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前后新舊文化之爭與山東歷史博物展覽會

文·李東平

1922年7月，由山東教育廳發起、主辦，山東省督軍、省長田中玉任監督，山東教育廳廳長齊徵任會長，藉全省教育、文化界人士之力舉辦的山東歷史博物展覽會在位于大明湖畔的山東省圖書館舉行。展會共征集物品近5700件，分歷史、地理、古物、教育、社會風俗、工商、農業共七個門類，除歷史類外，均評出甲、乙、丙三個等次。

展會舉辦于民國初期，其時圍繞實現國家、民族救亡圖存的目標，各階層、領域人士基于各自立場，紛紛發出自己的聲音。這一時期，延續兩千多年的封建政體雖已埋葬于辛亥革命的轟然一擊之中，但在思想文化領域，附著于封建社會肌體、綿延久遠的種種“舊文化”依舊滲透于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這既是由于舊文化扎根的傳統生產、生活方式依舊處于逐漸解體的過程中，同時也與傳統思想文化影響的強固慣性有關。與此同時，在西方堅船利炮威懾和資本、商品入侵的嚴峻局面下，在中國傳統社會瓦解嬗變的歷史進程中，許多趨新求變的先進中國人開始紛紛引進、傳播西方近代思想文化，由于時代的差異性，成為有別于中國本土文化的“新文化”。由此，在近代社會劇烈變革的局面下，在紛至沓來的種種外來思想的沖擊下，中國思想文化領域呈現出各種主張、流派交鋒爭鳴，新舊交叉錯綜和經緯萬端的復雜狀況，新文化與舊文化之爭遂成時代顯著特征，照搬西方文明以取代中華文化，抑或順應時代潮流，提倡并改造本土文明，以適應時代變遷即是爭論的焦點之一。從時間維度的角度看，新舊文化之爭于1911年辛亥革命后日漸顯現，并以激蕩之勢成為1919年五四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其直接起因則與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巴黎和會，作出將戰敗國德國在山東的租借地——膠州灣轉讓日本，嚴重損害戰勝國中國領土主權的決定密切相關。

在新舊文化激烈論爭的過程中，舊文化因攀附于民族情感的大樹，并與挽救民族危機的社會思潮相結合，被部分人士看作保持民族獨立的重要因素。至1922年初，由列強操控的華盛頓會議迫使日本在保留許多特權的前提下，將德國在山東的租借地交還中國。中國外交上的一時改觀主要源于各帝國主義國家間的利益再分配、勢力再均衡，但在客觀上有限維護了中國戰勝國地位，使中國的領土主權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保障，從而在國內救亡圖存成為社會思潮和時代主題的大背景下，刺激、振奮了民族情緒。正如展會監督田中玉在開幕式上所說，“今自歐戰結束，巴黎媾和，吾國以青島問題，拒簽合約，荏苒三年，幸賴友邦斡旋，國人堅忍，于太平洋會議獲一結局，雖不能盡如吾人之意，而領土主權固依然無恙”，于是，在“今日民氣之激昂又足以奮興”之際，鑒于山東省歷史上“圣賢代出”的特殊地位，在濟南舉辦歷史博物展覽會，以求達到“泯新故之見，保存國粹，宣揚文化”的目標，成為山東當局的順應時勢之舉。

山東歷史博物展覽會的宗旨是“發揚歷史精神，增進地方文化”。具體而言，即是在西方文明對我國影響日甚的背景下，“聲光化電，制造新奇，有令人不可思議之妙”，在“喜新厭故”成為“人之恒情”，喜愛西方文明、厭棄本土文明的做法被日益認可的狀況下，一方面若有人“執夏鼎商彝秦磚漢瓦，夸耀于其間，人莫不非而笑之，以為迂矣”，即執著于華夏古文明、舊文化，難免遭人譏笑乃至被認為迂腐；另一方面，“醉心歐化者”因“習見列國之富強，彼此之相形見絀”，由此導致他們“視我中土國政、民風在在皆不足齒數，遂以吾國數千年來無政治、無人才、無學問，即其高曾祖考亦且有鄙夷菲薄之者”，即因見西方富強致使部分國人自我菲薄，“遂以吾國數千年來無政治、無人才、無學問”，乃至數典忘祖，全盤否定民族傳統和民族文化。在這種情形下，山東當局本著“夫一國之于天下，必具有獨立之精神”的觀點，認為“吾國立國數千年矣，外族與吾人接觸者曷可勝數。期間雖偶有榮枯，而今仍巍然屹立世界之林，文化精神且為文明國所共羨，試溯千年之歷史，所以留貽于我后人者，孰非吾先哲創造啟迪之功”，將保持民族文化看作是民族得以獨立的關鍵。但提倡、發揚民族文化，不能因循守舊，“沾沾于往代之陳跡而侈然自大”，而應順應時代潮流，對其進行變革、改造，“天地之理，日出而不窮也。古今之學，日新而無已”，惟有如此，才能使其“與外族爭短長”，在與西方文明的交流、爭鋒中，“終有以維持勿替”，避免被淘汰。為說明舊文化通過變革而適于當下的觀點，齊徵說：“試回溯世運遞嬗之由，上古混沌初開，渾渾噩噩，狉獉之俗，何以能漸進文明？則以古圣賢之制作為之嚆矢也。易穴居野處而宮室變，茹毛飲血而烹飪造，利而甲子，建結繩而文字興，以及定禮樂、作舟車、制器尚象，規模大備。后世固革損益，代有發明，以迄于今，始有新而又新之勢。然后嘆先圣先賢之創造，其用心為至古，其遺澤為甚長，而歷史之沿革不可不加之意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化，文明隨歷史沿革不斷變化，傳承至當代，“始有新而又新之勢”，變革趨勢進一步加快。由此，在對待舊文化時，一方面反對不加審辨、先入為主的否定態度，“文化發源、制造之始，其最初之意義模型，誠難得可貴，后之人當珍護愛惜”；另一方面，反對因循守舊，泥古不變，“若拘于定見，囿于一隅，則管窺蠡測，所見為不廣矣”，進而在此基礎上，主張從歷史的角度、變革的眼光看待古代文化、傳統文明，并本著“天道善變，當窮其致變之方；圣人因時，當推其適時之妙”的觀念，考察古時圣賢變革文化的方法及時機。在新舊文化之爭日趨激烈的背景下，這實際上是主張于當下變革傳統文化，以適應時代要求。以舉辦歷史博物展覽會的方式，對記錄傳統文化信息的各類載體進行廣泛搜集、集中展示，無疑有助于以更好地適應當下為目標，挖掘傳統價值，變革傳統文化。誠如田中玉所說：“今乃以此會（山東歷史博物展覽會）之成立，舉凡關于金石、著錄、古跡流傳以及教育、學術、風俗、物產等事集于一堂，為歷史上價值之表現。”由此，在日本將歸還山東膠州灣之際，藉全國教育改進社暨中華農會于7月初在濟南開會，屆時“中外教育、學術專家，遠道惠臨”，對于傳統文化有助于“系統之研求”之時，山東省教育廳積極促成了山東歷史博物展覽會的舉辦。

1922年舉辦的山東歷史博物展覽會得到山東省政府及有關部門支持，除監督、會長之職外，山東鹽運司夏繼泉任名譽會長，山東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校長于明信、山東教育廳第一科科長熊夢賓分任副會長，山東省公署、山東財政廳、山東實業廳、山東市政廳、濟南地方審判廳、省城第三區警察署等省、市部門，山東省第一師范學校、山東省立第一中學、私立正誼中學、山東公立工業專門學校、山東公立商業專門學校、山東公立法政專門學校等近二十所各類學校，以及山東省圖書館、山東省通俗圖書館、山東美術教育社、山東賑災公會等文化機構和社會組織，皆派員參會并擔任職務；位于省城濟南的山東省議會、山東省商會、濟南市商埠商會、廣智院、山東省教育會、山東外交協會、山東報界聯合會等近三十家政、商、新聞和教育組織、機構負責人參與展會；山東各縣勸學所所長擔任會員，負責各地展品征集。展會于7月5日上午舉行開幕式，田中玉、齊徵分別就展會舉辦意義、展會籌備等情況進行講話。中華教育改進社成員，民國時期教育、社會名流蔡元培、梁啟超、黃炎培、張伯苓、陶知行（即陶行知）等參加開幕式，梁啟超代表來賓發表演說。開幕式結束后，在會長齊徵、副會長熊夢賓引導下，與會來賓分別參觀展覽。7月6日至26日，展覽正式對公眾開放。

山東歷史博物展覽會展品涉及古代經、史、子、集、佛道類和當代社會生活、風俗、宗教變遷書籍，古書法繪畫、古圣先賢畫像、古跡和古代學宮圖像，金石文物、拓片，動植礦物和農副品標本，工商、農副產品和教育用品等，類型豐富、地方特色濃郁。在搜集展品時，出之以歷史眼光，“凡一民族或一地方之歷史經過，與其所由成立，必于其真價值之所在。聽其榮枯蛻嬗，徒為歷史湊集資料，與加以探索、搜討而繼之以人事，為歷史增長價值者，其趨途固已不同。前者為因循，后者為創造；前者為循環，后者為演進，此即國度之所由判，亦即言吾國歷史與山東歷史所尤應注意者也”，試圖通過主動搜尋類型豐富的展品，探尋“一民族或一地方”演進規律，并將其視為歷史“真價值”和“國度之所由判”，即國家、民族特質之所在的標準。而要做到這一點，需對展品進行“科學的研究”，“陳列的物品若有認為可以供給研究歷史材料的時候，要用種種科學的方法考訂它，分析它”。這里，新舊文化之爭具體體現為能否用科學的方法審視傳統文化，進而將其置于歷史的長河中，顯示其演進規律，而這被視為挖掘舊文化“真價值”和展現國家、民族特質的關鍵所在。

1919年“五四”運動后，在新舊文化激烈論爭的進程中，科學與民主漸成衡鑒文化的準則，從科學、民主的角度審視舊文化漸成趨勢，促進了傳統學術、社會教育、禮儀風俗等的轉變。山東歷史博物展覽會的舉辦，無疑受到了這種思潮的影響，如展會“地理門”展品審評等次意見，“地理之書，自古甚多。前清中葉以還迄于現代，科學昌明，著述尤多”，對以近代科學方法為指導產生的地理類成果持肯定態度；對于展品的評審標準分類要求，如各種圖志“取其考覈歷代沿革，以及巨鎮、商埠、港灣、河流之變遷”，動植礦物則“以其具有顯著性能者，或可為教授之標本，或可供學術之研究”。近代以來，隨著外來資本侵入和工商經濟的發展，山東省經濟版圖出現變化，在沿海港灣、鐵路沿線等興起一批商務重鎮；伴隨著近代科學傳入和近代教育的興起，對于動植礦物的認識有了新角度、新內涵，這些新的時代背景、時代元素成為展品評審的重要依據。如圖志展品“芝罘盛景圖”，與煙臺開辟通商口岸后發生的重大變遷息息相關；近代新式教育機構——山東省農業專門學校參展的“動物進化圖”“動物解剖圖”是近代科學的成果展示；展會報告書在介紹展品“隕石”時說，“據科學家研究，天空中細碎之小星球行入地球引力之范圍內，謂之隕石，亦謂之隕星石”，近代科學知識成為展會的宣傳對象。展會“工商門”類展品同樣將科學作為重要的評審標準：“此次工商出品數量雖不甚多，而均系改良制造，美術工作品種實占優勝。頗足以見工商進步之一斑……須以科學之眼光，趨實用之目的，非可以泛泛之標準審評也。”民國初期，在國內市場日益融入世界市場的背景下，“挽回利權”“實業救國”的呼聲席卷華夏，積極改造工藝、改良生產，成為眾多實業家、生產者與外資競爭的重要途徑。在煙臺地區，張裕公司是我國第一家借鑒西方科學技術，工業化生產葡萄酒的近代企業，“蓋西法以科學為根底，故其釀造特精也”，其參展產品“白葡萄酒”“白波蘭地”雙獲甲等獎。

在民族救亡獨立運動此起彼伏的近代社會，中西文化劇烈碰撞，新舊思想激烈交鋒，因救亡圖存的緊迫性導致的社會焦慮心理，使部分知識界人士往往難以用理性平和的態度對待中西方文化資源，傳統文化被視為“舊文化”遭到猛烈沖擊、批判，甚至被全盤否定；外來西方文化在武力、資本和商品的強勢襯托下，被先天地目為先進甚至全盤肯定。從時代變遷的角度看，處于向現代過渡、轉型的中國近代社會，新陳代謝成為其思想文化領域的顯著特色，中西文化元素在時代推動下，以生成近代文化為指向，在淘汰、嬗變、融合與重塑中動態調整。舉辦于五四運動后的山東歷史博物展覽會主張以科學的態度審視舊文化，根據時代的要求變革舊文化，在一定程度上適應了時代需求，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中國近代思想文化領域的變遷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