相比，中國與智利500億元人民幣的RQFII額度很難滿足拉美企業對中國龐大市場的投資渴求。另外，中國在智利和阿根廷建立的人民幣清算行還難以承擔起地區人民幣離岸交易中心的重任，上述兩國也并非拉美和加勒比地區首要金融中心，[注]根據2017年9月更新的全球金融中心指數排行，拉美和加勒比地區上榜全球百大金融中心的國家或城市依次為：百慕大群島(29位)、開曼群島(31位)、英屬維爾京群島(37位)、巴西圣保羅(63位)、特立尼達和多巴哥(65位)、墨西哥墨西哥城(73位)、巴哈馬(81位)、巴西里約熱內盧(82位)、巴拿馬(88位)、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90位)。數據來源：Financial Centre Futures：“the Global Financial Centres Index (GFCI 22)，”p.26.無法如新加坡、韓國等周邊國家一樣，有力帶動人民幣在地區的推廣。

雖然與中國周邊相比，人民幣在拉美的推廣仍在起步階段，但考慮到中拉之間遙遠的地理距離以及拉美緊鄰美國的特殊地緣位置，人民幣國際化能夠在拉美取得如此突破已實屬不易。總結起來，這主要得益于三方面的原因：

首先，世界政治、經濟形勢的深刻重大變化強化了拉美國家參與人民幣國際化的熱情。美國特朗普政府接連“退群”，鼓吹“削減貿易逆差”“制造業回流”，推動美聯儲加息，壓縮國際市場美元流動性，造成拉美國家金融市場動蕩不堪，各國對更加穩定、充足的替代性國際貨幣的需求日益上升，這為人民幣在拉美的開拓創造了更好的外部條件。與此同時，長期被美國視為“后院”的拉美國家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和外交自主性的增強，期待發展更加均衡、自主的對美關系，對沖美國的政治、經濟和金融影響力。因此，與快速發展中的中國開展極富政治性、戰略性的貨幣、金融合作，也成為拉美國家一項有益的戰略選擇。

其次，中拉經貿關系的快速發展創造了拉美國家對使用人民幣計價及結算的龐大需求。中國經濟長年保持6.5%以上的高速增長，如今已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第一大貨物貿易國和第二大對外投資國，逐步具備了作為拉美國家國際貿易貨幣供給國所需的經濟規模。此間，中拉經貿關系也水漲船高，2017年雙邊貿易額同比增18.8%，逼近2600億美元大關，[注]CEPAL，Explorando nuevos espacios de cooperación entre América Latina y el Caribe y China， Naciones Unidas, Santiago， Enero 2018， p.37.中國已成為拉美第二大對外貿易伙伴國，還是巴西、智利、秘魯等國的第一大貿易伙伴。同時，中國對拉直接投資存量達2071.5億美元，拉美已成為中國第二大對外直接投資目的地，其中2016年對拉直接投資流量272.3億美元，成為拉美第二大直接投資流量來源國。[注]同上，p.37.p.51.中拉之間規模巨大的貿易、投資交易如使用美元等第三方貨幣完成必將產生較大的匯兌成本，這自然催生了合作雙方探索本幣計價和結算以實現貨幣交易成本最小化的客觀需要，成為人民幣在拉美擴大流通的基本推動力。

最后，中國金融市場加速開放為包括拉美國家在內的市場主體使用人民幣創造了更好的市場條件。2018年來，中國金融開放步伐顯著加速。1月央行發布《關于進一步完善人民幣跨境業務政策促進貿易投資便利化的通知》，為投資者使用人民幣對拉美進行直接投資、中拉企業家跨境完成人民幣個人結算、創新人民幣跨境合作業務打開了方便之門。[注]“人民銀行：進一步完善人民幣跨境業務政策 促進貿易投資便利化”，http://www.gov.cn/xinwen/2018-01/06/content_5253804.htm.(上網時間：2018年7月5日)2018年3月以人民幣計價的原油期貨在上海掛牌交易，隨后，以人民幣結算的黃金、鐵礦石期貨貿易也已啟動，對于拉美的委內瑞拉、厄瓜多爾、哥倫比亞等原油生產國以及秘魯、巴西、智利等黃金、鐵礦石出口國來說，人民幣有望成為其對外期貨貿易結算的新選擇。4月中國人民銀行行長易綱在博鰲亞洲論壇宣布了進一步擴大金融業對外開放的六大舉措及時間表，[注]新華網：“易綱：取消銀行和金融資產管理公司的外資持股比例限制”，http://www.xinhuanet.com/fortune/2018-04/11/c_1122667234.htm. (上網時間：2018年7月5日)5月央行發布了允許清算行與參加行開展同業拆借、將人民幣清算行的存款準備金率降為零、擴大“滬股通”“深股通”及“港股通”匯兌額度等政策，為境外投資者使用人民幣提供了更多流動性，也提升了人民幣跨境業務的便利性。這些市場開放舉措對于拉美國家來說更有深刻價值。長期以來，拉美學界對中拉相互投資金額的失衡頗有抱怨(中國對拉美投資額遠高于吸收拉美國家外資金額)，[注]CEPAL，Panorama de la Inserción Internacional de América Latina y el Caribe， Naciones Unidas，Santiago，Octubre de 2017，p.61.如今中國金融市場擴大開放不僅為拉美投資者提供了新的投資選擇，更增強了其持有人民幣的偏好，為人民幣在拉美的使用創造了來自需求端的基礎條件。

二、 人民幣國際化在拉美面臨的問題及風險

雖然人民幣正逐漸在拉美嶄露頭角，但拉美國家使用人民幣的意愿仍然不高，各國對在貿易和投資領域使用人民幣仍然“三步一回頭”。首先是“不愛用”。在中國資本市場尚未完全開放、國內金融市場機制尚未健全的情況下，拉美國家對使用人民幣進行貿易、投資和金融合作本就有一定顧忌。且拉美國家對華出口多以大宗商品為主，其價格由國際市場主導并以美元計價，長期的交易慣性和換用人民幣而產生的“菜單成本”往往讓貿易雙方不愿“邁出第一步”；[注]Alicia García Herrero，Internacionalización del RMB: Por qué está ocurriendo y cuáles son las oportunidades? Observadorio de Divulgación Financiera，April 2013，p.7.而中國對拉美投資多為基礎設施建設和產能合作項目，投資規模大、周期長，對當地經濟重要性極高，各國政府穩妥起見多選擇接受穩定性和流動性更好的美元而不愿“第一個吃螃蟹”。

其次是“不會用”。據美國大西洋理事會的報告，超過80%的外國企業不了解如何使用人民幣進行交易和投資。[注]Douglas W. Arner & Andre Soares，A Globalized Renminbi: Will it Reshape Latin America? Atlantic Council’s Adrienne Arsht Latin America Center， May 2016，p.7.對拉美國家而言，近年來與中國達成的各層級、各領域的投融資合作絕大多數是以美元實現的，雙邊貨幣合作涉及較少。而中拉之間建立的各類經濟、戰略對話機制對貨幣合作也大多一語帶過，甚至避而不談，這讓很多拉美企業對于人民幣在國際市場上的優勢和人民幣的跨境使用機制知之甚少，自然更難以了解如何使用人民幣，這也成為拉美企業接受人民幣的一大阻礙。

更大的問題是“用不好”。很多拉美國家并不能有效使用現有的人民幣交易工具，以中國與阿根廷本幣互換合作為例，2009年中國人民幣銀行與阿根廷央行簽署首份貨幣互換協議后，雙方又于2014年續簽了700億元人民幣/900億阿根廷比索的雙邊本幣互換協議，但2015年12月，阿根廷央行宣布，將價值31億美元的人民幣資產兌換成美元，以充實外儲、緩解因放開外匯管制而造成的比索兌美元下跌。誠然，阿方這一自主安排亦屬協議范圍之內，但貨幣互換協議之本意應是為雙邊經濟往來提供信用擔保，或用于人民幣—比索框架下的雙、多邊投資、貿易結算，而將其用于緩解本幣與美元的匯率壓力，顯然算不得物盡其用。

出現上述問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中國金融市場風險縈繞、金融開放度有待提高、人民幣國際化路徑選擇存在爭議等內部因素，[注]劉建豐、潘英麗：“人民幣國際化的成功標志及其可行路徑——一個“有保有壓”具有中國特色的推進策略”，《國際經濟評論》，2018年第2期，第54～59頁。也有中拉雙邊貿易、投資規模在中國整體對外經貿“盤子”中占比有限等雙邊因素，更有拉美國家治理能力弱、政治、經濟、社會形勢波動劇烈等拉美因素。但客觀來看，這些問題均是中拉社會經濟和雙邊關系發展中必然會出現的階段性矛盾，假以時日自可化解。人民幣國際化面臨的最大阻礙還是來自長期主導國際金融秩序和世界政治經濟格局的美西方的外部壓力。特別是在中美博弈日趨白熱化的背景下，拉美地區作為歷史上的美國“后院”，勢必在中美“貨幣競爭”中扮演獨特角色，人民幣在拉美的推廣也很可能會面臨新的挑戰。

首先，美國對華戰略“壓迫”令中國經濟走勢更加復雜化，間接抬高了拉美人民幣的推廣難度。一方面，美聯儲貨幣政策正常化步伐加快，推高了中國金融系統性風險。“加息、縮表”制造“強勢美元”造成人民幣下行，2018年4月中旬以來，在岸、離岸人民幣兌美元匯率持續走弱。考慮到保持幣值穩定是人民幣國際化成功推進的一個必要條件，在匯率持續震蕩情況下，說服拉美國家提高在對華貿易結算中使用人民幣恐將更加困難。而與此同時，外部市場環境的明顯變化也導致中國匯市、股市和房地產市場風險上升，一定程度上加深了“保障金融安全”與“推進資本項目開放”的對立性，不僅限制了拉美國家的人民幣持有者對華投資的意愿和能力，也阻滯了人民幣國際化機制完善的進度。另一方面，美特朗普政府對華高舉“關稅大棒”，肆意挑起貿易爭端，不僅進一步增加了人民幣貶值壓力，更對中國經濟平穩、健康發展和轉型升級構成了直接威脅。而在中拉貿易中，機械設備、電子產品、計算機和通訊設備等高新技術產品正是中國對巴西、阿根廷、智利等拉美國家的主要出口產品。這些國家通過對華出口能源、礦產等資源換取人民幣并購買物美價廉的“中國制造”以改善國民福利、提升工業能力，從而構筑了人民幣在拉美相對獨立流轉的物質基礎。假若中美“貿易戰”真的對“中國制造2025”形成制約，削弱了中國制造的競爭力，甚至影響中國經濟發展大局，無疑將動搖中拉經貿關系的互補性基礎，恐導致人民幣在拉美成為“無源之水”。

其次，人民幣在拉美實現“貨幣替代”恐面臨更大的競爭壓力。推進人民幣國際化的關鍵一步是在目標國家實現貨幣替代，即一國將外國資產作為支付手段和記賬單位來使用。[注]柴瑜：“人民幣國際化與拉美作為目標區域的考察”，《世界經濟與政治》，2013年第4期，第90頁。而在拉美實現貨幣替代的過程中，人民幣面臨著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美元。長期以來，美元一直在拉美和加勒比地區經濟中扮演舉足輕重的作用，巴拿馬、薩爾瓦多和厄瓜多爾已相繼“美元化”；阿根廷、巴西都曾一度實施本幣比索與美元保持1∶1固定匯率的“貨幣局制度”，使經濟處于“準美元化”狀態；多米尼克、格林納達等加勒比國家時至今日仍實行“硬盯住”美元的“貨幣聯盟制度”。除了相對直接的貨幣“美元化”，拉美國家金融系統對美元的依賴程度同樣很高，阿根廷超過70%的政府債務以美元計價，[注]IMF Country Report，No. 17/409：Argentina，December 2017， p.7.烏拉圭美元存款和貸款占比分別高達70%和50%,[注]IMF Country Report，No. 18/24： Uruguay, January 2018, p.3.遠高于亞洲、歐洲和世界平均水平(見圖1)。在這樣的情況下，人民幣要在拉美獲得更廣泛的接受和使用進而替代美元的作用，顯然并不容易。特別是隨著中美全球博弈加劇，美國出于“排擠”中國、維護自身在拉美的傳統影響力和金融霸權等目的，勢必對人民幣在拉美對美元的替代倍加警惕，并處處設坎。美可能采取的在拉美實施打壓人民幣的手段包括：借拉美金融市場波動之際通過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機構加大對拉美國家的美元援助，進一步強化拉美經濟對美元的依賴；對中拉正常金融合作特別是涉及人民幣的貸款、援助項目指手畫腳、肆意抹黑；向已經與中國開展人民幣金融合作的拉美國家施加壓力，如投資、美元貸款限制等，迫使其對美元和人民幣“二選一”，甚至不排除對有意降低美元化水平的拉美友華國家進行制裁。

再次，中拉之間的人民幣合作可能面臨域外力量的干擾。貨幣合作事關貨幣主權，具有戰略意義，非高度政治互信則難達成，而近期美國重拾“冷戰思維”，對中國與拉美國家正常關系發展橫加指責、百般阻撓，可能動搖中拉人民幣合作的政治、經濟基礎。 2018年以來，美國前國務卿蒂勒森、商務部長羅斯、前國防部長馬蒂斯等訪問拉美時接連對中拉關系“指手畫腳”，污稱中國 “加重拉美國家債務負擔”“掠奪拉美自然資源”，[注]“蒂勒森首次拉美行 稱中國為‘新帝國主義列強’”，http://mil.huanqiu.com/world/2018-02/11580380.html.(上網時間：2018年7月31日)叫囂“不會將西半球領導地位拱手相讓”。[注]Paula Lugones, “James Mattis, el jefe del Pentágono, inicia una gira por la región y el martes llega a la Argentina，”Clarín， https://www.clarin.com/mundo/james-mattis-jefe-pentagono-inicia-gira-region-martes-llega-argentina_0_H1A2s1JIQ.html.(上網時間：2018年8月18日)在美國強勢壓力和西方輿論的大肆渲染下，拉美國家與中國開展金融、貨幣合作的態度難保有所遲疑。此外，其他域外大國近年來也在“搶灘”拉美，積極推動與拉美國家貨幣、金融合作。歐盟利用傳統優勢，與古巴就單一貨幣制展開合作；[注]Nelson Acosta，“EU offers to assist Cuba with monetary consolidation: EU official，” REUTERS，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cuba-eu/eu-offers-to-assist-cuba-with-monetary-consolidation-eu-official-idUSKBN1FK32B.(上網時間：2018年12月5日)俄羅斯、印度通過不斷加強與委內瑞拉能源、金融合作，促成委接受盧布和盧比作為石油交易支付貨幣；日本借技術優勢、金融實力和日裔影響力在巴西、墨西哥銀行業推廣日元使用。[注]“MUFG Gears up for Latin America Expansion，” Latin Finance，https://www.latinfinance.com/web-articles/2018/1/mufg-gears-up-for-latin-america-expansion.(上網時間：2018年12月5日)拉美國家在各國提供的合作機遇面前可能降低對人民幣的關注與興趣，其來者不拒的“多元貨幣合作”政策也恐令人民幣面對更多競爭。

數據來源：Luis A.V. Cat?o and Marco E. Terrones，Dollar Dependence，Finance & Development ，September 2016，p.49.

三、 在拉美推進人民幣國際化的前景

正如習近平主席多次指出，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中國既面對嚴峻的挑戰，又應看到其中蘊含的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人民幣國際化的推進亦是如此。世界經濟深刻調整，國際市場波動加劇，各新興市場國家為維護金融穩定、規避“斯蒂格利茨怪圈”[注]指新興市場國家在以較高的成本從發達國家引進過剩資本后,又以購買美國國債和證券投資等低收益形式,把借來的美元倒流回美國。，多元化儲備和結算貨幣的需求不減反升。隨著中國經濟平穩快速發展，人民幣的吸引力勢必進一步凸顯。具體到拉美而言，應當看到，中拉關系的跨越式發展和地區形勢的快速變化為人民幣國際化帶來了寶貴的戰略機遇。

第一，“一帶一路”聯通拉美的機遇。習近平主席分別在2017年5月會見阿根廷總統馬克里、11月同巴拿馬總統巴雷拉會談時先后指出，“拉美是21 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自然延伸”，“中方把拉美看作‘一帶一路’建設不可或缺的重要參與方”；2018年1月中拉論壇第二屆部長級會議上專門通過和發表了《“一帶一路”特別聲明》。至此，“一帶一路”建設與拉美加速對接，為人民幣國際化在拉美的推進創造了難得的戰略機遇。“共商、共建、共享”理念深入拉美，中拉在“開放包容”的合作理念下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共識，為雙邊貨幣合作奠定了堅實政治基礎；“一帶一路”推進中拉雙邊自貿協議升級和自貿區建設合作，使中拉貿易從單純的貨物進出口向金融、服務領域拓展，也將在傳統上由美元支付主導的大宗商品貿易之外，開拓新的、更適合人民幣的使用環境；投資上，“一帶一路”推進中拉發展戰略對接，加強雙邊產業政策溝通，為相互投資創造更多的機會和便利，從而拓展人民幣的使用渠道；在金融合作領域，“一帶一路”與拉美對接吸引更多拉美國家加入亞投行和金磚國家開發銀行，將進一步降低各國獲得人民幣貸款的難度，有望增加人民幣在拉美地區的使用和流通規模。此外，“一帶一路”建設還將“民心相通”作為中拉互聯互通建設重點，通過多種多樣的人文交流與文明互鑒，更有力地向拉美展示中國有能力、有擔當的國際形象，有力消除拉美人民對“中國威脅論”的猜疑，從而可為中拉在具有高度戰略性、政治性的貨幣領域開展合作奠定最廣泛的民意基礎。

第二，拉美國家經濟波動有望強化對人民幣的需求。2011年來，拉美經濟連續6年降速，其中地區“領頭羊”巴西2014、2015年連續兩年GDP縮水3.5%，[注]ECLAC, Preliminary Overview of the Economies of Latin America and the Caribbean 2017， Naciones Unidas，Santiago de Chile，30 November 2017， p.102.委內瑞拉更從2014年來就陷入年均近10%的衰退之中，[注]根據IMF世界經濟展望數據庫數據計算，IMF, World Economic Outlook Database，http://www.imf.org/external/pubs/ft/weo/2018/01/weodata/index.aspx .(上網時間：2018年7月6日)拉美經濟雖在2017年小幅回升，但多重結構性矛盾仍阻滯復蘇步伐，IMF預計拉美經濟恐長期在低增長漩渦中徘徊。[注]IMF，Regional Economic Outlook Western Hemisphere Department: Latin America and the Caribbean:Stuck in Low Gear， October 13， 2017， p.29.長期的經濟衰退和波動將改變拉美投資者對國內資產和國外資產的風險-收益預期，進而選擇持有以外幣定價的資產，而在中國對拉美投資不斷增長的今天，人民幣資產無疑成了對拉美投資者的穩健選擇。與此同時，長期與拉美經濟衰退相生相隨的通貨膨脹也催生了公眾尋找和使用外幣作為支付手段和記賬單位的需求，委內瑞拉通脹飛升，IMF預估2018年將達12800%，作為一個長期持反美立場，而與中國長期保持深度經貿合作的國家，[注]委內瑞拉是中國在拉美主要石油供應國、最大的融資合作伙伴和第六大直接投資目的地。資料來源：CEPAL, Explorando nuevos espacios de cooperación entre América Latina y el Caribe y China，Naciones Unidas，Santiago， Enero de 2018，p.37.選擇人民幣而非美元作為替代貨幣或許是委民眾的更好選擇。此外，拉美金融市場動蕩也相對增加了人民幣“錨貨幣”價值。 2018年4月以來，美聯儲貨幣政策正常化步伐加快、美債收益率走高，美元指數強勢拉升，拉美多國匯市大幅波動，阿根廷率先失守，央行三次“瘋狂加息”1275個基點難阻本幣兌美元一個月內暴跌20%；巴西雷亞爾年內累計貶值17%，巴央行被迫中斷降息進程；墨西哥比索也在5月半個月內下跌6.5%。各國本幣兌美元匯率下跌誘發了金融動蕩和市場恐慌，更沖擊了各國的經濟增長預期。因此，選擇更加多元化的“一籃子貨幣”匯率政策，將人民幣等其他貨幣更多作為匯率參考，或許可成為拉美國家保障匯率制度穩定的更好選擇。

第三，美拉關系波折不斷為人民幣推廣帶來的機遇。美國特朗普政府上臺后，出于狹隘的“美國優先”原則，采取一系列對拉美不友好政策，令拉美國家十分不滿，美拉關系也呈“漸行漸遠”之勢：一方面，拉美反美情緒高漲，部分國家左翼力量有所上升，墨西哥左翼政治家奧夫拉多爾高票當選墨新一任總統很大程度上便得益于此；另一方面，各國外交多元化步伐加快，秘魯推出“面向亞太”發展戰略，智利牽頭完成沒有美國參與的“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談判，與亞太合作正成為拉美國家外交政策首選。這些美拉關系的新變化，不僅會讓美國借“美元霸權”在拉美打壓人民幣的意圖事倍功半，而且為中拉貨幣合作創造了新的窗口，可以此為契機穩步擴大人民幣在拉美的使用規模，逐步提高對美元的“貨幣替代”，助其實現貨幣使用多元化，從而在面對美國動輒喊出的制裁威脅時底氣更足，幫助拉美國家加強貨幣政策自主化。

綜上可見，在充分把握外部機遇的基礎上，人民幣在拉美的推廣仍大有可為。短期內，可對當前中拉人民幣合作的不足進行有針對性的調整。在與拉美國家經貿合作中，更多嘗試人民幣合作，向拉美企業推介人民幣投資、債券發行規則，助其打消疑慮，敢用、會用、用好人民幣；探索與更多國家簽署本幣互換協議，可考慮在巴西、巴拿馬等拉美重要金融中心設立更多人民幣清算行，增加人民幣供給、補齊機制短板；適時接納更多拉美國家加入亞投行等“一帶一路”金融合作體系，也可效仿金磚合作機制探索中拉雙、多邊本幣結算體系和以人民幣為支撐的“應急儲備安排”，從而進一步拓展人民幣的使用功能。

長期來看，還應結合當前地區和國際形勢，有步驟地為人民幣在拉美的推廣進行戰略布局。首先，錨定下一階段開展人民幣合作的重點國家。可考慮與中國比較優勢互補、戰略關系扎實，地區示范性和帶動性強，美元化壁壘較低的國家，如巴西、委內瑞拉、秘魯等，優先與其擴大人民幣結算、計價和本幣互換合作。另外雖然巴拿馬屬“美元化”國家，但考慮到其地緣戰略重要性和地區金融中心地位，也可以貿易結算、人民幣清算行建設等為起點與之加大貨幣合作。

其次，以重點國家為支點，以雙邊貿易為基礎，推動中拉大宗商品以人民幣計價。與委內瑞拉、厄瓜多爾等與中國雙邊關系鞏固的石油輸出國、秘魯、智利等銅、鐵礦石出口國以及巴西、阿根廷、烏拉圭等拉美主要農產品出口國進行雙邊談判，探討這些大宗商品直接以人民幣計價和結算，同時為各國參與人民幣原油期貨、鐵礦石期貨交易創造條件，培育拉美國家參與人民幣大宗商品期貨交易市場的熱情。

最后，利用中國基礎設施建設和高端制造業比較優勢，結合拉美國家需求，建立一批以人民幣直接計價、結算和返銷為特點的境外產業園區，構建完整的人民幣回流機制。例如，與委內瑞拉、厄瓜多爾等期待提高原油精煉能力的國家商建原油精煉廠；針對秘魯礦業升級需要投資銅礦冶煉中心；滿足烏拉圭“再工業化”需要，[注]“Objetivo de Uruguay para el 2030: retorno a la industrialización，” ADAU， http://www.adau.com.uy/innovaportal/v/12619/1/innova.front/objetivo-de-uruguay-para-el-2030:-retorno-a-la-industrializacion.html.(上網時間：2018年9月25日)進一步拓展中烏汽車制造業合作，興建更多汽車產業園。鼓勵中資企業和機構為這些產業園進行人民幣投融資，其生產的產品除滿足東道國內需外還可以人民幣計價返銷國內市場并出口國際市場，這樣不僅可為當地經濟發展和轉型貢獻力量，也可為人民幣區域化和國際化奠定實業基礎。

人民幣國際化本就是一個復雜而艱巨的系統性工程，而拉美作為美國長期以來的戰略“后院”，其對美在政治、經濟、金融等領域的高度依賴為人民幣在當地的推廣構筑了較高的壁壘。特別是在當今中美戰略博弈日益激烈化和公開化的大背景下，在拉美地區推廣人民幣合作勢必“道阻且長”。但也應看到，中拉關系全面發展的大勢沒有變，雙方在政治、經貿、金融等領域的合作勢頭更未減弱，只要牢牢把握中拉關系發展和地區形勢變化的戰略機遇，針對拉美國家的特殊國情開展有針對性的人民幣合作，人民幣在拉美的推廣仍徐圖可待。當然，中國經濟的穩健發展和金融市場的穩定、開放才是人民幣在海外被越來越多國家接受和認可的根本保證。繼續堅定不移地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打贏“三大攻堅戰”特別是防控金融風險，守住不發生系統性金融風險的底線，大力推進改革開放，創新和完善宏觀調控，推動中國經濟實力再上新臺階，人民幣國際化也就“功到自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