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普 天

雪花輕輕灑落,激起無數星點,匯成鉆石光彩,寂靜里綻放曼妙和歡喜;夜晚又與月光交織成畫,清寒之中幾許溫情脈脈。半夜從達沃斯乘小火車穿山越嶺來到蘇黎世,小說《魔山》的開頭早就幫我描寫了這一幕。遙想許多歐洲紳士都曾經一次次重復這樣疲乏而興奮的旅程,只為到大山深處潛心問道、觸發靈感,獲得新思維、新友誼。年復一年,智者的故事與白雪白云、青山清溪、滴滴答答的機械報時、谷中清亮的牛鈴聲纏繞呼應,宛如八音盒的和弦,凝成一部關于山之子的傳奇。
從達沃斯到蘇黎世有從村里進城的感覺,街區整潔,風景有致,到處是標致汽車和斯沃琪手表的廣告。瑞士政府在達沃斯論壇前夕大幅提高了瑞士法郎匯率,商店里的中國導購說這幾天游客到名表店大多只是“看看”,因為價格比此前漲了兩成。大家只好買買巧克力和斯沃琪手表—便宜,人民幣800元一塊。
手表設計的秘密在于為人和時間的對話提供雋永寧靜的界面,使人不受干擾、直通當下,而不是在表盤上每每浪費1秒到2秒尋找指針。表與表的設計之間無聲地體現了設計師的水準,看得見設計師的身價,只有大牌設計師才能在方寸之間克制地呈現個性與永恒,演繹時間的莊嚴和生活的精致。
黃昏徐徐吞沒著灰色的城市,白色沙鷗徘徊在蘇黎世湖畔。華燈初上時來到蘇黎世大學,遙想愛因斯坦曾在這里讀書,樓宇間依稀存有那份智性的孤高和知性的浪漫。沒有圍墻,我徑直大方地走了進去。感應門自動打開,沒有門衛,學生們在自習大廳閱讀、談天,無拘無束,無人注意到有陌生訪客的存在。巴洛克風格的浮雕襯托了這里的質樸、沉靜、開放、自由,仿佛可以接納和包容一切。大學歷來是推動時代進步的重要引擎,這次無意間在蘇黎世大學里體驗到了大學精神:上大學的目的不是為了獲得權力和財富,而是為了了解人與世界的至善至美;它不是培養工程師的工廠,而是為了對永恒價值有所傳承,對時代使命有所擔當的精神殿堂。
驀然發現斯沃琪手表廣告里面最新款的手表,是在瑞士才有銷售的版本,是借鑒了蘇黎世大學自習大廳里面一個掛鐘的色系,后悔當時沒買幾塊。無論多么平凡的設計,只要接通智者的傳奇,都變得那樣神秘而令人仰慕。蘇黎世大學坐落在一塊高地之上,大門口佇立著花崗巖質地的雕像,線條已經風化,將校園襯托得厚重而溫和。這里找不到愛因斯坦的畫像,也沒有賣冰箱貼、T恤衫、明信片的小店,只有告示板附近疊放著很多關于講座的宣傳彩頁,都是德文。校園地勢很高,散步時可以俯瞰繁忙的城市。附近有一座教堂,鐘聲厚重而輕靈,空氣里隱藏著理性與親和,仿佛能看見多年以前,大科學家在這里煮一杯咖啡,和無垠的宇宙對話。
雨后的薩拉熱窩,空闊冷寂,坐落在丘陵間的城市,道路兩側錯落排列著成排的房屋。行人稀疏,樹木蒼綠,天低云深,露重霧濃。同是山中之城,零落甚于雅典,沉郁勝過布達佩斯,悲愴直逼耶路撒冷,尤為特別的是,這兒的氛圍幽靜而陰郁,空氣中籠罩著一種莫名的沉重和緊張感。

薩拉熱窩曾幾次開啟過戰爭魔盒,最近一次是波黑戰爭,一夜之間蹦出那么多憤怒的人,彼此屠殺,惡業循環。貧鈾彈在城市上空爆裂,以至于自來水無法飲用。強人鐵托治下不屑與蘇聯茍合的南斯拉夫,今天分裂成塞爾維亞、波黑、黑山等國,貴為國家而卑如鄉野,則國有何用?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中的風景一如舊年,只有廢棄建筑墻上的彈孔提示人們,這里在電影之外又經歷了數十載歲月。
Sarajevo,也被翻譯成“塞拉耶佛”,仿佛法語和意大利語的復合詞。美麗而優雅的名字,卻也是一個沉重的音符。造物主重重地按下琴鍵,開啟了驚心動魄的諸神之戰,在大歷史里留下一段創痛和艱澀的篇章。三角形的國旗構圖,如同蛋糕的一角,揭示出難以自主的宿命感和遭受分割的現實;又像葉瓣漸黃,有揮之不去的落寞與清寒。但黃藍相間的明快色調,傳遞出特有的跳躍性和樂觀主義。在“16+1”經貿論壇開始之前,主辦方專門安排了幾名年輕人身著民族盛裝,展示優雅多彩的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納風情,令人欽佩這里人們的明麗與率真、勇敢與隱忍,然而也看出了執拗與沖動。
電影里的“瓦爾特”曾于1944年保衛薩拉熱窩,卻無法阻擋真實歷史里開啟的戰爭魔盒,置上億生靈涂炭。今日之世界,又有多少瓦爾特、多少薩拉熱窩?歷史不會說話,而是通過一個又一個事實,把含義賦予每一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