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如弦

◎張夢昕

菊香幼年得過小兒麻痹，右腿落下殘疾，身子站不直，走路一瘸一拐。

因為腿殘的緣故，菊香找的婆家比較貧困，丈夫老實巴交、身體結實、勤快，種地之余，常在附近打零工。但是一年四季種莊稼的化肥、逢年過節(jié)的人情打送、孩子的學費、柴米油鹽……處處都要花錢，要料理得穩(wěn)當妥帖，光靠丈夫打零工是不夠的。家門口有幾分自留地，菊香種上黃瓜、辣子、茄子、豇豆各樣蔬菜。長相好看的菜摘下后提到街上去賣，難看的就留下自家吃。沒有菜可賣的冬季，菊香就生豆芽、點豆腐或賣甘蔗掙錢。

菊香賣菜，總是頭天下午就看好要賣的菜，當天早晨起早再摘，需要淘洗的菜，必定在院子里用井水淘洗干凈。菜新鮮干凈，加上菊香從不短斤少兩，所以她總能很快賣完，趕在孩子放學前回家做飯。

但是有一天，菊香很晚都沒有回來。同村的人從街上回來，說是菊香被抓走了。原來，經(jīng)常賣菜的街道當天有領導要來檢查，鎮(zhèn)里環(huán)衛(wèi)所的人就來管制，其他人提著籃子都跑了，菊香腿瘸跑不動，就被抓住了，踏爛菜筐收了秤。這要是其他人，可能就此回家了。菊香卻死活抓著秤桿不松手，爭吵起來，當時就挨了幾拳幾腳，還被拉到鎮(zhèn)政府，命令她站到太陽底下曬，曬了一下午，天快黑了才放她走。

第二天天沒亮，菊香趕第一趟車到縣政府門口討說法。她的哭訴，引起了一家媒體的關注，記者把菊香身上的傷拍了照寫了一篇稿子。縣里和鎮(zhèn)上怕事情披露影響不好，縣長當日就派車把菊香送到家，鎮(zhèn)長更是上門道歉，賠了菜錢、秤錢、藥費錢。經(jīng)過這一事件，左鄰右舍從此對菊香刮目相看，認為這家老實人也不可欺。

菊香一共生了三個孩子，都是男孩。第二個孩子十幾歲時，到河里釣魚一晚上都沒回來，隔天在河灘上找到尸體。有人說他是掉進了淘金后沒有回填的水坑，慫恿菊香不要急于安葬，要像當年一樣去政府討說法。菊香悲痛欲絕，卻在第二天讓孩子入土為安。每年都有人在那些水坑里溺死，有誰討回了說法？菊香深知當年賣菜時跟城管的糾紛，能夠得到處理是因為自己挨了打、受了傷，占理，而且那樣的經(jīng)歷，對她這樣的農(nóng)婦來說，怎能承受第二回？

老大原本想上高中，但眼看家里的經(jīng)濟壓力，就跑到深圳學美發(fā)、學針灸，學成回來在鎮(zhèn)上開店，幾年后在公路邊買了一塊地，蓋兩間兩層樓房，娶妻成家。可惜住進新房一年多，菊香一向身體結實的丈夫得了肝癌，化療半年之后去世。丈夫看病拉下七八萬元外債，迫使兩個兒子、兒媳們都不得不外出掙錢，平日只剩菊香和孫女在家留守。

菊香幼年喪父，中年喪子、喪夫。能看見她的時候，她永遠都心不閑手不歇，那條殘腿也不停，眉眼間有揮之不去的焦慮。這兩年，最小的兒子也有錢了，結婚了，生子了，擔了幾十年的家庭重擔慢慢從她身上徹底卸下來了，菊香似乎一下老了很多。很多年來，每次看見她，總有一種身體如弓、艱難如弦的感覺——雖然腿有殘疾立不端，身子卻使大勁往直撐，而現(xiàn)在弦松了，弓軟了，她瘦小的身體更矮小了。

有時孫女睡著了，她閑下來，一個人坐在空落落的院子打盹，一籃子一籃子的菜、丈夫的臉、二兒子的身影恍惚間常常出現(xiàn)在眼前。她想對他們笑一笑，卻常常哭著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