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梅
南宋淳熙六年(1179),在四川蟄居多年“燕飲頹放”的大詩人陸游接到孝宗皇帝的詔諭,要他去京城臨安面對。于是,他在二月間攜妻將雛離開成都,買舟東下,踏上出川之路。船到歸州,已是端午,他感時而賦,作了兩首絕句,其一為《楚城》:“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兩千多年來,不知道多少個詩人筆下出現過屈夫子傲岸清癯的身影,當代才子余光中在《淡水河邊吊屈原》:“青史上你流下一片潔白,朝朝暮暮你行吟在楚澤。江魚吞食了兩千多年,吞不下你的一根傲骨!”而清代才女吳藻和眾所周知的女英雄秋瑾一樣,“身不在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因身為女子懷才不遇而抑郁消沉,有一天,她易男裝,飲酒讀《離騷》,寫下了獨幕雜劇《喬影》(又名《飲酒讀騷圖》):“制荷衣香飄粉飄,望湘江山遙水遙。把一卷騷經吟到。搔首問,碧天寥。搔首問,碧天寥”([南園林好])“黯吟魂若個招,黯吟魂若個招。神欲往,夢空勞。紙上春風有下梢。歌楚些,酌松醪,能幾度夕陽芳草?禁多少月殘風曉?題不盡斷腸詞稿,又添上傷心圖照。俺呵,收拾起金翹翠翹,整備著詩瓢酒瓢,呀,向花前把影兒頻吊。”([北沽美酒帶太平令])在曲子里,她將詩壇祖師爺引為知己同道,抒發的又豈僅僅是她個人的苦悶積郁?!所以,“見者擊節,聞者傳抄,一時紙貴”“吳中好事者,被之管弦,一時傳唱,遂遍大江南北,幾如有井水處必歌柳詞矣。”
正如唐代詩僧文秀所言:
節分端午本誰言,萬古相聞為屈原。
堪笑楚江空浩浩,不能洗得直臣冤。
屈原,是端午節的第一關鍵詞!這個行吟澤畔的詩人,這個創造了香草美人傳統的天才詩人,這個投身汨羅的感時傷懷的詩人,這個對我們腳下的土地愛得那樣深沉那樣令人動容的千古第一詩人,在這個他沉江的紀念日里,自然是第一主角:北宋梅堯臣有《五月五日》詩云:“屈氏已沉死,楚人哀不容。何嘗奈讒謗,徒欲卻蛟龍。未泯生前恨,而追沒后蹤。沅湘碧潭水,應自照千峰。”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在其《和端午》里則道:“競渡深悲千載冤,忠魂一去詎能還。國亡身殞今何有,只留離騷在世間。”明代杰出的戲劇家湯顯祖遭際坎坷,也借屈原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其《午日處州禁競渡》以曲筆表達了對時世的憤慨:
獨寫菖蒲竹葉杯,蓬城芳草踏初回。
情知不向甌江死,舟楫何勞吊屈來?
毫無疑問,古人詠端午的詩文可謂車載斗量。南宋詩人戴復古在其《端陽》詩里云:“榴花角黍斗時新,今日誰家酒不樽?堪笑江湖阻風客,卻隨蒿葉上朱門。”而在蘇公坡仙的筆下,端午乃初夏光景,“秘殿扶疏夏木深,雨余初有一蟬吟”“應憐百花盡,綠葉暗紅榴”,比蘇軾稍后的孫覿有《端午獻扇》詩:“紈扇新成獻迺翁,草堂虛寂起清風。欲知妙用真無有,不離而今掌握中”,說得平實而具哲理趣味。當然,端午餐桌上的第一主角,毫無懸念地是粽子。歐陽修《漁家傲》詞曰:“五月榴花妖艷烘,綠楊帶雨垂垂重,五色新絲纏角粽”,蘇市長的得意弟子秦少游也曾把端午吃粽子插菖蒲的風俗寫進詞里:“粽團桃柳,盈門共壘,把菖蒲、旋刻個人人”。
還有,吃五黃,在門上插艾草,在孩子身上和帳門等處掛上五彩的香囊以驅邪,也是保存至今的端午古俗。不過,古人還有端午射粽、擊毬、斗草的習慣,今人知道的就不太多了——射粽盛行于唐代宮廷,即拿小角弓射小圓粽,射中者得食此粽;擊毬又名擊鞠、打毬,類似于今天的馬球,歷史悠久,早在三國時就見于記載,到金代則成為端午節的娛樂活動;
斗草則屬于不少人溫馨的童年記憶,一般有兩種方法,一種“武斗”,一種“文斗”。所謂“武斗”即采一些花草,雙方互套,然后再往后拉,誰的花草斷了,就算誰輸。唐代白居易的詩歌《觀兒戲》就有關于“武斗”的描寫:“髫齔七八歲,綺紈三四兒。弄塵復斗草,盡日樂嬉嬉。”可見“武斗”更適合兒童嬉戲玩鬧。“文斗”呢就是大家首先收集花草,然后一人報出一種花草的名稱,另一人則接著按相同類別拿出花草并準確報上名稱,如此“斗”下去,誰收集的花草越多,種類越齊全,誰就能獲勝。不少文學作品里都有描寫“文斗”的場景,比如,唐人崔顥的《王家少婦》如是寫道:“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畫堂。自矜年最少,復倚婿為郎。舞愛前溪綠,歌憐子夜長。閑來斗百草,度日不成妝。”而曹公雪芹在《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里安排幾個小女子斗草——寶玉等四人過生日,主仆們盡興撒歡,“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個人,都滿園中頑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中斗草。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琵琶記》里的枇杷果。荳官便說:‘我有姐妹花。眾人沒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她們斗著斗著,一言不合鬧將起來,臟污了香菱新上身的石榴裙,于是便引出癡寶玉憐香且惜玉、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的小插曲,甚為趣致生動。李汝珍《鏡花緣》第七十六回《講六壬花前闡妙旨? 觀四課牖下竊真傳》里描寫的則是一種新型斗草方法,更有文人氣:
紫芝道:“這斗草之戲,雖是我們閨閣的一件韻事,但今日姐妹如許之多,必須脫了舊套,另出新奇斗法,才覺有趣。”竇耕煙道:“能脫舊套,那敢情妙了。何不就請?”紫芝道:“若依妹子斗法,不在草之多寡,并且也不折草。況此地藥圃都是數千里外移來的,甚至還有外國之種,若一齊亂折,亦甚可惜。莫若大家隨便說一花草名或果木名,依著字面對去倒覺生動。”畢金貞道:“不知怎樣對法?請姐姐說個樣子。”紫芝道:“古人有一對名對對得最好:‘風吹不響鈴兒草,雨打無聲鼓子花。假如耕煙姐說了‘鈴兒草,有人對了‘鼓子花,字面合式,并無牽強,接著再說一個,或寫出亦可。如此對去,比舊日斗草豈不好玩?”
于是,第七十七回《斗百草全除舊套? 對群花別出心裁》就詳細描述了她們的這種新奇斗草法——其實,斗的不是草,是花草百科知識和遣詞造句對偶的功夫,不僅得腹笥寬,才思還得敏捷,可不是一般人玩得了的,咱不妨細細讀一讀:
紫芝四處一望,只見墻角長春盛開,因指著道:“頭一個要取吉利,我出‘長春。”竇耕煙道:“這個名字竟生在一母,天然是個雙聲,倒也有趣。”掌浦珠道:“這兩字看著雖易,其實難對。”眾人都低頭細想。陳淑媛道:“我對‘半夏,可用得?”春輝道:“‘長春對‘半夏,字字工穩,竟是絕對。妹子就用長春別名,出個‘金盞草。”鄴芳春遙指北面墻角道:“我對‘玉簪花。”
竇耕煙指著外面道:“那邊高高一株,滿樹紅花,葉似碧蘿,想是‘觀音柳……”鄴芳春指著一株盆景道:“我對‘羅漢松。”春輝道:“以‘羅漢對‘觀音,以‘松對‘柳,又是一個好對。”
……
寶鈿道:“紫芝妹妹才說‘鼓子花原名‘旋花……”素云即接著道:“去歲家父從雅州移來一種異草,見人歌則舞,名喚‘舞草。”鍾繡田道:“這個對的好,我出‘續斷。”瑤芝道:“這二字只怕難對。”譚蕙芳道:“我對‘連翹。”宰銀蟾道:“這又是絕對。妹子就出續斷的別名‘接骨。”紫芝把畢全貞脊背一拍,道:“我對‘扶筋。”紅珠道:“狗脊一名‘扶筋,全貞姊姊被他罵了。”張鳳雛道:“鳳仙一名‘菊婢。”謝文錦道:“桃梟一名‘桃奴。”褚月芳道:“我出‘蝴蝶花。”
姚芷馨道:“我對‘蜜蜂草。”紫芝道:“這個只怕杜撰了。”耕煙道:“姊姊剛才說過:‘只要見之于書就可用得。‘鈴兒草既是沙參別名,他這‘蜜蜂草就不是香薷的別名么。”邵紅英道:“我才想了‘木賊草三字,因其別致,意欲請教,但紫芝姊姊莫要說我賊頭賊腦才好哩。”紫芝道:“果真姊姊這個‘賊想的有趣!”紅英道:“不是又罵么!”廉錦楓道:“我對‘水仙花。”祝題花道:“以‘仙對‘賊,以五行對五行,又是好對,妹子把‘草字去了,就出‘木賊。”若花道:“牡丹一名‘花王。”春輝道:“這可列入超等了。”易紫菱道:“妹子出玫瑰別名‘離娘草。”
秀英道:“我對個蘭花別名‘待女花。”尹紅萸道:“我出‘猴姜。”蔡蘭芳道:“我對‘馬韭。”玉芝道:“骨碎補一名‘猴姜,那是人所共知的;這‘馬韭二字有何出處?”蘭芳道:“陶宏景《名醫別錄》,麥門冬一名‘馬韭,因其葉如韭,故以為名。”瓊芝道:“姊姊既看過此書,大約李績所修《本草》自然也看過了,我出‘燈籠草。”白麗娟道:“這是國朝《本草》酸漿別名,又叫‘紅姑娘。”亭亭道:“我對鉤吻的別名‘火把花。”眾人齊聲喝彩。宰玉蟾道:“我出‘慈姑花。”戴瓊英道:“我對黃芩別名‘妒婦草。”田舜英道:“我出‘鉤藤。”印巧文道:“茜草一名‘剪草。”素云道:“以‘剪對‘鉤,又是巧對。”章蘭英道:“我出‘金雀花。”陽墨香道:“我對淡竹葉的別名‘竹雞草。”洛紅蕖道:“我出‘千歲虆。”錢玉英道:“我對‘萬年藤。”蕓芝道:“這個對的字字雪亮,與‘燈籠草都是一樣體格。”
如此斗草,我們現如今讀起來都眼花繚亂,當然只有才子才女方可勝任。而蘇軾《浣溪沙》詞云:“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云鬟”,描寫的則是普通婦女人人可以玩的端午閨中游戲,就是將彩色絲線纏繞在手臂上,好看好玩又有趣。
當然,端午玩的最大游戲是龍舟競渡。劉禹錫有《競渡曲》:“先鳴余力爭鼓舞,未至銜枚顏色沮。百勝本自有前朝,一飛由來無定所。風俗如狂重此時,縱觀云委江之湄。”蒲松齡則在《聊齋志異》的《晚霞》篇里這樣描寫:“五月五日,吳越有斗龍舟之戲:刳木為龍,繪鱗甲,飾以金碧;上為雕甍朱檻;帆旌皆以飾繡;舟末為龍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顛倒滾跌,作諸巧劇。”可見當年賽龍舟的狂歡、喜慶。當然,如果沒有體力賽龍舟,也不喜擠在人群里看賽龍舟,那么,則不妨泡一壺釅釅的普洱,再打開收藏夾里的視頻,讓老滬劇藝術家邵濱蓀、石筱英醇糯而富于磁性的聲音彌漫開來——做父親的嫌貧愛富欲賴婚,女兒不愿,母親暗中相助掌上明珠,在端午節故意拉丈夫出外看龍舟,讓有情人重聚暢敘離情。《庵堂相會》的“看龍舟”這段戲里,二老各懷心事,有一段很長的對唱,民俗風情濃郁,地方特色鮮明,聽來饒有興味,往往能讓老戲迷聽得哈哈笑:
金學文:老太婆越看越有勁,橫也纏么豎也纏。伊橫也看么豎也看,莫非是她們做好圈套叫我老夫鉆?你們有調虎離山計,老夫會金蟬脫殼轉家園。
金太太:老相公,你要走,慢介點,今年的龍船邪好看,看罷龍船轉家園。見蜈蚣旗是飄飄蕩蕩,梅子旗顏色鮮艷,門槍旗分在兩邊,帥字旗插在中間。五色旗幟無樣鑲邊,紅旗黃鑲邊,黃旗藍鑲邊,藍旗白鑲邊,白旗黑鑲邊,黑旗紅鑲邊。打拳人是個個青年,廿四根劃槳分在兩邊。行在水中快如飛,老相公,今年龍船是邪好看。真正好看來!咦!啊呀!轉眼之間人不見,我們的安排他識穿。哎!老身不能再猶豫,讓我加緊腳步把老老追。
而傳唱更廣、真正家喻戶曉老少咸宜的,是白蛇故事里的經典唱段。很多戲迷無數次半是心疼半是暗嘆地看白娘子擋住小青高高舉起的龍泉寶劍,聽她情深脈脈幽幽怨怨地在斷橋和許仙訴說心里話:“素貞我本不是凡間女,妻原是峨嵋一蛇仙。都只為思凡把山下,與青兒來到了西湖邊。紅樓匹配春無限,我助你鎮江賣藥學前賢。端陽酒后你命懸一線,我為你仙山盜草我受盡了顛連。誰知你病好把良心變,你不該隨法海上了金山。妻盼你回家你不轉,哪一夜不等你到五更天。可憐我枕上淚珠都濕遍,可憐我鴛鴦夢醒只把愁添……”——人世間,永遠有負心漢,也永遠有思凡的仙子和一波三折令人扼腕長嘆珠淚拋灑的愛情,于是,白蛇從最初的反面形象逐漸演變成美麗善良寬容而善解人意的天使,而年年端陽,也就有了唱不完的《斷橋》、看不膩的《合缽》,北方票友喜歡唱“小青妹且慢舉龍泉寶劍”,江南戲迷則往往纏纏綿綿地來一段“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
于是,這邊廂,紅氍毹上,白娘子的傳奇著數百年的期盼和夢幻,而那邊廂,在郭沫若的舞臺上,屈子激情澎湃地朗吟《雷電頌》,讓人想起余光中先生另一首寫屈原的詩:
有水的地方就有龍舟
有龍舟競渡就有人擊鼓
你恒在鼓聲前方引路
從上游到下游 從上個端午到下個端午
悠悠的湘水載著你的靈魂
千年的水鬼惟你成江神
你就在歌里 風里 水里
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
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
風中響起你的九歌
你集芙蓉以為裳
你雕寒星以為目
你凝冰雪以為魂
三閭大夫 我把你的額角讀成巍峨
還有,著名的《鍘美案》里的包公有“端午日朝賀天子”的唱詞,而戲中那個拖兒帶女的薄命棄婦秦香蓮自然絕對不會想到許多年之后有個出生在端午節的才女比她更運乖命蹇——兩度帶孕被棄,一生坎坷流離,早早含恨離世。她,是蕭紅①。
待到夜闌更靜,則不妨信手翻開《六十種曲》,重溫一下《金蓮記》《金雀記》《蕉帕記》《霞箋記》《鳴鳳記》和《浣紗記》等傳奇里關于端陽佳節的描寫。比如,明人陸采根據唐人薛調的傳奇小說《無雙傳》改編的傳奇劇曲《明珠記》,寫王仙客、劉無雙表兄妹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故事里最為世人熟知和欽佩的,也許并非男女主人公,而是古道熱腸、行俠仗義的古押衙。其第三出《酬節》,故事背景就是闔家團圓過端午,無雙的父親劉震作為一家之主,吩咐下人安排家宴,見一切停當,便道“請夫人、小姐出來”。這一席家宴置于庭園,碧梧蒼竹,池館清幽,女樂齊備,環珮叮咚,好不清雅有趣,當然也少不了粽子的席位,有劉震的道白為證:“器列象州之古玩,簾開合浦之明珠。水晶盤,羊角粽,輕開錦束玉生輝。琥珀酒,琉璃鐘,未解黃封香滿座。石洞假山,清泉細細。碧梧蒼竹,疏影離離。走動的是朱衣堂吏,人人頭帶赤靈符。吹彈的是紅粉佳人,個個手擎長命縷。金雀斜簪墮馬髻,畫舡齊唱采菱歌,端的好筵席。”
注①:關于蕭紅的生日,由于她身世凄涼,故沒有非常確切的記載,只知道在端午或端午前后,說法有四五種。其中,以五月初五和初六兩種說法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