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曉平

蘇東坡《洞庭春色賦》(局部)
提到北宋大文豪蘇東坡(1036-1101)跟蘇州的關系,人們最熟悉的可能要數他給虎丘做的免費廣告:“到蘇州而不游虎丘,乃憾事也”(原話是“過姑蘇,不游虎丘,不謁閭丘,為二欠事”)。其實,他和蘇州的關系可密切著呢,比如說,北寺塔重建時,他曾舍銅龜以藏舍利;他曾寄宿定慧禪院(今定慧寺),與退居閭邱坊的閭丘孝終等新老蘇州人結為好友;他曾在閶門贈別歌姬,他的詩歌《吳中田婦嘆》關注蘇州農村百姓疾苦……
這里要說的,是蘇東坡和橘子酒“洞庭春色”的關系。這種橘子酒,是用蘇州吳中地產橘子“黃皮橘”釀制而成的。
黃皮橘又稱“黃柑”,產地較多,蘇州地區主產于吳中區西山島(今金庭鎮),東山鎮等地也有一定分布,種植歷史悠久,為吳中“土著橘子”。成熟時節,黃皮橘掛在枝頭,黃澄澄、沉甸甸,讓人看了心生艷羨。
2001 年6 月出版的《西山鎮志》對這種橘子作了這樣的介紹:
【黃皮橘】有粗皮、細皮兩種。粗皮黃皮橘果面的油胞點大而凸出,俗稱麻湯團,極不耐寒,易凍傷。細皮黃皮橘果面光亮,油胞點平生或凹入,較粗皮更不耐寒。黃皮橘大小年差異顯著,易受凍害,果核較多,但生長較快,收獲期與料紅同時。
如今,“外來和尚”無核蜜橘是蘇州市場上橘子的主流品種,黃皮橘這種果形不大且有果核的本土橘子只能靠邊坐,賣不起價,果農種植積極性也不高,許多黃皮橘樹被砍掉,換種了經濟價值高的枇杷、茶葉樹。只有少量黃皮橘樹依然頑強地生長、開花、結果,一任群“芳”妒。所以如今蘇州黃皮橘產量很小,市場上幾乎看不到,筆者還是因朋友相贈,才有幸嘗到了這種橘子,只覺得肉質鮮嫩,水分充足,甘甜可口。
黃皮橘除了可以直接吃,還可以釀酒,所釀之酒俗稱橘子酒。
印象中還是小時候喝過這玩意,是一種地產汽酒。只記得顏色黃黃的,酒水里混雜著細小的橘瓤,喝起來香香甜甜,喝上許多也不一定會醉。那時候社會上物質產品還不豐富,喝橘子酒已經是過節的待遇了。
后來不知為何就看不到地產的橘子酒了。網上搜搜,只看見介紹自釀橘子酒的方法,流程大體分為以下步驟:原料選擇→清洗→榨汁→容器選擇與處理→加曲→主發酵→后發酵→過濾→陳釀→裝瓶、殺菌。這樣釀出來的酒,酒精度在12%—15%之間。

西山黃皮橘
筆者不好酒,也沒有自釀的耐心,只能看而興嘆。再后來,看到了蘇東坡始作于北宋元祐六年(1091)冬的《洞庭春色賦》,眼睛頓時一亮。
這一作品并不僅僅是一篇賦,還是一幅書法作品,由東坡翁親手書寫。它和另一篇文章《中山松醪賦》以及后記,寫在七張接裝起來的白麻紙上,成為一幅縱28.3 厘米、橫306.3 厘米的書法長卷,其中《洞庭春色賦》32行,287 字;《中山松醪賦》35 行,312 字;后記10 行,85 字。前后總計684 字,是蘇東坡傳世墨跡中字數最多的一幅,現藏于吉林省博物館。
東坡翁可不僅會寫詩作詞,也是最能代表宋代書法成就的書法家之一。從書法角度看,《洞庭春色賦》平實、樸素,但有一股汪洋浩蕩的氣息,姿態閑雅,瀟灑飄逸,結字緊湊,集中反映了蘇東坡書法“結體短肥”的特點,顯然不是后人的偽作。
這幅作品雖然略有殘損,但《洞庭春色賦》的引言和正文均能辨認,為我們了解“洞庭春色”酒提供了可靠的依據。其引言說:
安定郡王以黃柑釀酒,名之曰“洞庭春色”,其猶子德麟得之以餉余,戲作賦曰……
安定郡王是宋朝宗室,寫《洞庭春色賦》時的安定郡王應該是趙世準(1084-1095 年在位)。他是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的玄孫,其家族世次關系為:趙匡胤——次子趙德昭——四子趙惟忠——次子趙從藹——三子趙世準。從引言看,趙世凖用黃皮橘釀了酒(可能是用了皇家珍藏秘方吧),然后送給了侄子(即引言中說的“猶子”)趙德麟,趙德麟借花獻佛,用這酒招待蘇東坡。蘇東坡喝過之后贊嘆不已,于是寫了這篇賦,也算是付了“酒錢”吧!
至于酒名中帶有“春色”兩字,想來是這種酒顏色黃中帶綠、綠中帶黃,就像春天植物萌出的嫩芽,充滿朝氣的緣故吧。由此也可以初步推斷,這種酒不是白酒,酒精度不會很高,估計跟如今網上介紹的自釀橘子酒差不多。
黃皮橘的產區并不局限于蘇州,為何說,蘇東坡這篇賦寫到的橘子酒釀酒原料是吳中的黃皮橘?
原因之一,是所釀之酒名字里有“洞庭”一詞,而“洞庭”正是太湖的別稱之一。太湖三萬六千頃,三分之二水面歸蘇州所有,其中大部分又歸吳中。吳中東山、西山分別又稱洞庭東山、洞庭西山,所產的碧螺春茶被稱為“洞庭碧螺春”。這些無不佐證了“洞庭”和蘇州吳中的關系。
有人提出,湖南那邊不也有洞庭湖嗎?憑啥說,這個洞庭就是蘇州的洞庭?看了《洞庭春色賦》正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吾聞橘中之樂,不減商山。豈霜馀之不食,而四老人者游戲于其間。悟此世之泡幻,藏千里于一班,舉棗葉之有馀,納芥子其何艱,宜賢王之達觀,寄逸想于人寰。嫋嫋兮春風,泛天宇兮清閑。吹洞庭之白浪,漲北渚之蒼灣。攜佳人而往游,勤霧鬢與風鬟,命黃頭之千奴,卷震澤而與俱還,糅以二米之禾,藉以三脊之菅。忽云烝而冰解,旋珠零而涕潸。翠勺銀罌,紫絡青綸,隨屬車之鴟夷,款木門之銅環。镮分帝觴之馀瀝,幸公子之破慳。我洗盞而起嘗,散腰足之痹頑。盡三江于一吸,吞魚龍之神奸,醉夢紛紜,始如髦蠻,鼓包山之桂楫,扣林屋之瓊關。臥松風之瑟縮,揭春溜之淙潺,追范蠡于渺茫,吊夫差之惸鰥,屬此觴于西子,洗亡國之愁顏。驚羅襪之塵飛,失舞袖之弓彎。覺而賦之,以授公子曰:烏乎噫嘻:吾言夸矣:公子其為我刪之。
其中,“卷震澤而與俱還”“鼓包山之桂楫,扣林屋之瓊關”“追范蠡于渺茫,吊夫差之惸鰥,屬此觴于西子”,這些顯然都是與蘇州吳中太湖有關的標志性詞句:“震澤”是太湖的又一別稱;“包山”是西山的別稱之一,島上至今仍有包山禪寺;“林屋”就是西山島上的林屋洞,范蠡、夫差、西子(西施)都跟蘇州密不可分……所以,這篇賦所寫地方正是吳中洞庭,所說的黃柑正是吳中的黃皮橘。
賦中還提到了商山四老人,如今西山島東村也有商山四皓隱居于此的傳說,是真是假,就留給專家去評說罷。反正,從賦文看,這樣的傳說最遲在蘇東坡時代就有了。
蘇東坡對喝“洞庭春色”酒的感恩之情還不止于那篇賦,他還為這種橘子酒寫了一首《洞庭春色》詩,其引言與《洞庭春色賦》的“引”近似,但也有所不同,故一并引述如下:
安定郡王以黃柑釀酒,謂之“洞庭春色”,色香味三絕,以餉其猶子德麟,德麟以飲予。為作此詩。醉后信筆。
二年洞庭秋,香霧長噀手。
今年洞庭春,玉色疑非酒。
賢王文字飲,醉筆蛟蛇走。
既醉念君醒,遠餉為我壽。
瓶開香浮座,盞凸光照牖。
方傾安仁醽,莫遣公遠嗅。
要當立名字,未用問升斗。
應呼釣詩鉤,亦號掃愁帚。
君知蒲萄惡,正是嫫母黝。
須君灩海杯,繞我談天口。
拋開黃皮橘、“洞庭春色”酒等物產不說,老家四川眉山的蘇東坡對洞庭太湖本身也情有獨鐘。蘇氏后裔透露,當年蘇東坡曾三次到西山島慈里村萬花谷游覽,覺得西山山溫水軟,是塊風水寶地,因此萌生了定居于此的想法,雖然沒能如愿,但他的七世孫蘇止華,卻成功遷居慈里村,圓了祖先生前的夢。蘇止華后裔被稱為蘇氏“洞庭派”,按現在的地名也可以叫“金庭派”,目前健在的子孫約有四五百人,為蘇州地區蘇東坡后裔最大支派,輩分最高的是第二十七世(以蘇東坡為第一世),最小的已三十五世。
遺憾的是,被蘇東坡這個吃貨認為“色香味三絕”的“洞庭春色”酒,今人已無緣一飽口福。湖南一家酒廠雖然推出了“洞庭春色”酒,卻是酒精度50 多度的白酒,廣告稱原料為“水、高粱、大米、糯米、小麥、玉米”,看來只是套用了蘇東坡所說的“洞庭春色”之名而已,跟黃皮橘、橘子酒沒有半毛錢關系。
不管怎么說,《洞庭春色賦》是蘇東坡為蘇州物產的“打卡”之作。不知道民間會不會有人潛心研究,恢復釀制“洞庭春色”橘子酒,滿足當下人的需求,也算不辜負蘇大學士對蘇州的一片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