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徽
縱觀歷代書家,大抵可分作兩種類型:一是不治他技,畢其生于一術者;二是浸淫文史、縱橫儒林,于諸行當皆有興趣,且又能以之涵泳治學者。二者面目、韻致、趣味、旨歸各有不同,一主理,一主情。主理者孤守一隅,故難于學問處通達;主情者不囿窠臼,因之能博學淹貫,風神自在。我以為,朱天曙教授屬于后者。
朱天曙先生出生于江蘇興化,這是一座富有文化底蘊的歷史名城,施耐庵、鄭板橋、李鱓、劉熙載等歷史名人皆出于此。生長于茲的朱天曙先生,自幼受長輩熏陶、濡染,對中國傳統書畫有著濃厚的興趣,后來朱天曙先生因書畫方面的突出成績被保送至揚州大學,專攻中國古代史。此時的他沉浸于史料的海洋,汲取養料,用歷史學視角審視書法、篆刻、繪畫藝術,在理論研究上有深入、獨到的見解。他常常說自己書畫、篆刻創作中融通、積淀、渾厚的風格,很大一部分得益于在揚州大學歷史系四年的學習。此后,朱天曙先生先后跟隨祝竹、黃惇、卞孝萱、陳智超等諸位先生學習篆刻、書法理論、古代文獻和文史知識。或許正是江南水鄉的氤氳造就了他沉穩、儒雅的個性,獨特的生活際遇和心路歷程賦予了他敏銳的藝術洞察力。一路走來,朱天曙先生從歷史學本科、書法創作碩士、中國書法篆刻史博士到藝術學博士后,系統的專業教育和文化積累使得他學藝兼修,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
梁啟超先生講,研究中國的學問應走兩條大路:一是文獻的學問,用客觀的科學方法去研究;一是德行的學問,用內省和躬行的方法去研究。書畫、篆刻研究不外乎這兩個方面的結合。文獻的學問,自不用多說,這是他的傍身之技;而德行的學問,先生們的言傳身教也給了他最好的示范。黃惇先生以趙子昂“用筆千古不易,結字因時相傳”及“書中之趣,書外求之”相授,卞孝萱先生也曾經用“專”“通”“堅”“虛”“天圓地方”給他講述治學之道,要求他能堅守本心、觸類旁通、苦下功夫。
朱天曙先生在其治學的二十多年里,一直將老師們的教誨謹記于心,堅持從書法藝術的本質出發,立足傳統,面向未來,融貫中西。在學術研究中,他希望自己的研究,以創作家兼學人的視野,把創作中的藝術實踐和文獻中記載的理論精華有機地統一起來,用理論驗證創作,也用自己創作的經驗反觀歷史上的文獻。先后出版《周亮工及其〈印人傳〉研究》、《周亮工全集》(十八冊)、《中國書法史》、《宋克書法研究》、《書為心畫》、《周亮工年譜》、《吳讓之年表》、《齊白石論藝》等著作,這些都是把文獻整理和藝術研究相結合的成果。其中《中國書法史》列入“2012年度國家社科基金中華文化外譯項目”,是唯一的藝術類著作,被翻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發行;《周亮工全集》獲第三屆優秀古籍著作獎和第三屆中國書法蘭亭獎·編輯出版獎;2018年,他又獲中國文聯第三屆文藝評論年度優秀作品獎。

朱天曙 意臨古磚銘文 紙本 2018年
而對于自己的藝術創作,朱天曙先生努力體會古人討論藝術的精神內核所在,并將這種精神用于自己的創作實踐中。他尤其注重筆法、筆墨契合的書寫性、詩書畫印的一體性、作書的“通變”性,曾多次論述道:
書法之要,首在筆法。筆法之要,多在于“二王”一脈中。故學書者,無不從中得其法……帖法與碑法相得益彰,若以“形似”為要,不講用筆,難得中國書法意象與精神。
筆墨之要,貴在兩合……筆墨之間,“筆”當重于“墨”。以“筆”馭“墨”,可得內力;以“墨”富“筆”,可得氤氳。近人黃賓虹、林散之尤重兩者之融。若徒以“墨”法之變而求書者,必不得用筆之要,難以深入。
歷來中國詩書畫不分,何也?詩中涵養,書中用筆,自然陶冶皆融為畫也。書之筆墨技法歸于畫內,詩之精神氣韻歸于畫外,自然之美歸于畫道。今人沉溺西風,以毛筆作素描,言必論造型,填墨填色,不知中國畫寫意精神之所在,豈不悲哉!
作書最重“通變”。康南海而立后曾欲上通篆分而知其源,中用隸意以厚其氣,旁涉行草以得其變,下觀諸碑以備其法,流觀漢瓦晉磚而得其奇。浸而淫之,釀而醞之,神而明之。然觀其一生所作亦未能到。余愿弘其志,以山水閎意境,以金石求渾穆,以刀味補筆趣。王鏞教授曾贈余“天然蒼秀”四字嘉勉,然做到此四字難矣!
觀先生書作,尤其突出“寫”字,常以禿鋒揮毫,求其涵泳、樸茂,篆隸皆能入古人深處而出新,學問文章之氣盎然于筆墨間,行草書發軔于“二王”又佐以顏魯公、楊凝式,以漢碑法行之,用筆含蓄、沉穩,結字古樸、自然,別具情調,風貌凜然。總體來說,朱天曙先生的書作常以韻取勝,貌似尋常,實則奇異,于勁健灑脫中展現出一種渾然天成、蒼老樸實的境界。可見其在與傳統的對話中,更側重于精神境界的揣摩,運思靈臺,每有所悟,發而為書。其畫作更是以碑派用筆方法入畫,豐富筆墨的趣味。山水學黃公望、八大山人、黃賓虹、傅抱石等,花鳥則取法沈周、齊白石等。他將自己的文人精神寄托在書畫合一的作品中,“欲得身心俱靜好,何如書畫作生涯”。其篆刻講究印外求印,凡金石銘刻、陶文、秦漢刻畫、封泥等,皆從中取法而生發出古味,同時又具晚清印人雋永清雅之意韻,含蓄而恣肆。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求古訣,但不顯怪誕,求新意,但不失古味”。
作為中國書法國際傳播研究院常務副院長、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所所長,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朱天曙先生更肩負著傳承中國漢字書法藝術和弘揚中華文化的使命。他認為要拓展書法的國際教育與交流的范圍和方式,不僅要向日本、韓國、新加坡等漢文化發達的國家開展國際書法教育和學術交流,還要對“非漢字”的國家加強書法的國際教育,使他們逐漸喜愛、欣賞中國漢字,進而學習中國書法藝術,領會書法的人文精神,充實書法國際教育與交流的內涵,擴大國際書法教育與交流的“有效性”。在交流方式上,他主張不能僅僅展示書法作品,還應該組織書法家和熱愛書法的各層次的學生特別是書法專業本科生、研究生走出國門,進行跨文化的對話和現場書寫創作,溝通思想,直觀書法的創作過程和器具使用。漢語國際教育專業的本科生、研究生也要加強中國書法和相關文化如中國篆刻、中國畫、題跋、收藏、詩詞、裝裱、博物館學等的修養,這些都有利于中國書法文化在海外的傳播和教育。
除此之外,朱天曙先生還經常出席各種國內高端論壇,如首屆華文書法國際文化節、海峽兩岸暨港澳地區藝術論壇等,介紹中國藝術國際教育的經驗,將自己的講座和書畫展辦到了韓國、日本、墨西哥、美國等國際文化機構中,向世界傳播中國藝術的聲音,也因此獲得了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中墨文化交流貢獻專家”和美國佐治亞大學的“中國書法貢獻獎”等榮譽。凡此種種,都是朱天曙先生身體力行地為促進書法教育事業發展和書法文化的國際傳播所做出的努力與貢獻。
朱天曙先生曾提出“正見力學,深美閎約,文心詩境,圓融神明”十六字。“正見力學”強調書法重本源實踐,“深美閎約”體現書法重藝術審美,“文心詩境”揭示書法重文化精神,“圓融神明”講求書法重哲思象征。朱天曙先生將此定位自己的學術追求和藝術理想。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朱天曙先生在自己的藝術生涯中,始終注意將精神境界的培養看作是筆耕之外的一個重要范疇,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諳中淬煉自己的精神品格。他通曉書論、精通文史,對中國書法韻致、情境的把握更是得天獨厚,再加上他擅長繪畫、篆刻,從宏觀上深知中國藝術的三昧,他以全面的修養為書畫藝術營造了一個自足的天地,這也正是奠定其書法藝術品格的文化根基。清人章學誠在其《文史通義》中曾言:“學問為銅,文章為釜,而要知炊黍芼羹之用,所為道也。風尚所趨,但知聚銅,不解鑄釜。其下焉者,則沙礫糞土,亦日聚之而已。”在當代書壇上,就學術研究與創作而言,朱天曙先生正是這樣一位“聚銅、鑄釜、知炊黍芼羹之用”的學者與書家,愿他早日實現“正見力學,深美閎約,文心詩境,圓融神明”的藝術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