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堂東溶
立春書
窗前移動的不是具象,而是一大把詞匯
它們每一次組合,都是從崩潰或相互中抽離
以及彼此抵抗中重新被匯聚在一起。
猶如這小小的頭顱,從樹枝上
滾落下來,在巖石上撞出一個凹痕
但被巨大的時光撫平的像水沒有隙縫一樣平靜。
從窗前張望出去,我抓住一個詞匯
它寒冷和干燥得有時使我窒息得像過冬的昆蟲
當添生薄薄的翅膀時,誰叫我飛得更高?
神在寂寞時,是否把搬弄的詞匯
被一只只手弄臟了?一張臉譜或是一堆道具
是否充塞一些破碎或臃腫的東西?
這一天,也和以前一樣,
站在窗前,把詞語抹亮的像玻璃一樣
被敘說的春天才會抖出詞語中的亮色,像陽光的本身……
白馬寺
它白的落在最高處。落在目光看不見的一個地方
像一個虛似的光在雪地里竄動。兀自躍出
把一座座山影從很遠的地方馱了過來,來了一個大寫意
它白的把時光從過去到現在都一一銜接起來
才知道手是觸摸不到的。才知道
有我名字的由來。在洛陽城,我找到塵粒一樣
的身影
它白的使我顛悸不已。我為它注視或撫摸
把自已掏空的從頭開始。它不是一種擺設,而
是一個守護神。
它白的把一個寺院呼之而出。把黎明
都染成靜悄悄的白色。月亮在上,白菊般的漸
次綻開……
從雪中看到一首詩的來歷
二三只白鷺,把藍天的紙箋抖動
雪就起身或飄墜。它飄落
冷焰或沉靜,即是
一種觸動般的抵達。它使我想到許多智睿的面容
像火光貼近白色的精靈,卻不融化它。
它是不動聲色的詞語,讓手
緊緊抓住。直到一種聲音從巖石里迸發而來。
雪把空氣中的雜質抽掉。把身體
虛無起來。呼吸在睫毛中抖動
此時,我像樹一樣轉了身,離開一切的動象
回到靜極的氛圍中。像雪的本身
有一雙輕柔的腳。一個冥思就像馬匹漸漸靠近它。
馬匹是不安分的。我勒住它。它
最終把我馱到山崗上。白茫茫一片。靜虛之美。
它,它在雪地上踏出野獸般的蹄印。它
越來越鮮明的像渾身著火的赤狐,在深邃之處
狡猾地奔跑著。被錯開的沼澤
也容易招致迷路。我眼尖得像針線一樣穿過去
把它逮住。在最開闊的一個平原上,在一個黑
暗的洞穴里。
驀然回首時,天地澄澈如初
有如紅日被呼之欲出。一只赤狐走出身體里面
的困惑……
事物在時光中隱著
秋天仍如期到來。它的顏色
占了你臉龐的一大部分。鮮艷的即是秋光無限。
轉為暗一點的話,像鳥躲在朦朧的光線里
有一付顫栗的樣子。風也不自甘
從雪巖上奔跑下來,抱住樹干
撫摸它粗糙的表面。
被搖動的干果,發出我們無法揣摸的一種聲音。
它們隱在時光里,卻沒有始終。
它們是空間。又容納一切。
從來不說“喜悅”或“悲傷”的一詞。
談不上有什么被隱忍。
或有什么沒被說出來的隱瞞。比如一塊石頭
有被擊碎的疼痛。一只燕巢
有被搗擾的煩憂時。比如一本書沒有手足,
它是無法走到一個人的懷里……
只是在熟悉的事物里被記住。
在陌生的事物之外只是匆匆一瞥。或是沉睡一
個下午。
果實中的宇宙———致霍金
在事物面前出神或疑惑。這便是蝴蝶顫動的
一個預兆。像你的自身
外形被砌了許多圍墻,而內心
卻儲滿風暴。所謂的荒謬像陰影一樣
是某種延伸的猶豫。而反過來它又是一個亮點
的繼續。
放棄熱愛、放棄猜疑、放棄疼痛
才像池塘里的倒影,不可捕捉的像一堆幻影。
當重新注視一只果實時
它的宇宙,即是一首詩的形成。
隱在它的里面,卻發現一只果實引來無數的果實。
猜測、驗證、認可、并忍受肉體的折騰
才把紛繁浩瀚的現象,清理的像星空一樣明亮
這樣,事與物、冰或火、身與心
愛的彼此,達成和諧的一致。像果實的形成
豐滿,裂開、直到消耗,這便是一生來到世界
的使然……
三 月——致阿赫瑪托娃
三月,多雨水的一個月份。暖色已在攀升。
街景兩旁的樹比我有精神。我從書房里走了出來。
剛剛讀的是你凄婉的詩句。
一個世紀前,月亮低垂它蒼白的臉龐。
凜冽的街上飄蕩一個人的孤影。你的哀傷
把大地擊穿。一個國家的痼疾使你忍受內心的
痛苦。
我身臨的一條街景,是所有街景的其中一個
像月光一樣潔白。耀眼的是
眾多的白玉蘭一夜盛開。回味你的詩句
感到另一種溫馨像河流涌動。我靠近
春天的臉扉。這潔白、輕盈
像你閃爍的一個靈魂。像你火焰上的一個個觸動。
在整個冬天,我有意孤單得像一株樹
從傷口中看到成長的由來。我的詩句
粗糙得如同每一個毛孔的張開。從每一株樹上
我看到相同的經歷和遭遇
而豐滿的是內心。但悲傷仍然存在
它是宇宙的另一面。它的陰影會超過我們生命
的長度。
樹枝與樹枝間充滿活的意象。每一片花瓣
裝飾春天的玉鬟一樣
使瞳仁閃亮一下。從雜亂的聲音中
我聽到春天的呼吸是如此清晰。
黃昏在眾鳥的合唱中
進入寧靜的夜晚。但不能安逸地度過這個良宵。
窗口陳舊了需要換一下。轉到另一個窗口。
在今天,我看到詩意中的的三月。
眾多的好消息是從北方傳過來。像白玉蘭一樣
怒放的是對一條街景的美化。
你的不幸是一面鏡子。
一個新的時代,就像月光灑落在這個街景上。
你依然像一個懷春少女,在街的對面
走過來。對一條街景的抒情
是你隱身的喜悅。你有一個不朽的詩句:
“用你古老的語言,重又說出嶄新的真理”
于是這條街與長安街一樣
充滿白玉蘭的寓意。它潔白、輕盈如月光的展開。
人心的波濤是大海的波濤。明天
仍然要面對這個大海。一個國家的面容
就像這條街景,看到春風吹拂后的煥然一新。
一條歷史河流有它太多的波折
也免不了有覆舟和渣滓的泛起。而今
白玉蘭到處盛開,它潔白,輕盈,吐露淡淡的
清香。
多好的一個月份。不要輕易地讓它飄逝。
我回到一個人的書房里。
重新打開你的詩頁。一個面容在墻上隱現:
“詩人不是人,他僅僅是靈魂——
假使他是盲者,如荷馬,或者,像貝多芬——
他依然能看見,能聽見,能引領所有的人……”
在暴雨中行駛
在異地。一連串的暴雨
像急速密集的詩句
狠狠砸在視覺模糊的高速公路上。
不,它砸在人生延伸的紙箋上
它想讓紙箋濕重起來,像托不起來的一朵花瓣。
此時,神在沉默。他在另一個地方喘息。
此時,大地的重負誰能感受?
此時,我幾乎不敢發出
一個極其細碎的聲音。神在沉默。
此時,我想說的都顯得如此渺小的微不足道。
此時,雨一聲聲砸碎的樣子
讓我著迷。它們起身,手拉著手……
此時,我看到一個巨大的湖,溢滿的
像某種不可說的力量。它把天
裝在懷中。它把神放在它的最高處……
整個下午在太湖的堤上
從細雨中探出頭來,再把疲憊的車子
停在一旁。不遠的山巒注視一個個游動的影子。
這個下午靜極得讓我驚訝。因為暴雨
剛剛來過。因為暴雨
像一個思想者,比我們提早一個小時抵達。
這里空闊得讓眼睛只落在某個地方。像樹一樣
它的根須觸動水的波紋。我感受自已
如此卑微。如此渺小的像干凈的石子。
在這個下午,虛幻似的
把石子放大起來。它把整個天空容納在它的里面。
這個下午,沒有一種東西
可以干擾我。但沒有一種東西不讓我激動。
我一直在作比較:以前的
一個個心情是否與此時媲美……直到離去
我仍深深感激暴雨比我們提早一個小時抵達此
處……
高郵鎮國寺
我替亡者穿過那黑暗的記憶,才記住
今天和風細雨的日子。大運河
有它的悲壯。有它厚重的水隱著許多面具。
像一個人把往事隱在撐開的花朵之上。
假如沒有這個滄桑已盡的古塔,屹立環水之中
我像水上騰起的一只鳥,最多只瞥了一眼
匆匆掠過。因為時間是水中的浪花
但我不是太陽的船長。同樣
相同的寺院,大多則隱在久遠的深山中。
而它不同,每天浸在水中的光影
就有它故事的斑駁。它是
嵌在大運河中的一雙熬紅的眼睛。
它是為期待或等候之中,給予夕陽般的平靜摟抱。
隨清風漫入門檻。在碑石前留影。當我
驚訝于一個“鎮”字時,它曲折的歷史早已攜出一個陽關大道……
處 置
我像一個無聊至極的劊子手,
可以任意處置桌上的一些東西。
我給蘋果一把刀子
扎進去,假使它愿意慘叫一下,
我也不會害羞地躲過臉。我
可以把一只杯子
從空中墜落,再拾起碎片,
把它拼湊起來,直到我疲倦地睡去。
我可以把涂抹許多詩句的紙,像雪片一樣
覆蓋大地的某一角。縱然這種涂抹
對我來說是枉然的。
我可以處置剛剛爬到桌上的一只偷襲的蟑螂
它在誘餌面前逗留片刻,
或像老先生那樣狡黠地打量我,
等我冷不防揪起它的后腿時,
我則可以把它送上斷頭臺
就像處死沙皇一樣自豪……但我沒有。
好像我的手不在我的身上,
我只是靜靜地注視一下……當我不在時
這張桌子所擱置的東西,仍有人會處置。
于是我不必懷有太多的焦慮
去想這個簡單的問題。一切不動聲色。一切都
悄悄進行……
不期而至
當還是小孩子時,它們早已等候我們悄悄地過來。
在不同的場景,不同的地點
并以不同的姿勢,好像老遠好奇似的瞅著我們
并希望我們與它們撞上,而后分不出彼此。
它們有時急躁得猶如暗地里竄出的蟑螂,讓人
躲避不及。
有時熱盼得像一朵迷人的花束
被人采摘。有時竊喜。有時不滿。有時憤怒。
有時心懷叵測得連你也無法提防。
有時互換一個角色,就很快粉墨登場了
使你無法辨認它們真正的用意。
它們假惺惺,還是笑嘻嘻,
都一一說不上來。就像你被困在它們里面一樣。
要知道它們所耗費的心力
絕不會比我們少。同時安靜的甜蜜的成分也有
使我們掌握一個好節氣或一個好心情
一起度過春宵良夜。我們無論有哪一種感覺
都有被它們占領的一部分。沒有它們
我們好像看不到陰影的存在。沒有它們的空虛
我們就像螺旋一樣永遠停不下來。直到它們
都覺得活得膩煩了,才悄悄撒離
我們的肉體。或換了一個姿勢,又潛伏我們的
體內,就像寄生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