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年我十八歲,考上中文系,只身北上。大學是什么?大學是舊有的權力枝椏忽然縮退,生命就裸露出來,發現自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沒有的地方。
那時無名小站還很盛行,我天天寫網志發泄情緒。文字是短信的火種,即寫即燃,常有高中學弟妹或不認識的讀者來留言。日常分成兩半:一半是粗糙繽紛的校園現實,一半是脆弱真摯的網志文字。
有一天談到《紅樓夢》,憑借單薄的知識瞎扯一通,突然冒出一個沒看過的ID糾正我,猜是中文系的學長姐,隨口反駁。那個ID來說了幾次話,硬硬的、酷酷的,顯然極難搞,網絡世界這樣的人最迷人。
有一天ID自我介紹了:“你好,我是今年跟你一樣剛進來的教職員,我叫歐,到哪里都格格不入的怪咖。看了你的網志很久,所以想認識你。”我回,老師好。歐說,不要叫我老師。
我和歐,開始在無名小站上有一搭沒一搭留言、互嗆。他的網志惜字如金,大部分戰場開在我這里。每發完一篇新文章,我都期待歐浮出來,用三言兩語扳倒我。他的留言不像其他人甜膩,卻帶有一種率直的理解,那是置身虛華大一生活的我最缺乏也最需要的。我喜歡歐,因為歐是老師,卻不像我碰到的其他老師。
表面上我和歐身份迥異,他是老師,我是學生,可我們共享一個幽微的秘密一一我們都是外來者、邊緣人。大一新生位處系所權力金字塔的最底層,為了應付大一語文而聘的項目助理教授,更是。但在網絡世界里,我們是自由的。
而我初次見到歐本人,是大一下學期開學,偷偷溜去他的課堂。我戴口罩躲在最后一排,學生來得稀稀落落,歐談笑風生的獨角戲底下,藏著一種非常可怕的認真。鐘一響我就開溜,走廊上幾個學生圍著歐說話,我快步踱過,歐銳利地瞥了我一眼,他看見我了。
碰過了面就沒什么好躲。那時我開始準備投稿文學獎,寫好一篇作品就轉上僻靜的文學院頂樓,去歐的研究室找他。除了談寫作,也談身為一個中文系的學生未來究竟要去哪。時隔多年我仍記得那些棱鏡般透明、恍然的時刻,窗外有搖蕩的綠意,仿佛我的人生,也將隨著那樣的風景而美麗。
那是大學時代最明亮的時光,我和歐,像對待某種精致的手工品,針對每個攤開的主題,認真對話。但話語,卻漸漸走進迷霧。
當歐開始扮演老師的角色,他似乎在某個我看不清楚的地方,下陷了。
歐會突然焦慮地叮囑我,如何面對自己的寫作,又旋即自嘲:“我根本沒有資格教你……”偶然提到班上一個女生,我說那女生寫得比我好,叫歐去看她的部落格,半夜十二點,歐狂call我號碼,以為是天大的急事,回電,只說了一句:“你寫得比她好多了。”
度過天真的大一升上大二,我與周遭的一切關聯漸深,進入我的大學生活。“進入”的意思是,進入所有的好,也進入所有的壞。談糟糕的戀愛,和室友鬧翻,我幾乎天天哭,對文學、對知識的注意力被生活本身引開,十九歲好痛,青春好痛。我不再寫也不再讀,渾渾噩噩過日子,歐看不下去,就此展開對我的圍剿。
他常常半夜打電話來,一喝醉就撥,接起來便把我罵臭頭,說我浪費自己的才華、整天困在小情小愛里。歐說:“你知道嗎?你眼前的這些老師,在研究的都不是最喜歡的東西。我們因為才華不夠走不出自己的路,看到有才華卻不努力的人,像你,就恨。”
歐是那些年唯一看出我不努力的人。我拿永遠的書卷一、得文學獎,其他老師同學都覺得我在系上表現好,只有歐窺見我活著的真相:懶散、憂郁、無助。但,就在歐說話越來越像老師的時候,他也同時告訴我:“你不是我的學生。”一遍又一遍。仿佛這樣劃界,他就能從身份中除罪,就能保有他的理想和尊嚴。
有時則根本像是攻擊。歐會無端笑著說:“你的音樂很爛吧。你的體育也很爛吧。我早就知道了,你就是那種只有一種才華的人。…你們班一定一半以上的女生都討厭你。”
最難忘的則是:“你這個年紀,最麻煩了。”是的,十九歲本身就是一場天災,剛成為成人,想理解成人世界卻什么都不理解,唯一把我當作成人的另一個成人,又比誰都恨我。
歐真的太尖銳了。那種尖銳,對年少的我,極其危險、誘惑。好像唯有聽他的,我才能洞見真相,比別人更快更好地長大。可是,歐傳遞過來的一切如此黑暗,我快被淹沒了。
于是,我總在半夜的電話中跟歐大吵。敲桌子、踢柜子,把安靜的屋室弄得晃啷晃啷。吼歐:“不要把我的‘才華當成東西!”我們夜夜拔河,拼搏、松手、從頭。師生關系的本質是什么?名詞的設立,僅僅是為了從一個圈套滑向另一個圈套。無論歐如何宣稱如何撇清,身為老師,他對我的教育的欲望,還是像血一樣,血腥。
我漸漸意識到我該逃。可是歐接了系上的必修課,躲都躲不掉。每周一次早八的課堂,我與歐,就在那五十人的教室里開啟漫長的對峙。歐說過,一半以上的內容都是對著我一個人上的,所以他談傷害、談關系、談才氣。我從來不笑,戴一邊耳機表示抗議,卻還是悄悄取下另一邊耳機,無可救藥地在聽。
歐說:“作家有兩種特質:覺得自己對不起世界,或覺得世界對不起你。”“天才的天賦是老天爺給的,長輩會想提拔天才,但如果天才自己不想成為天才,周圍的人就沒必要再幫他了。”條條都;中著我來。是到那么久遠的后來才驚覺,這些話何嘗不也在說他自己。
量身定制的課堂,歐對其他人的無視是明顯的。我的同學都很討厭歐,覺得他偏執又任性。上到某個“重要”的古人,歐會說,這人我不喜歡,跳過。改創作作業,一個女生寫在云端漫舞,歐回嗆:“你以為你是仙女嗎?”期末歐的教學評鑒奇低無比,系上開正式缺的時候,是另一個和他同領域的老師拿到專任,歐繼續當他的項目助理教授,在沒有保障的職涯里浮沉。
歪斜的教室從白天延續到夜晚。入夜,電話一響,歐的話更露骨了,“大家都知道這個人會長大,大家都等著看,到底會長成怎樣,更多人試著抹掉它。”還有,“你現在喜歡的那些老師,學識和才華都不足以培養你。”我忍不住反問:“你以為我很喜歡誰呢?”歐說了自己的名字,爆出一串輕浮的大笑。又說,這門課他根本在亂上,等了八年才教到中文系學生,結果發現是一群笨蛋,失望透頂。“遠離你們班那些笨蛋,不然你也會變成笨蛋。”
夜半的課堂,歐的話總讓我失眠,怵地從床上坐起來。多討厭那千篇一律的起手式:“你現在還年輕,所以你不懂……”歐用他自己,向我預示了生命的轉速,太陰慘,太黯淡了。
但,歐看出我的歪斜,我也看出他的。這種相認畢竟可親,偶爾便也有不針鋒相對的時候了。“你在浪費你自己,知道嗎?楊小婕,楊小婕。”歐輕聲喊我。不敲桌子了,我說:“再怎么樣我都只有十九歲,就是會困在小情小愛里。”歐說,我知道。我知道。失望卻溫柔著。
大二下學期,寫了一篇小說投稿學校里的文學獎,把歐寫進去。刊出那天早早睡了,隔天醒來看到九通電話未接,剛好是歐的必修課,下課我直直走到前方,問歐打給我要說什么?歐輕蔑地笑了:“你把我寫得太優雅。我是非常、非常粗魯的人啊。”
因為歐的緣故,那些年我對某種類型的影視作品特別敏感:《交響情人夢》、《小太陽的愿望》、《音樂人生KJ》……主題在我看來都一樣——才華是什么?成功是什么?人可不可以舍棄自己的才華?如果我真的像歐說的,深具天賦,我有權利,放棄這份天賦嗎?
歐的期望是我的希望,但我也快被他的期望壓垮了。
大二結束前,歐終于無法忍受我的困頓茫然,提前從我的大學時代,永遠離開。最后的對話,歐忽然又拎起老師的頭銜,告訴我:“我們師生的緣分已經盡了。”問他,最近你網志常提到的“劫難”,是什么呢?他回:“那個劫難就是你楊婕。”
大三以后,我斷絕與系上的往來,脫離人際煙硝,潛心念書準備考研究所,和當時的男友一起過著封閉的生活。那段感情的問題,多年后我才醒悟,在那個當下,我只感覺自己不再受困于小情小愛,遲來地達到歐的期望,往所謂的“目標”,前進了。
畢業前夕舉辦謝師宴,班代發小卡讓大家寫給各科老師,我拿了一張寫給歐:“雖然我還是認為你不適合當老師,但從前你對我說的話,有些很中肯。當時我沒能懂得,為此,我向你致謝,也向你致歉。”
從此,我與其他老師都維持著既禮貌又疏離的關系。不再有人恨我,也不再有人期待。出完第一本書考上博士班時,在心里偷笑好久一一這會不會其實是種抗議的姿態?你看,我可以去到你說過的遠方,沒有你的祝福和詛咒,還是撐過來了呦。
回想起來,當年我會那么重視歐,因為他是系上第一個發現我的人,在那舉目無親的地方,歐的賞識給了我莫大的溫暖。并且,仿佛超越師生框架,將我當成平等的對手對待一一盡管事過境遷后我理解到,那只是假象,與自己有類似質素的孩子,總讓成人想起年少的寂寞,而那種寂寞,又促使他把那個孩子變得跟他一樣寂寞。我在無意間,就這么承接了歐最內里認同危機的困苦。
度過年少的光害,與往后的饑寒,歐放下對我的期待,我也放下、看破對他的信仰,走自己的道途。后來也有一些典范,曾櫛比鱗次地樹立安插進來,卻再沒有誰,能像他影響我那樣深了。
碩士班第一次去臺灣文學館發表論文,那時歐終于拿到南部某大學的專任。聽說在我簽到前他來了,詢問工作人員我的場次,領了會議論文集,就笑一笑走掉。碩士班畢業,我的學位論文得獎,再度去了臺灣文學館,會場人煙沸騰,我冠冕堂皇地上臺受獎,這次他沒有來。
責任編輯-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