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鏡里的奶奶

楊克江

天色昏暗的日子，奶奶總喜歡戴一副橙黃色的眼鏡，拄著紫紅色的檀木拐，叼著舊式的用犀牛角制作的煙鍋，沿著村西頭那條長滿柳樹的河岸悠閑地走動。

過完70歲生日不久，一場大病過后，一貫生性樂觀、豁達開朗的奶奶，突然變得沉默寡言，坐在那里像泥塑雕像似的一動不動，眼睛總對著天空發(fā)呆，嘴里不停地嘮叨著：“老了，不中用了，眼也花耳朵也笨，看什么都是霧氣騰騰，耳朵里鬧哄哄像有成千上萬只蚊蟲在打架，再好的山珍海味到我嘴里也像嚼著棉絮，日子，就像囚在塘里的魚，困在籠中的鳥，就像戴著眼罩的毛驢圍著碾盤單調(diào)無趣地轉(zhuǎn)呵轉(zhuǎn)呵。”

老人整天這樣念叨著，后來看我們沒有反應(yīng)，她的念叨訴說就變成自言自語，傾訴對象是院子里的小貓小狗、螞蟻蚊蟲、花草樹木，甚至是閃爍的星星、飄動的云朵、淅瀝的細雨。多年以后，當我在一本書里看到“老年，就是與孤獨簽定了一個體面的和約”時，頓時心里一陣顫栗，原來，奶奶的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怪異行動背后，是她老人家心里那長時間無法排遣的寂寞孤獨，是我們這些粗心子孫們只顧忙自己的事情、找自己的樂子而忽視冷落了老人的存在。

一天早晨，母親剛一起床，就發(fā)現(xiàn)奶奶坐在竹制的藤椅上。讓她吃驚的是，奶奶竟然戴著一副橘黃色的眼鏡，一會兒抬頭看看天空中的朝陽、云朵、飛鳥，一會兒靜靜觀賞庭院里的花卉草木，過了一會兒，奶奶從身邊的玻璃鏡匣里取出一副玫瑰色鏡片的眼鏡戴上，再重新觀賞眼前變幻的天空，繽紛多彩的大地。后來，趁奶奶不在房間時，我?guī)е环N怯生生的、窺視別人隱私的神秘好奇，偷偷打開了奶奶珍藏的玻璃鏡匣：哇，里面全是五顏六色流光乍泄的眼鏡，整整齊齊地排成一行，赤橙黃綠藍靛紫，應(yīng)有盡有。

一生自尊好強、雍容典雅的奶奶是一個喜歡含蓄、很有情趣的人，她似乎并不喜歡人們窺視她心靈的秘密，也不愿讓人看到那隱藏在她心靈深處入癡入魔的“眼鏡情結(jié)”。只是有一年暑假，我高考落榜時，就把房門反鎖，把自己關(guān)在黑屋子里癡坐發(fā)呆。吃飯的時候，任憑父母姐弟怎樣敲門，我都無動于衷，最后這件事驚動了奶奶，“江子，我的娃啊，開門，開門……奶奶這兒可有好東西給你瞧瞧”。

原來奶奶所說的好東西，就是玻璃鏡匣里五顏六色的眼鏡，她連說帶勸的就把我拖拽到屋檐下的藤椅上，囑咐我戴上了各種顏色的眼鏡，再好好觀察觀察眼前的宇宙天地，眼前的庭院花卉……

同樣的風(fēng)景，隨著色調(diào)的變換，帶給人的感受卻截然不同。玫瑰色的天空下，世界呈現(xiàn)的是一片溫暖，是喜慶和愛，是青春記憶里面頰上的一滴嫣紅，是一片燃燒的楓葉;橘黃色的天空下，是秋陽下葡萄園里碩果累累的豐收景象，是走在朝霞和夕陽里的一片金黃;綠色，在這大自然生命的原色里，我看到了大地上春風(fēng)拂動下千里浩蕩的麥田、草原、茶園、松林，聽到了綠禾在溫暖的泥土里洶涌澎湃呼嘯欲出的生長的聲音……

“顏色能改變?nèi)说男那椤保疑踔料耄撵`有多少精妙細微，情緒世界就有多少色彩。人的每一種情緒感受和體驗都對應(yīng)了一種色調(diào)。“心境的不同，你眼睛里的景觀也隨之涂上了不同的色彩。”所謂語言、訴說、表達，就是給萬物命名，給形狀、顏色和情緒命名。

奶奶的暮年，生活在那五顏六色的眼鏡里。當奶奶坐在藤椅前興味十足地撫弄著調(diào)試著變換著她的眼鏡時，這一切在家人在村鄰的眼睛里是那樣怪異另類，那樣莫名其妙，那樣童心未泯。

奶奶最喜歡說一句話：“天空是一面鏡子”。一次她突然拉著我的手神情詭秘地說：“孩子，別動，你靜靜坐在椅子上，吸一口氣，然后閉上眼睛，靜靜呆上五分鐘，再睜開眼睛，外面的天空是紅的，閉上你的眼睛，里面的太陽是紅的，世間本來有兩個太陽，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心中。”“我們整天像螞蟻一樣在地上忙碌著，其實地面上看到的人只是個影子，原型就在天上。”

后來我心里一直有一個謎，奶奶究竟通過眼鏡看到了什么。當她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一天也不肯間斷地靜靜觀賞庭院的景物景象時，在奶奶那平靜優(yōu)雅的外表下蘊藏著怎樣的命運波瀾。此情此景，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有怎樣的體驗感受。

一個春天的午后，黃燦燦的天空刮起了毛毛風(fēng)，梨花像漫天的白蝴蝶在靜靜飄落，奶奶就雕塑般的坐在庭院里觀賞，看著看著，奶奶睡著了，或許她在人生的路上走得太累了。滿院的桃花、梨花的花瓣像紛紛的雪片、雨滴靜靜落在她的眉毛、臉頰和全身，她卻渾然不覺。奶奶進入悠長悠長的天荒地老的夢境，夢里奶奶又看到了童年的星星月亮、河流村莊、田間小路、打滾的毛驢、頑皮的小貓，偶然間聽到一聲公雞的長鳴。

奶奶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她看到17歲那年，當她胸前戴著一個小圓鏡、作為新娘騎著一匹棗紅馬隨著迎親隊伍走進我們家時，或許是受人頭攢動喜慶熱鬧的氣氛感染，或許是受溫婉動聽的嗩吶聲的渲染，村頭那棵老榆樹上的喜鵲整整叫了三天三夜。我家庭院里那一大片芍藥花就是奶奶從娘家?guī)碓灾驳模髞砩炙幓ㄏ耧L(fēng)中的火苗很快在家家戶戶的庭院里滋生蔓延。初夏季節(jié)，當芍藥花開放時，整個村莊都飄溢著芍藥花那特有的淡淡苦澀的幽香。隨著奶奶思緒的蔓延，那些故去的親人，塵封丟失在歲月深處的經(jīng)歷、故事，那些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秘密，被一一激活喚醒。

“多想看看天空”。在陰霾籠罩、心境黯淡的日子里，我總覺得天上有一雙溫暖的眼睛在看著我：“孩子，莫哭，這個世間真正愛你疼你惜你護你的人是不多的。孩子，不要傷心，不要難過，人的心情是可以改變的。只要換一個角度角色，換一種色彩背景，你就會跨過眼前這個坎，走進一個全新的宇宙。‘生活是個哈哈鏡，你對它哭它就對你哭，你對它笑它就對你笑。”

奶奶的一番點化，我眼前的陰霾豁然間消褪盡凈。隨之一輪紅紅的太陽從心靈的大海上赫然升起，世界一片斑斕。陶醉在其中，我真不愿再回塵世，不愿，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