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師傅

羽說新語，北京延慶人。作品見《奔流》《小品文選刊》等刊物。

甭管革命不革命，武師傅的小酒兒天天有。搭著腿坐在角落里，“呲溜”一口二鍋頭，“咔嚓”一口青黃瓜，睫毛呼噠呼噠地擦著大眼珠子，指甲修得干凈，直著大長指頭撥拉花生豆，不時往窗外瞥一眼。門口的保安正加崗，人高馬大的保安隊長李衛長著一張娃娃臉，滿滿登登壓在一輛摩托車上駛過院子，到門口一個急轉回旋，車抖抖地停下。大門外一輛白豐田正倒車——經理來了。武師傅緊嘬一口，手里的杯子塞進柜子下邊的旮旯處，旋緊小酒瓶的蓋子，揣進兜里。一粒花生豆落在柜子面上打轉兒，眼尖的武師傅捏住抹進嘴里，一晃一悠閃出柜臺，若無其事地走出門市奔后院去了，口里含著那粒花生豆把腮幫子頂出個小疙瘩，走了十來步，回了下頭，才開始嚼。

武師傅從前是鑄造廠的工人，下崗自謀后，學了廚師，自己說在北京飯店干過。他比我到這個單位早，專管庫房里分配貨物。一干十多年，對庫房里的那些活計熟得不能再熟，閉著眼都能干利索。他和女服務員們處得也不錯，姐妹們也都拿他當大哥對待。武師傅很會打圓場，輕聲細語從來不著急的樣子給人一種踏實感。老人兒，經理也給面子，批評誰的時候有他在場，打個哈哈，經理也就不較真兒了。有顧客時，他在一旁照應，幫著搬抬貨物，提醒我們收錢找零要唱收唱付。

單位地方寬敞，早上來了可以打會兒羽毛球，武師傅趕上了，也揮幾拍子。輪不上，他就一旁站著抽煙。某次我和舊友聚會，有個發跡的朋友說，每天去打室內羽毛球，辦了多少次的會員卡，對我的疑惑不加掩飾地表現出不屑，嗤笑窮人少見識，連健身館都沒進過。我一陣發窘，搞不懂人有錢之后的追求，打羽毛球還要花錢嗎？

我跟武師傅念叨這個事兒，他笑笑，說，走，帶你打乒乓球去……趁著領導不在，我真的和他去了后院。乒乓球臺子旁，已經有人在等他了。我拿球拍子跟等他的人對打，武師傅瞧著，瞇瞇笑，說，這不比跑步機上瞎走強多了。

院子里樹木多，大門口一邊一棵老槐樹，不知有幾百年，上面有好幾只鳥巢。窩風橋兩邊兩排廣玉蘭，每到春天，東邊一排雪白，西邊一排粉紅。再往里還有松柏、菩提、石榴，核桃、柿子，還有滿樹葡萄串似的艷麗的沒皮紫薇樹。幽靜的地方，鳥兒們并不怕游人。每天都能聽見喜鵲在樹尖上歡叫，偶爾有大花啄木鳥梆梆梆地喯樹。有一天，樹上掉下只小喜鵲，武師傅用大手虛攥著，摳饅頭渣喂。一邊喂一邊叨叨，描述那只喜鵲喂大了之后的情景。他騎著車街上走，花喜鵲擦著頭皮飛，遇見電線高一點，有時落肩膀上，飛累了站上他的車把歪著小眼兒瞅人。他說他得吹口哨，誰買也不賣。哦哦……清早空氣真正好，推開窗門迎接春風到……美，太美了——他陶醉地笑。 武師傅找了鳥籠子，把喜鵲藏到庫房，下班時哼著歌把鳥兒帶走了。

第二天早上，武師傅有點不大高興，我們打球他也不看。搓著腦門子，跟我們又像跟自己說，喜鵲死了，興許摔壞了內臟。那只喜鵲活著的時候，武師傅喂鳥，鳥不愛張嘴。我打趣武師傅和鳥，給鳥起了個名字叫張大嘴，鳥也有趣，只要喊“張大嘴”，鳥兒就把嘴巴張開，好像聽懂了似的。鳥兒沒了，“張大嘴”這名字卻被人們叫了好久。武師傅愛跟我開玩笑，但凡有人從門口過，衣著長相特殊者，都被他喊成我的街坊，仿佛我們家就住在傻子村瘸子巷——瞧，你們街坊找你來了，又來一個，快去打個招呼。他一本正經的樣子，蒙了我好幾回。

院子里不只有眾多樹木，古老的建筑里還藏著無數秘密。比如門口的石獅子刀鋒齒元寶舌，房頂上的五脊六獸，門洞上雕刻的暗八仙，窩風橋為什么沒有水，比如西跨院那匹石頭馬為什么叫“特”，東跨院為什么有個不走人的門……這些，武師傅都知道。武師傅會講給我們聽。進去搬書的路上有柿子樹、石榴樹，燈籠似的掛在高處，見我眼饞邁不動步，武師傅一本正經地說，你跟那兒站著吧，等柿子掉下來砸你腦袋上。東西搬回屋，他走了，再回來就從兜里掏出倆石榴來給我們……

初一十五節假日，分了貨物又搬架子車，武師傅忙起來腳不沾地，嘴上發著牢騷，手卻不停。

銷售淡季，閑下來，武師傅又坐下喝小酒，勸他他就會笑瞇瞇地點頭，說，就兩口，沒事兒，蒙口菜吃。食堂打來的小菜兒很爽口，一口酒，一口菜，小日子過得不錯，酒氣很淡，挺好聞。

書屋有人買很多書要求郵寄，找武師傅，他馬上把手里的酒瓶兒放兜里跟過來，從頭到尾，捆書打包裝輕車熟路，利索，捆好的書方方正正，見棱見角的漂亮。我們幾個學一次忘一次，圍著他問東問西，他也不惱。那時武師傅沒了醉態，幾分得意，咽口唾沫，咧嘴笑，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技巧，輕聲輕語怕嚇著誰似的。

可是到郵局辦手續武師傅卻與人抬起杠來，氣得小扈使勁用白眼兒翻他。他自己毫不在乎，不承認是喝多了矯情。

武師傅喝酒成了習慣，不管去哪里都裝著個小酒瓶子，說目標小，沒了可以再灌，捂著口袋像捂只蟈蟈。

酒癮越養越大。喝了酒的武師傅開始犯迷糊，躲起來打盹，中午飯后歪在椅子上磕頭兒，甚至打著很響的呼嚕，午后客稀，經理不在，大家微笑容忍，不以為意。

書屋裝修，我們跟著武師傅去地庫整理貨物，分貨的事多半交給四寶。武師傅不怎么會用手機，也沒有加微信群，說加了領導找得勤，不如沒有，哪句話領導不愛聽，徒然給自己找不痛快。他不知道他的這種態度讓自己很孤立。新的通訊時代，所有的生活方式潛移默化地都在發生變化，武師傅拒絕這種變化。徒弟四寶在庫房里呆久了，將庫房里的事情弄得明明白白，大有取武師傅而代之的跡象。

好幾次經理突然闖進庫房，發現他滿嘴酒氣，便很嚴肅地找他談話，并囑咐四寶不能學他的樣兒。經理給他留著面子，不好意思發火，但是，逐漸冷落了他，不再指派他做什么具體的工作，有事兒先問四寶，不放心他一個人去完成某項工作，每次都不忘囑咐四寶和他一起做，武師傅變得可有可無了。

武師傅自己并沒發覺這種變化，樂得清閑，喝酒更沒有節制，發展到不喝酒手就哆嗦，須臾離不開酒瓶子了。早晨推著三輪打七八壺熱水，那時候他是清醒的，神情里還有快樂的樣子，他已經好久不再看我們打羽毛球。他不能閑，一閑下來，手就不自覺地往兜里掏，兜里裝著小酒瓶，小酒瓶成了他的命。人變得越來越頹廢，60歲不到竟像個老年人了。頭發花白，胡子邋遢，敞胸露懷，眼神迷離。飯勺從來不洗，飯菜裝在保鮮袋里，來回扒拉攪得稀爛，總說自己吃幾口就飽。他的飯量越來越小，酒量越來越大，小酒瓶不知啥時換成了大酒瓶。國慶節客人多業務忙，單位管飯，經理安排我跟他出去訂飯，他也不背著我，把老板拽到一旁和人家商量，“不要飲料，人多不知道分給誰……”換瓶牛二悄悄揣在兜里。

武師傅整天醉醺醺的一身酒氣。喝完酒瞇著眼抽煙，手指讓煙熏得發黃。有一天熱飯見他又喝酒，我隨手把酒杯拿走了，想藏起來。他的目光跟杯子拴在一起似的，也不顧周圍有人沒人，嚷，拿來，給我，才喝一口。我說，您要是照這樣喝的話，出個什么事兒，我們可真哭啊。再喝，我告訴經理去了……武師傅攥到酒杯，樂呵呵，說，告訴去吧，這瓶酒是經理剛給的。熱飯的小扈沒轉身，背著我們呵呵一笑，說，吹吧！咱找經理問問去？

武師傅從早上喝到下班，說不了幾句話就伸手夠他的酒瓶子，差不多一天能喝一大瓶，酒后開始言語無狀，葷素不論。喝多了，臉色沉郁，聽見女工們笑，怪話損話張嘴就來，專撿人家不愛聽的說。要么就歪在椅子上犯迷糊，下班時候找不著電梯，踉踉蹌蹌往墻上撞，嘴里逞能，腳底下辮蒜，還說沒事兒。

有天下班時間，我們往大門外走，見李衛拖著抱著武師傅從廁所出來，武師傅敞著懷，露出枯瘦的肋條身板，跟著風東倒西歪，搖搖晃晃往門市里走。幾個人都是一愣，對看一眼，猜測他準是又喝多了。

第二天武師傅沒有來，第三天也沒有來，過了一個月，武師傅回來了。說去醫院化驗了，低鉀癥。低鉀血癥，嚴重時會造成四肢無力，呼吸困難，神志恍惚。醫囑戒酒。

武師傅不能來上班了。也不知道不來上班的武師傅是否戒了酒。戒了酒，他一定還是副樂呵呵的老大哥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