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1993年到1998年,我住在基礎所注六樓,五樓是女生宿舍,七樓是教室。每次下了電梯往宿舍走,都會路過病理生理實驗室,聞見老鼠飼料的味道,這種味道是如此根深蒂固,二十年過去了,如果晚飯沒吃飽,如果夜熬得太久,我勉強入睡,還是會反復夢見老鼠飼料的味道。那時候饑餓纏身,最常問自己的問題是:我為什么而活著?翻遍圖書館,找到英國人羅素的一篇文章:《我為什么而活著?》。羅素說,因為三個原因: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心,這三種純潔但無比強烈的激情支配著我的一生。這三種激情,就像颶風一樣,在深深的苦海上,肆意地把我吹來吹去,吹到瀕臨絕望的邊緣。
后來,我習慣了饑餓,有了疑似的愛情和肉體的高潮,反復目睹生老病死的輪回之苦,也體會到了在物欲橫流的帝都最物欲橫流的市中心青燈黃卷埋頭讀書的快樂。最常問自己的問題是:什么是科學?什么是研究?科學研究要遵從的最基本的方法論是什么?那時候中國開始有了互聯網,我找到了一篇愛因斯坦在他三十八歲時候祝賀普朗克六十歲壽誕時候的講話:“首先我同意叔本華所說的,把人們引向藝術和科學的最強烈的動機之一,是要逃避日常生活中令人厭惡的粗俗和使人絕望的沉悶,是要擺脫人們自己反復無常的欲望的桎梏。一個修養有素的人總是渴望逃避個人生活而進入客觀知覺和思維的世界……各人把世界體系及其構成作為他的感情生活的支點,以便由此找到他在個人經驗的狹小范圍里所不能找到的寧靜和安定。”
1998年,我臨床醫學博士畢業前夕,寫完了博士論文:表皮生長因子和受體與c-myc基因在卵巢上皮癌中的表達及其與癌細胞凋亡的關系。但是,我厭倦了饑餓。有個小護士問我,你喜歡夜晚嗎?我說,喜歡。她又問我,在夜里,你帶我去做點什么吧。第一個夜晚,我帶她去看了星星。第二個夜晚,我又帶她去看了星星。第三個夜晚,我覺得我們應該吃點什么,但我身無分文,于是決定,我要去做一點不看星星的工作,然后請她吃點東西。
2000年,我讀完MBA,第一份工作是去一家叫麥肯錫的咨詢公司。那是一家只從最好的商學院招最好的畢業生的公司,那是一兩年淘汰一半以上新員工的公司,那是一家一周工作九十個小時的公司。我樂在其中地工作了九年。麥肯錫最重要的方法論,一言以蔽之:以假設為前提、以事實為基礎、以邏輯為驅動的真知灼見。這個方法論,本質上其實就是我在基礎所學會的科學研究的方法論。于是,在今天,對于科學,我做為一個小白鼠的總結是:
第一:有效。羅素有他有道理的地方,愛因斯坦有他有道理的地方,醫科院基礎所給我的科學修養救了我:面對商業上的未知和人類肉身的未知,科學的方法論一樣適用,智慧和慈悲并不過時,還是我們的力量源泉和快樂根本,即使在今天。
第二:求真。哪怕刀架在脖子上,真理不能屈服。商業管理的底線是不能做假賬,科學研究的底線是不能做假數。面對誤導造成的巨大罪孽,個人因為造假得逞而獲得的榮耀如同地溝油一樣短暫而油膩。
第三:堅守。不要怕黑暗,不要怕窮困。我們最快樂的時光是坐在路邊喝啤酒的時光,我們最幸福的時光是救人于病痛的時光,我們最滿足的時光是發現前人尚未發現的幽微的光芒。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救無數人命。六十年一甲子,我們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