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巍薇 尹朝陽
編者按:當代唐人藝術中心香港空間于2019年10月4日推出了“青綠——尹朝陽新作展”,此展展出了尹朝陽十余幅風景系列油畫,三件雕塑,及藝術家對于材料進行全新探索的裝置作品。尹朝陽作為20世紀70代出生的藝術家,他作品中的圖像概念、敘述性以及精神內核在當下的文化環境中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結合此次展覽的作品,當代唐人藝術中心展覽部總監郭巍薇對尹朝陽進行了訪談,本刊選編了部分作品和訪談文字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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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綠——尹朝陽新作展
時間:2019年10月4日—11月16日
地點:當代唐人藝術中心香港空間
采訪者:郭巍薇
受訪者:尹朝陽
時 間:2019年9月25日
郭巍薇:您從2011年開始畫風景系列,至今已近十年。現在回看,風景系列依循著怎樣的路徑在創作?
尹朝陽:有感而發,不斷試新,自然生長。
郭巍薇:觀看您近兩年的作品,尤其是2019年本次展覽的新作,會發現結構比從前更加舒朗。從早期山體之間的沒有縫隙,結構緊密,到作品《嵩谷》《青綠》呈現出的“可游”其間,這一變化是如何產生的?是否與創作心境的變化有關?
尹朝陽:繪畫永遠要解決具體的問題,形、顏色以及空間筆觸等等。山水畫與其說是題材,不如說是中國人另一種形式的宗教,我一直覺得我畫里的這些山水是非常貼切的“精神固體”,在這個層面,它一直“可游可停留”。繪畫是非常好的自我觀照的鏡子。
郭巍薇:中國傳統的山水畫講求“坐忘”的意境,畫面純凈平和,是消解由生理而來的欲望,拒絕欲望的奴役而達到心境的虛空和精神的自由。您的風景作品最為攫取人的目光的正是所有欲望與情緒的釋放,焦灼與熾熱以最為直接自由的形式表達。看起來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自由,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差異?您從傳統中最受益的部分是什么?
尹朝陽:如今,傳統山水的“坐忘”之境只能停留在想象中了。除了陳陳相因,真正有價值的部分往往由那些“攪局者”打破,任何一種變革往往由那些率先賦予它新的精神和氣質者發起。由唐入宋,進而元明,到清代及至近代黃賓虹等人物的出現,都是時代轉折的產物。今天再僅僅提取傳統中一鱗半爪的圖式除了是懶惰,還是一種精神上的萎縮。
具體而言,傳統對我而言最有魅力的部分是那種只有此地才有的一種有必然性和歸屬感的藝術,我喜歡它最健康最有活力的那一部分,天真、神采飛揚、秀骨清像、得意忘形、溫柔敦厚等等。
郭巍薇:紅色的運用是從“神話”“廣場”系列中延續下來的嗎?用強度如此高的紅色、黃色塑造山體結構,直接在畫布上進行調色,大塊面不修飾的顏色給視覺帶來最直接的沖擊,甚至有一種侵犯性。不調色的方式,讓畫面中天空、山體、樹木、寺廟所有的對象一樣濃烈,具有同樣的強度。為什么會選擇這種運用色彩的方式?如何控制畫面色彩對造型的關系?

尹朝陽 太室山 布面油畫 131×180cm 2019年
尹朝陽:色彩的運用完全是一種本能和習慣。作為繪畫,它所包含的各種元素,諸如顏色的質地,甚至筆觸的長短以及工具的選擇都可以對應個體于所處的時代里的風吹草動,進而被賦予新的精神氣質。選擇繪畫這種媒介本身就包含一種強大的對個人意志的挑戰。它漫長的歷史和縱深除了是包袱,也是一種對繪畫者個人綜合能力的挑戰。越過去就是短暫的自由,進而是循環往復的糾結。
對我來說,色彩和造型互為左右,幾乎在畫面上可以對應我所感知的全部世界,色和形相互成全。
郭巍薇:山水、風景畫作無論在中西都是環抱幾個世紀的浩瀚場域,必須重新去觀看、重新解讀已然古老的東西,才能創造出從未存在的東西。您也一直在臨摹書法及畫作,研讀塞尚和黃賓虹,兩條不同的傳統脈絡如何交融在您的作品當中?

尹朝陽 青綠江山 局部
尹朝陽:咖啡和茶、面包和油條、塞尚和黃賓虹、八大和凡高。現實造就我們就在這樣的縱深和語境里,我的反應是存取由心,不設藩籬,盡情拿來。
郭巍薇:在您的部分風景作品中,顏料的使用非常干澀,并且表面呈現出孔洞,展覽作品《太室山》亦呈現出這種效果,為什么追求這種肌理質感?和山水畫中的“皴法”是否異曲同工?
尹朝陽:有些類似于積墨吧。我覺得更像是一種感覺和分析的疊加。這種跨越幾年的繪畫方式除了是一種必要的強加于自己的折磨,也是對那種靈光乍現的速食般的畫風的糾正。這種質地厚重的本身是對光鮮亮麗輕飄飄的時代趣味的一種反動。

尹朝陽 青 布面油畫 玻璃鋼著色 167×170×20cm 2019年
郭巍薇:在最新的四聯幅作品《青綠江山》中,您將樹枝直接置于畫面之上,還以畫布做出山的形狀走勢,為什么會有這種新的嘗試?在創作這件作品的過程中如何避免材料趣味?
尹朝陽:材料的選擇不是為了獵奇,對樹枝和畫布的使用其實等同于對顏料和空間色域的填補,這些材料的出現回應了我對突兀的需求,這常常是我前進的動力。就平面繪畫而言,這種打破會讓自己駛出慣性。

尹朝陽 綠 玻璃鋼著色 169×230×20cm 2019年
郭巍薇:《青》《綠》兩件作品是直接從山石上脫模而成,然后在表面敷以顏料。這是一個新的探索開端嗎?它們的創作意圖是什么?
尹朝陽:這可算是作品源自生活經歷的標志物。我在嵩山翻鑄的這些山石的原型可以完美地展現一種北方此時此地的堅硬氣質。就出身而言,這些石頭具有完美的名山血統,溝壑天成。色彩的選擇也以中國畫的色系為主,朱磦、花青、石綠等等,是對我自接受現代色彩視覺訓練以來的一種有效的開拓和補充。
郭巍薇:展覽中的三件雕塑作品時間跨度近十年。《膨脹》(2008)是人被外物擠壓致變形,《異形》(2007—2008)大理石人物的自身產生異化,到了新近創作的《異形》(2019),您先將木頭表面燒焦成炭,再用瀝青油漆一層層涂刷,完全變異成惡魔的生命體,最后將其捆扎束縛。材料和制作方法愈發復雜,形態也更加有張力,這是一條精神異化的線索嗎?是您對社會現狀的言說?

尹朝陽 膨脹 花崗巖 48×44×46cm 2008年
尹朝陽:這三件雕塑確具有某種自傳性質。我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就一直關注作為個體的人及身體處于某種情境時所蘊藏著的無限張力和可能性。把這種不斷滲透異化的生命體驗,以及活著的那些避無可避的至暗時刻用作品傳遞出來,本身就是這個時代對自己一次誠懇的救贖。

尹朝陽 異形 大理石 60×69×36cm 2007—2008年
郭巍薇:人的存在是被限制的,有限性的,被安放在不安、痛苦的狀態,常常處于矛盾當中。藝術被用來表達藝術家對于自由的希求,您還是持有這種經典美學觀念嗎?在您的作品里能夠感受到強烈的英雄主義氣質,但這種爆發力、強悍氣度與消費主義社會的精致、平凡存在距離,作品該如何與當下產生聯結和共鳴?
尹朝陽:任何時代,作品的生成都不會脫離大背景,藝術無非是以高尚的方式為無意義的人生背書。有人相信,有人敷衍。至少簡單的消費主義的精致和平庸不是我的選項。我選擇相信藝術還有力量,即使它看上去那么脆弱,又不時地飛離了當下。但每個人只會吞下自己相信的那顆藥丸。

尹朝陽 秋山禪寺 布面油畫 120×130cm 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