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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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英明神武的漢武大帝做了兩件大事,直接決定了大漢王朝的生命走向:春節之后,他采納了中大夫主父偃的建議,頒布“推恩令”,不久又在冰消雪融之時,發動了河南戰役。這兩件幾乎齊頭并進的大事,不論是對皇帝本人的皇權鞏固,還是對整個王朝的由弱走強,都具有決定意義。
早在兩年前的上谷郡戰役之后,匈奴人便憤恨異常,他們把幾乎戰成平局的小勝看做是大匈奴王國的奇恥大辱,為了報復,他們不斷打馬挑釁。一年前的深秋,匈奴兵分三路,突破長城關塞,搶掠無數,左路軍甚至斬殺了遼西太守,火燒眉毛之際,漢武帝只好急令衛青率三萬騎兵突擊雁門關,令大將李息側出代郡,兩部不辱使命,衛青“斬首虜數千”,匈奴的囂張氣焰才得以遏制。
這年春天,野心勃勃的匈奴左賢王在大地剛剛解凍、萬物尚未復蘇之際,就又向大漢王朝挑釁,縱兵進犯上谷、漁陽。時任材官將軍的韓安國率領邊關守軍七百余人,埋伏兩側狙擊敵人,但終因敵我力量懸殊,大敗后只好退入城邑死守。這樣的對壘在漢匈邊界已是家常便飯,守城的士兵也見怪不怪,年紀大點的,從一參軍就在這樣的進退中消磨掉了青春,他們悠閑地看著城下匈奴士兵嗷嗷大叫,看著他們燒殺搶掠,就連本性里該有的激憤也幾乎削減殆盡。當然,很多時候,匈奴人并不是為了攻城掠地,他們就像困獸出山,無非是為了吃喝穿用。果然,在漢軍退守不出之后,匈奴人由著性子擄掠千余人及牲畜上萬頭,并揚言“當入東方”。
春雷陣陣,匈奴士兵的喊殺震天,越過云端,直抵未央宮。
年輕氣盛的劉徹,在一株含苞待放的桃花前大怒,他折斷桃枝,大叫:欺人太甚。
的確是欺人太甚,不斷地燒殺搶掠,早已讓大漢百姓苦不堪言,就連京城長安也幾受威脅,倘若不徹底反擊,大漢危矣。道理誰都懂,普通百姓懂,皇帝更懂,但百姓只知道國強民富了,該打該殺,卻不知道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這樣的憤怒在大漢王朝歷代皇帝身上并不少見,可平靜后,他們要么割地,要么和親,委曲求全成了他們得以休養生息的法寶。但這一次,忍夠了的劉徹卻說:“老子要讓你們有來無回。”這樣的話,劉徹在上谷郡戰役前說過,現在重溫,氣勢自是與上次不同:不是惱羞成怒的大吼大叫,而是胸有成竹的擲地有聲。
然而,攘外必先安內。
盡管兩年的時間里,衛青鋒芒盡顯,大漢王朝也今非昔比。但各諸侯國的勢力也比之前更為囂張。漢文帝時,少年才子賈誼鑒于淮南王、濟北王的謀逆,曾在《治安策》中上書建議對諸侯國應該“眾建諸侯而少其力”,謹慎的漢文帝盡管接受了這一建議,但還是囿于手足之情和情勢之危,為了防止再生不必要的反抗,只做了小范圍的調整,并沒有徹底推行,使得這一頑疾延續到了景帝即位。綿軟孝順的漢景帝甫一上任,就感到危機四伏,再加之竇太后掣肘,皇權便受到嚴重威脅,景帝二年(公元前155年),他采納了御史大夫晁錯的《削藩策》,決心對諸侯國“削減封地,收回旁郡”,但這一決策引起了各諸侯王的強力反對,從而在削藩令頒布十多天后,引發了以吳楚為首的七國之亂,盡管景帝迅速平定了叛亂,并含淚斬殺了晁錯以謝天下,諸侯王的勢力也因此大為削弱,但終歸養虎為患。至武帝初年,以淮南王劉安為首的一些大國逐漸崛起,實行地方自治,一面擁護中央政權,一面擁兵自重,個別諸侯王甚至與匈奴勾結,阻眾抗命,嚴重威脅中央集權。因而,文治武功的漢武大帝,在決定全力以赴反擊匈奴的時候,心里還是顫了一顫,回想身前身后事,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氣,看似日益強盛的表象下,卻是各諸侯國垂涎三尺的暗濤洶涌——一旦中央軍隊西擊匈奴,身后定然是冷箭萬千。
這一年的春節剛過,長安城里節日的繁華還未散盡,達官顯貴家里的賓客還絡繹不絕,從各諸侯國依禮制前來朝賀的諸侯王和公子小姐還有大半留在長安,該攀附的攀附,該籠絡的籠絡,明的暗的迎來送往好不熱鬧,尤其是淮南王劉安之女劉陵,因美色和舞技,開俱樂部,辦酒會,從而竊取中央機密。劉陵招徠一批絕色美女陪侍賓客,時常通宵達旦,中央大部分高官都被她買通收服,就連劉徹的舅舅田昐,以丞相之身也難免拜倒在其裙裾之下。這些事傳到劉徹耳朵里,他便后背一陣發涼。而恰逢這時,中大夫主父偃上書《推恩令》:建議各諸侯王保持原有的封地不變,而讓其子孫依次分享封土,地盡為止;封土廣大而子孫少者,則虛建國號﹐待其子孫生后分封。這道法令名義上是施德惠,實際上是剖分其國以削弱諸侯王的勢力,既迎合了劉徹鞏固皇權的迫切需要,又迷惑了諸侯王對削藩的敏感反抗。漢武帝一看大喜,便立即頒布執行。各諸侯王也大多歡喜,跪拜謝恩,個別窺破真意的,也無力反抗,只得順從。自此,諸侯國國勢大減,皇權危機得到了徹底解除,從根本上穩固了大漢王朝數百年基業屹立不倒。
隨后,劉徹為了試探匈奴,發起了大漢歷史上第一次對匈奴的主動反擊戰。以衛青為首的新一代大漢將領銳氣逼人,他們長途奔襲云中、高闕,將計就計,突擊了匈奴白羊王、樓煩王兩部,俘虜數千人,得牛羊百萬余頭,收復了河南之地(轄境今巴彥淖爾盟烏加河以南、鄂爾多斯高原)。
“河南之戰”大獲全勝,大漢王朝從此轉危為安,劉徹在河南之地修筑朔方城,移民十余萬,屯田戍邊,并置朔方郡和九原郡,開辟了一個與匈奴作戰的嶄新局面。這場戰役并不是傾國之戰,漢匈雙方投入的兵力也極為有限,但自此之后,大漢的邊境線便北移到了黃河沿岸,解了長安之危。不久,衛青收復河朔,被封長平侯,一個被人瞧不起的家奴從此開始登高望遠,萬人敬仰。
這個靠著姐姐的胸脯上位的侯爺,用他的卓著戰功給了那些嘲笑他的人一記響亮的耳光,使他的整個家族備受榮耀。
如果說衛青是底層小人物咸魚翻身的傳奇,那么,霍去病便是有才有志的官二代,與他的舅舅比較起來,他的成功就容易得多。所以,后世常有人討論,衛青和霍去病哪個人的戰功卓越一些?想來就有些可笑,試問:沒有衛青,哪兒來的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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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衛青的出生年月,史書并沒有明確記載。依照漢朝禮制,女子十三歲便到了法定結婚年齡,最遲十八歲便不能留在閨中,若是三十歲的老姑娘,就要被罰“五算”,相當于剩女稅,大約是六百個五銖錢。而一般的豪門貴族,基本上都在十三歲前就給小姐定了終身,十三歲一過,就開始談婚論嫁,而窮苦百姓或是家奴,則往往要遲一兩歲。
漢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年)的春天,十八歲的少年天子劉徹去霸上祭祖,回宮時突然心情郁悶。自即位一年多來,他縱然胸懷大志,卻處處受人牽制,以奶奶竇太后為首的竇氏朝臣掌握著朝廷實權,即便他是天子,辦事卻由不得自己,就連娶妻立后這樣的事也是竇太后一手安排好了的,七歲的時候就因為政治需要娶了表妹為太子妃,等到成年同床多年,卻并無子嗣,而嬌慣任性的皇后又脾氣暴躁,借著太后的威嚴時常給他難堪,原本心中對這場婚姻不大認同的皇上,長大后便越發心存怨恨,再加之皇權旁落,有力無處使,整日里便只好以騎射打發時間。而在劉徹最親近的人里面,除了他的母親,就只有長公主平陽對他最好。
從霸上回宮,正好要經過平陽公主的府邸,為了消遣,劉徹就打發了朝臣和儀仗隊,帶了三五個隨從順路去了平陽侯的家中看望姐姐,長公主為了討好弟弟,物色了十余個美貌的女子來服侍他。不曾想就碰到了含苞待放的衛子夫,并在更衣間里當場辦了她。這一臨幸,大漢王朝的歷史便翻開了新的一頁。
這一年,按保守推算,衛子夫大約是十四五歲的年齡,作為他一母同胞的弟弟,衛青大約是十二三歲。而此時,衛子夫的二姐衛少兒,早已與同在平陽侯府做事的小吏霍仲儒私通,生下兒子霍去病,其時正好一歲有余。侯府的小吏與家奴私通,大罪,霍仲儒敢做不敢為,不承認霍去病是自己的兒子,不久離開侯府重新娶妻生子。霍去病便成了有母無父的私生子,連同他的母親一起備受冷眼,為人不恥。
在出身決定命運的大漢王朝,霍去病從一落地就注定仍然是一個平庸的家奴角色。然而,他卻幾乎與衛家的輝煌同步,在他尚未懂事起,他就華麗轉身,成為人人羨慕的貴族少年。
如果說,張騫是重啟絲綢之路的一把鑰匙,那么衛青便是推開那扇門的第一個英雄,而霍去病則是貫通絲綢之路一把木楔。
毋庸置疑,自衛青開始,中國軍人的內心世界發生了根本改變,盡管他們所秉持的忠義,仍然是以忠于皇權為基點的忠字當頭,但除此之外,卻多了一份胸懷天下、掛念蒼生黎民的仁厚,他們的忠早已不是愚忠,他們更注重天下。
這與春秋戰國之時的各國名將大有不同,伍子胥也罷,廉頗、白起、蒙恬、田忌也罷,縱使鬼谷子、孫臏等人也不曾有此氣量,他們各為其主,傾盡才華,無非是為五斗米而已,他們只對君王和朝廷負責,只對自己負責。
而衛青、霍去病的這種胸襟一出現,中國武將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便漸漸尊貴起來,正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洵稱道的那樣:“漢之衛、霍、趙充國,唐之李靖、李績,賢將也。漢之韓信、黥布、彭越,唐之薛萬徹、侯君集、盛彥師,才將也。”當然,還有為后人推崇備至的三國武圣關羽,唐之郭子儀、李晟,宋之岳飛、文天祥,明之戚繼光等等,莫不流傳千古,“意氣崢嶸,功名熏灼。民到于今,嘆其雄畧。”(陳元靚語)
衛青開創的一代新風,與彪炳中國文學史的屈原幾乎是異曲同工。屈原讓真正的詩和文學回到人的精神內心,讓文學成為拷問人性和思考生命的利刃,而衛青與霍去病卻讓武功不再是簡單的殺伐,而是保護生命、追求正義的武器。因此,他們都從邊緣走到了歷史的中心,成為高貴和美好的象征。
征服并不是一個將軍唯一的本質,而征服之后,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光明,才是衡量一個將軍功績的唯一準則。衛青如此,霍去病亦如此。
命運給予霍去病的恩惠或許要比衛青更多一些。衛青打開一個缺口,霍去病便能縱深一步,二者并沒有難易的區分。在絲綢之路的輝煌中,他們就像兩個孤獨的勇士,一點一點撕開了黑暗的帷帳,讓后人望見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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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十七歲的霍去病被漢武帝任命為驃姚校尉,隨衛青出擊匈奴。
這并不是驚喜,年輕的將軍從小在軍中長大,受教于舅舅,再加之自己的聰慧,早已是聞名三軍的軍事奇才,就連衛青運兵,也時常和他探討,他總能想出出人意料的點子來,甚至嘲笑舅舅,兵書看多了,并不一定能打好仗。
明代著名政治家、理學家、史學家、經濟學家和文學家,海南四大才子之一的丘浚有言:“自古名將不用古兵法者三人,漢霍去病、唐張巡、宋岳飛而已,皆能立功當時,垂名后世。”
這并不是說霍去病恃才放曠,目中無古人,全是因為他自小研習兵法,早已對古人運兵之道悉數掌握,融會貫通,“曰兵法譬則奕者之譜也,譜設為之法爾,用之以應變制勝則在乎人,兵法亦猶是焉。”(丘浚語)就像今人練習書法,最高境界不是臨帖,而是先入帖,再出帖,然后自成一家,那些不著意傳統、不學古法的書法練習者,往往目空一切,大言不慚,縱使學書百年,終究不能得書法之要領,書寫起來,自是漂浮無力,慌亂倉促。因此,霍去病之無法,實則是從法中而來,他人難得其神。
河南之戰后,匈奴伊稚斜大單于氣得血脈僨張數月,匈奴軍隊整日里嗷嗷大叫,狂躁不已,他再一次整飭軍隊,發響箭凝聚士氣,不久便卷土重來,先后襲掠代郡、雁門等漠南之地。匈奴人舉全國之力,來勢洶洶,咬牙切齒要一雪前恥,大漢軍隊不得不再一次節節敗退。就連衛青曾經奪回的河南之地,也被匈奴右賢王的騎兵踏破,數萬匈奴襲擾朔方郡(今內蒙古杭錦旗北),燒殺搶掠,大漢百姓再一次陷于水深火熱之中,苦不堪言。
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的春天,為了鞏固朔方,痛擊匈奴,漢武帝發兵十余萬,兵分兩路出塞,漠南之戰從此爆發。而當時的匈奴軍隊因為之前的大肆攻掠得逞,各自回營后,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他們自大地認為,大漢不過如此,之前的失利也無非是他們一時掉以輕心而已,劉徹也不足為懼。
車騎將軍衛青命令游擊將軍蘇建、強弩將軍李沮、騎將軍公孫賀、輕車將軍李蔡等六部一齊發兵朔方,自己率三萬騎兵出高闕(今內蒙古狼山中部計蘭山口)北上,直搗匈奴右賢王王庭;另一路大軍由大行令李息、岸頭侯張次公統領,出右北平,襲擊匈奴左賢王,使得匈奴左右賢王兩部首尾難顧,無力回應。
所以,匈奴一族的滅亡,并不是因為他們不夠強大,而是缺少足夠的野心支撐。雖然從表面上,他們始終咄咄逼人,氣沖牛斗,大有攻入長安之勢,但從漢匈數十年的爭戰中,不難發現,他們在乎的是一時一地的勝利,在乎的是大漢的金銀美酒和綢緞美女,在乎的是征服者的尊嚴,只要大漢求和納貢,俯首稱臣,他們便別無所求,他們的胸中裝的只是利益,而不是天下。這一點,與千年之后的蒙古人相去甚遠,從而說明,一個杰出的民族領袖是可以掌握一個民族命脈的關鍵人物:成吉思汗從一開始抗擊金人,就面對的是整個天下版圖,而金人,甚至大宋僅僅是他宏偉目標中的一兩個小小障礙而已,所以,他不止步,不屈服。
而匈奴人心中的“小”才是他們失敗的關鍵所在。
當衛青軍團出塞數百里的時候,匈奴人還坐在他們的大帳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滿嘴說大話,他們的眼睛被大漢美女的胸脯迷住了,他們軍人的魂魄被大漢的美酒麻醉了,他們根本無法相信,向來懦弱無能的漢軍怎么可能長途奔襲到他們的營地!他們仍然活在他們自以為是的美夢里。
然而,衛青軍團從天而降,他們在那個春天的夜晚,當月亮隱于樹梢、露水剛剛升起的時候,悄悄包圍了遠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南戈壁省的匈奴右賢王王庭,醉眼朦朧的右賢王在火光沖天中驚醒,還以為是哪個士兵喝醉引發了火災,他有些生氣,但手卻繼續停留在愛妾的乳房上,這樣的事,還用不著他操勞,他向女人的身子靠了靠,準備重新入睡,卻被突然闖進大帳的漢兵嚇了個半死。右賢王顧不得穿戴整齊,也顧不上女人衣衫凌亂,在衛兵的掩護下,領數百精騎倉皇突圍逃走,遁入戈壁深處,撿了一條小命。
這一仗,衛青一部大勝,搗毀了匈奴王庭。而另一路的李息、張次公一部也擊退了匈奴左賢王,迫其退回大漠深處。而這一仗,也使得漢武帝的虛榮心膨脹到了極點,他不無驕傲地自以為是:大漢有衛青這一員虎將,匈奴亡矣。所以,他火急火燎地要對衛青封賞,在返回關內休整的衛青立足未穩之時,漢武帝便派人將旨意傳到軍中,拜其為大將軍,并將他的三個還未學會走路的兒子封侯,使得衛青突然之間成為眾將之首,統領三軍。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的劉徹樹立衛青這樣一個標桿,就是為了向世人宣示他的英明神武,他將全部的期望都押在了衛青身上,然而,他的期望太大,致使衛青這個羽翼尚未豐滿的中年人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成了所有出生入死的將軍們暗暗嫉妒的敵人,因而,在隨后的漢軍兩出定襄戰役中,盡管衛青重新編組軍隊,但還是兩次戰敗。
漠南之戰整體上算是失敗了,劉徹也從此對衛青的倚重輕淡了,正是驗證了得意忘形這個成語,但劉徹的怨怒卻并不顯山露水,他隨后將目光投向了另一個少年英雄,此人便是霍去病。
霍去病橫空出世后,衛青的神話便被蒙上了一層無形的薄紗,使得他在很多年里一直身處孤獨和尷尬。
漠南之戰是霍去病第一次對匈奴領兵作戰,十七歲的年輕人英姿風發,果敢勇猛。漢軍第二次出定襄作戰,衛青兵團受到伏擊,但霍去病率領八百騎兵,避開匈奴主力,深入大漠百余里,找到了未有防備的單于親屬,將其為籍若侯的堂爺爺產斬殺,俘虜了單于的叔父羅姑比,同時俘虜了包括相國、當戶在內的官員兩千余人。霍去病一戰成名,被封冠軍侯。
霍去病具備了官二代和富二代的所有優點和缺點,并將它們放大,形成兩個極端。作為將軍的霍去病極為單純,他是為戰爭而生,他的生命里只有兵法而沒有政治,幾乎是甫一降生,他就鉆進了軍營,從此不聞江湖事。他顯得有點可愛,又有點幼稚。這與曾為奴隸的衛青大不相同,衛青的飛黃騰達完全是因著姐姐的裙帶關系,因而他內心深處終歸還是有自卑和羞恥的因子作祟,甚至在他越來越高貴的生命進程中,這種自卑和羞恥也越來越強烈,無法擺脫,他每走一步,都十分用力,他始終都需要用能力向世人證明自己,因而,他隱忍、內斂、謹慎,卻也比常人更加努力,而這些恰好造就了衛青的敦厚仁慈,使得他能在那個征戰殺伐的時代,既能獨善其身,又能兼濟天下。所以,衛青是廣闊的,也是駁雜的。
而霍去病則完全是劉徹和衛青兩人雕刻的璞玉,沒有雜質,他的征戰幾乎沒有功利性,他沉浸在開疆拓土的興奮中,在大兵壓境之時,他其實心中沒有君王,也沒有人民,就像玩一個人的游戲,他是為自己服務的,當然,也正是這種純粹,反而使他對外呈現出了一種胸懷天下的大度和令人欣賞的堅韌人格,就像他的用兵一樣,于無法中有法,于無物中有物。當然,他的缺陷也是顯而易見的,身為皇親國戚的貴族少年,一點兒也不比當今那些權貴的兒子們謙遜,他甚至戾氣更重,更加目中無人。
霍去病是個處處叫囂有后臺的人,他動不動就說自己的舅舅是大將軍,有個三姨是皇后,姨夫是皇上,他還說,他的三姨夫從小就對他寵愛有加,要啥給啥,天真無邪的將軍這樣說的時候,他其實是把自己看成了一個普通人家的小孩,一個充滿幸福感的大漢子民,然而,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在朝廷大臣眼里,他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小霸主,大家得罪不起,而正是這樣的低眉垂眼和恭維,才催生了他的大膽和驕橫。
最嚴重的罪行發生在元狩四年(前119年),霍去病為了替舅舅打抱不平而射殺了李廣的兒子李敢,其時李敢被封為關內侯剛滿一年,細想就有些令人驚秫,一個年紀輕輕的正部級干部,一出手就隨便殺死了另一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正部級干部,而重要的是,漢武帝因為偏袒霍去病,并沒有治他的罪,而是將他送到外地鍛煉避禍。歷史在這里和劉徹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他為了保全霍去病而破壞了大漢律法,但上天卻讓霍去病死于避禍途中的瘟疫里,是為懲罰,還是他命該如此,也許只有上帝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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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南之戰的失敗是劉徹對衛青期望值的一次減分,而這場戰役的戰略意義卻無比重要,單是首次出擊,就迫使匈奴伊稚斜單于主力遠徙漠北。伊稚斜清楚地知道,他絕不是衛青的對手,他要保存實力,留住青山。對于熟知匈奴人脾性的衛青而言,他也一眼能夠看透伊稚斜內心的驚懼和力不從心,他也深知窮寇莫追的道理,所以才在大勝后撤回關內休整,衛青的意圖也很明顯,他是用休整的方式告知武帝,該停下來了,匈奴人不是三拳兩腳就能消滅掉的,不然,咱們也不用上百年受人家欺負。
衛青的心思武帝當然明白,兩個既是君臣、又是兄弟的人,為了對付匈奴,他們一起熬了十幾年,對方一個眼神,彼此便能心領神會,不懂那是假的。但劉徹熬不住了,他有些著急,他已在憤怒、孤絕中困得太久,他渴望一錘定音,置匈奴于死地,斬草除根,讓他們永不超生。所以,他急于封賞,他要以最大的恩德逼衛青知難而進。
后來的失敗是注定的。
劉徹真的不甘心,他有些惱怒,如果沒有霍去病的出現,衛青將不可避免地要被推上政治的風口浪尖,劉徹把后來的失敗看成了衛青不盡心盡力,不可信,這樣的雜念對一個多疑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一把利劍,隨時都有出手的危險。好在,霍去病出現了,他給了劉徹希望,也分解了衛青一人獨大的局面。劉徹一下子就豁然了,他以一個政治家的寬容給了衛青一個臺階,他說,你先休息一下,讓小霍玩玩吧。
未央宮中,壯年的劉徹身強體健,精力充沛,他端坐在高大的王位上,像一個知曉身前身后事的如來,他的國家也像他一樣,健壯得像一頭公牛,他不再懼怕,不再擔憂,太陽從門外照進來,群臣肅穆,他的幸福感便莫名地滋長了數倍。
那就玩玩又當如何,讓一個十九歲的少年歷練一下,如果真是將才,他就能提前松開那根緊繃了二十幾年的神經,如果敗了,那也能輸得起,不是還有衛青備用嗎。這一個戲劇性的決定,將霍去病從幕后推到了臺前,從而成就了他一生的輝煌。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二月春風輕拂楊柳,渭河解凍,繁華的長安城一派歡欣,冠軍侯霍去病整裝待發,英姿颯爽,他端坐于馬上,與城墻上的漢武帝遙遙作別。人們只看到了威嚴的軍陣,卻忽略了劉徹銳利而又飽含深情的目光,他仿佛看到了年輕的自己,在他大手一揮的剎那,翱翔出去,為他分憂。劉徹不由得暗自長嘆一聲,有些悲壯,也有些欣喜。
這其實是一場沒有目標、沒有任務的戰役、后人大多認定漢武帝是為了徹底摧毀匈奴,奪取絲綢之路的開發權而專意籌謀的一次具有戰略意義的攻伐,這無疑是馬后炮式的歷史倒推,史家們從霍去病所取得輝煌戰績中演繹了河西之戰的歷史意義,然而,對當時的漢武帝而言,他對霍去病其實毫無把握。
那么,出發吧。霍去病率領百余騎兵從長安出發,翻越關山,于隴西集合精壯騎兵數萬人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撲河西。霍去病用兵,講究一個快字,總是在敵人的睡夢中,便突降眼前,令之措手不及。
漢軍西征的消息在他們剛出隴西的時候,就傳到匈奴左賢王、渾邪王、休屠王的大帳里,匈奴各部王侯還沉浸在漠南之戰的悲痛和憤怒中,他們才剛剛與退到大漠深處的伊稚斜大單于取得聯系,也沒有任何心思向大漢報仇,伊稚斜為了保存實力,不敢輕易再出大漠,因而河西一帶的匈奴各部,就像一盤散沙,誰也不服誰,再加之河西的廣袤和空曠,在交通和信息極不通暢的彼時,各部銜接又有困難,即使騎馬開會,也要三五日才能往返。
當時的河西匈奴,休屠王部距離漢朝邊境最近,地盤以武威為中心,占據著從蘭州以西到焉支山以東的大片土地,渾邪王部則主要在張掖、酒泉一帶,而右賢王部則在河西之北,三方形成鼎立之勢,可相互照應。在匈奴人的印象中,漢軍即使再有能耐,也不敢大部隊縱深推進,他們的地盤,幾十年了,還沒有哪一個漢軍將領有如此膽量,他們熟悉自己的地盤,也對自己的力量滿懷信心,一旦進入茫茫戈壁,漢軍則必然是困獸之斗,不足為懼。他們首先在心理上松懈了,他們覺得時間尚且寬裕,只要在險要處修筑防御工事,稍加防范,漢軍便會知難而退。
但令休屠王沒料到的是,在他們還沒來得及修筑工事之時,霍去病便到了,他根本不能相信,那個年輕的娃娃僅僅用了六天時間,便從隴西,過蘭州、永登,翻越烏鞘嶺,殺到他們家里了,他的五個小部落,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消滅了,該殺的殺了,該降的降了。休屠王不敢迎戰,倉惶逃進了焉支山深處,與渾邪王部會合。但更大的震驚還在后面,霍去病并不是一個按照常理出牌的將軍,他運兵的奇妙之處還在于反常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沒有想當然地在武威辦酒會慶祝,而是舍棄了大量的給養物資,輕裝上陣,繼續西進一千余里,追上了休屠王和渾邪王兩部主力,拉開了一場大戰。
這一仗直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這是中國歷史上一場典型的以少勝多的戰役,然而因為主角的太過耀眼,他的光芒遮蔽了戰斗本身的殘酷。在那場廝殺中,太陽照耀著霍去病,他站在舞臺上,氣吞山河,一個人唱了一出大戲,萬眾矚目,這使得那場戰役在國人后來的想象中變得輕而易舉,霍去病成了一個神話——他自己所標示的歷史意義遠比這場戰役的歷史意義更為響亮。自此,霍去病成了后世中國軍人不斷模仿的對象,卻鮮有超越。
對霍去病最為尊崇和模仿最嚴重的人便是22年后的名將李陵,也就是李廣之孫,他初出江湖的時候,大概也如霍去病一樣年輕,也如霍去病一樣勇猛,同樣深得劉徹的歡喜和信任,他似乎忘記了霍去病就是殺了他叔叔李敢的兇手,他恍惚地將自己和霍去病等同起來,也讓劉徹誤以為他就是霍去病轉世,他喜歡霍去病的一切,喜歡在戰場上以快取勝,但他時運不濟,也缺乏對戰局的敏感和準確判斷。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李陵率五千步兵貿然急進,縱深匈奴腹地數千里,與八萬匈奴在浚稽山大戰,最后落得個兵敗投降的下場,一世英名毀于一旦,導致劉徹誅其九族,就連史學家司馬遷也因對他的投敵辯解而遭受腐刑。李陵用他的不幸,造就了霍去病無法超越的魔障,反而使得霍去病在后世的民間想象中越發高大。
渾邪王和休屠王也是不幸的,霍去病出現后,他們的噩夢才剛剛開始,他們一定是悔恨當初不該如此輕敵,不該相互排斥,然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霍去病的鐵騎橫掃一切,他遇王殺王,遇官抓官,就連休屠王的祭天金人也被他繳獲。第一次河西之戰,霍去病幾乎貫穿整個河西走廊,令匈奴人聞風喪膽。
捷報一個接一個地傳到未央宮,劉徹大喜,這是他沒有料到的結局,他高興得像孩子一樣哇哇大叫,他赤足在后宮狂奔,他抱起衛子夫在地上打轉……他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心情。——事實上,霍去病的每一次推進,都在劉徹的極度關注之下,身處宮中的君王甚至比霍去病本人更緊張,霍去病就是他的影子,是另一個他,他不能讓自己有任何差錯。他給他最奢侈的后備給養,他要讓他在遠路上吃好,喝好,睡好,打好仗。但霍去病并不在意這些,他完全沒有察覺到武帝對他生活上的注重和照料,作為一個貴族王子,他的吃穿用度向來都是最好的,他從來都不為之擔憂,他的心思全在打仗上,他其實連餓肚子也無所謂。睡到半夜就要行軍,吃到一半就要打仗,這都是常有的事,所以,后人對霍去病在生活方面提出的奢靡質疑,諸如他自己肉吃不完,寧可扔了也不會賜給挨餓的士兵,這顯然是一廂情愿的假想——霍去病倘若真的如此對待士兵,他怎么可能做到無堅不摧!真正的戰場是一個團隊的戰場,而不是他霍去病一人的戰場,如果沒有萬眾一心,豈能有他揚名萬世的輝煌。從這一點上,也不難看出,霍去病定然是一個愛崗敬業、愛民如子的將軍。
毋庸置疑,霍去病軍團有一個龐大的給養隊伍為其服務,他們隨著部隊的深入而跟進,按照武帝的旨意來行獎賞。渾邪王和休屠王的主力殘余潰逃之后,霍去病在酒泉休整,而皇上的獎賞便隨之而來了,這次獎賞肯定是按照事先的計劃穩步進行,該有的都有,酒自然少不了,年輕的將軍還沉浸在殺伐的快意中,他實在需要一碗酒來見證這一歷史時刻,而戰斗結束了,士兵們餓了,渴了,在戈壁上戰斗,水是最緊缺的,但有人找到了一眼泉,士兵們爭相取用,場面一下子顯得有趣了:將軍想喝酒,但士兵想喝水。霍去病的單純品質這時候就顯得可愛極了——也只有他,才能在大戰之后將自己回歸到孩子般的本性中來,一個人的慶祝太孤獨,太乏味,所以,霍去病毫不猶豫地將御酒倒入泉中,與士兵同飲,霍去病的酒和大漠戈壁上的泉完美地結合了起來,漢武帝龍顏大悅,為霍去病的童心和壯舉而感慨贊嘆,于是,便有了“酒泉”。
第一次河西之戰完美收官,霍去病的個人才華展露無遺。這一年秋天,英明神武的漢武帝為了社稷大局謀劃了第二次河西之戰,這一次戰役,和書上說的一樣,是有計劃、有統籌的全面對匈奴作戰,漢軍兵分兩路,衛青率領張騫、李廣向北牽制匈奴左賢王主力,霍去病與公孫敖分領數萬騎兵分別由北地、隴西出塞,再入河西。張騫因中途迷路,致使李廣被圍,差點全軍覆亡,而和霍去病同時出發的公孫敖也中途迷路,霍去病只得孤軍深入敵境兩千余里,張騫和公孫敖戰后被貶為庶民。霍去病采用迂回戰術,從背后包抄渾邪王、休屠王軍隊,漢軍大勝。隨后,匈奴渾邪王和休屠王兩部降漢,因休屠王臨陣倒戈,渾邪王殺之,但人心不穩,霍去病率十余人深入渾邪王大營,穩定了局面,匈奴自此被徹底趕出了河西地帶,為了有效控制河西地區,掌握通往西域的主動權,武帝先后在河西設置了武威、酒泉、張掖、敦煌四郡,并從內地遷移大量人口到這里戍邊、生產,河西自此逐漸繁榮起來。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春,漢武帝派遣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同時命霍去病、衛青再擊匈奴,霍去病出兵代郡,深入漠北,致使“匈奴遠遁,漠南無王庭”。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匈奴人用他們的歌聲來表達他們被逼無奈的苦楚,大漢子民也用同樣的歌聲來頌揚衛青和霍去病的豐功偉績,自此,兩大司馬同掌大漢軍政,為后世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