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湖南 長沙410003)
洪邁(1123—1202),字景盧,號容齋,又號野處,饒州樂平(今江西省樂平市)人。歷高、孝、光、寧四朝,官至翰林院學士、資政大夫、端明殿學士,宰執(副相)、封魏郡開國公、光祿大夫。他天資聰穎,“幼讀書日數千言,一過目輒不忘,博極載籍,雖稗官虞初,釋老傍行,靡不涉獵?!盵1]為官清廉,志節高雅。治學廣博,著述豐富,其中積數十年之功而寫就的學術隨筆《容齋隨筆》,凡五筆七十四卷,其書深于經史之學,旁及天文、民俗、地理等諸領域,既有宋代的典章制度,更有三代以來的一些歷史事實、政治風云和文壇趣話,資料豐富、格調高雅、議論精彩、考證確切,“與沈存中《夢溪筆談》、王伯厚《困學紀聞》等,后先并重于世,”[2]時人推重“為近世筆記之冠冕”[3]。學界多著眼于其史學思想、治史之法的發掘和研究與其小說觀、詩學觀的分析和探討等。其筆記創作中充滿著對時局的關念之情,所展現的現實情懷,則為時下關注甚少。鑒于此,論文在充分關注前人成果的基礎上,探討洪邁創作的旨意,呈現的曠達人生態度與濟世情懷,以此揭示筆記對現實的關懷。
洪邁于宗孝宗隆興元年(1163年)開始寫作《容齋隨筆》。此際時局有了南宋朝歷史上最為凸出的兩個傾向:一是政治環境較為寬松。秦檜死后,宋高宗實行“更化”和“敘復”政策,大規模地清除弊政,尤其是為秦檜專權時期受到政治迫害的人進行平反。二是出現了與紹興和議后完全不同的政治時局。金主完顏亮南侵失敗,宋孝宗即位,簽定了在宋金所有和議中最接近于平等的和議,并且不忘復仇,勵精圖治。此期,洪邁雖然于紹興三十二(1162年)年因“奉使辱命”罷官歸里,但翌年即又被起知泉州,并未沉淪。在這種背景下寫作《容齋隨筆》,自然直言無隱,敢于議論,“意之所之,隨即紀錄,因其后先,無復詮次。”[4]書中多是作者經世致用的智慧和汗水的結晶,彰顯了筆記創作的歷史意義與文化價值。
由于洪邁多年的史官與文學侍從身份,在文與道的關系上,雖沒有直接的評述,但從他所引述的李翱以及宋人張耒、呂南公的文論中,依然可以看出,他秉持的文與道的關系,實際上是偏向“文以明道”的,即認為道與文具有相同的地位,并進一步論述了“道”的廣泛來源,指出莊子、列子、屈原、揚雄等先輩的文章都是有“道”之文,這就與狹窄的“文以載道”觀念區別開來了,傾向于中唐韓愈的文道觀。他既以史學家的立場肯定了韓愈“文起八代之衰”振興古文的歷史價值,又在通過對《左傳》《史記》《漢書》《資治通鑒》等史書的“記事”、“書法”的描寫中,醞釀出了“風行水上”、“駿馬下坡”的別出機杼的散文觀。在《李習之論文》中,對李翱文論的引用,《書簡循習》中對時人書簡循習的批評,以《唐書載韓柳文》《藍田丞壁記》中對柳宗元的微訾都可見出他這一文論觀的具體體現。
于作者而言,文章不是“小伎”,而是人類文明制度、歷史經驗、至言要道得以流傳的承載體,由此觀文能“察時變”、“化成天下”,“彼后世為詞章者……流宕自遠,非文章過也?!彼澩K東坡“天下之事散在經、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攝之,然后為己用。所謂一物者,意是也……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的作文之法,[5]強調詩文創作要有“志”、“意”、“旨趣”,有益風化。他在《容齋隨筆》“張呂二公文論”條中強調作文應以理為主,表達心志:“張文潛誨人作文,以理為主,嘗著論云:‘自《六經》以下,至于諸子百氏、騷人、辯士論述,大抵皆將以為寓理之具也。故學文之端,急于明理,如知文而不務理,求文之工,世未嘗有是也……理達之文也,不求奇而奇至矣。激溝瀆而求水之奇,此無見于理,而欲以言語句讀為奇,反復咀嚼,卒亦無有,此最文之陋也。’一時學者,仰以為至言。予作史,采其語著于本傳中。又呂南公云:‘士必不得已于言,則文不可以不工。蓋意有余而文不足,則如吃人之辯訟,心未始不虛,理未始不直,然而或屈者,無助于辭而已矣。觀書契以來,特立之士未有不善于文者。士無志于立則已,必有志焉,則文何可以卑淺而為之。故毅然盡心,思欲與古人并?!盵6]從中亦可見出作者自身的文論觀,主張只有盡心志的文章,方不會卑淺,如此才能立言。他還更為直接明了的指出:“為文論事,當反復致志,救首救尾,則事詞章著,覽者可以立決。”[7]
《容齋隨筆》著意很多,但最根本的,且貫穿全書的還是其“忠義觀”與“民本觀”?!爸伊x”關系國家社稷的治亂興亡,洪邁聯系歷史和現實,通過深入考察秦帝國滅亡的原因,進一步豐富和發展了這一認識。《容齋初筆》卷五“晉之亡與秦隋異”條中,指出“得罪于民”是秦之所亡的原因,進而認為“秦所以得罪于天下后世,皆自挾詐失信故耳。其始也,以商于六百里啖楚絕齊,繼約楚懷王入武關,辱為藩臣,竟留之至死。及其喪歸,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諸侯由是不直秦,未及百年,‘三戶亡秦’之語遂驗。”以此為出發點,思考現實,感慨靖康之難,指出北宋雖“虎旅云屯”,卻“不聞有如蜀、燕、晉之憤哭者!”[8]士人忠義之氣蕩然無存,完全從精神上解除了武備裝置,因此雖有“堂堂大邦,中外之兵數十萬”,卻“曾不能北向發一矢,獲一胡”,最終“端坐都城,束手就斃!”[9]他列舉吳國侵略楚國時,楚昭王“國滅出亡”,以及安史之亂時,唐明皇避亂幸蜀等八件歷史事實,以此說明危急時刻以義感人的重要性,形勢倉卒、急遽的時候,道義的力量甚至“竟以復國”[10],而如今“國家靖康、建炎之難極矣,不聞有此,何邪?[11]”在洪邁看來,為人盡忠切為重要,德高莫過于忠義,罪大莫過于不忠不義。他認為,危急時刻,“大義”可以鼓動人心,激勵士氣,化作巨大的力量。作者在歷史與現實的結合分析中,輔之以豐富的史事,通過縱向、橫向的對比,充分論證了忠義的極端重要性。
同時又主“民本”之說。民本思想作為中國古代保證社會和諧運轉、實現社會道德理想的重要治國安邦理論,“民”乃為治政之本,為政須以“民”為本,而不是以“君”為本,其主要內涵分為保民、養民、富民、教民四個層次,“重民”是其中的核心層次。反映在兩宋政治實踐上,卻出現了全然不同的景象,尊君而不重民,中央政權集權強化、君主專制盛行,奉行養兵之策,豢養了龐大的常備軍,冗兵現象凸顯;右文之策,供養了龐大的官僚士大夫食祿階層,冗官現象空前,由此帶來嚴重的冗費現象,財政負擔沉重,由此導致橫征暴斂的苛政與長期積貧積弱的國勢。因此,面對沉重社會危機,如何總結歷史經驗教訓,挽救社稷民眾,拯救社會危機,如何正確認識“君本”與“民本”問題,以采取正確的治國方針,實現國家的長治久安,就擺在兩宋士大夫面前,成為了兩宋帶有根本性的理論問題和實踐問題。
洪邁在《容齋隨筆》中,從《初筆》卷一《地險》到《五筆》卷十《農父田翁詩》,一以貫之民本思想,矢志不渝地堅持與弘揚先秦儒家的民本思想,極力維護“民”在歷史和國家中的根本地位,視愛民惠民為大德大義。他一方面充分肯定漢高祖、唐太宗、魏征等人的歷史舉措,另一方面又不遺余力地發抉歷史“負面人物”的親民善政之舉,以表其事,以彰其德?!度蔟S初筆》卷一《地險》中以曹操、朱溫均在缺乏地險的情況下興起的史事,指出“以在德不在險為言,則操、溫之德又可見矣”[12],直接對理學家視曹朱為無德之人提出質疑,大加贊賞曹操以及五代朱溫、孟昶、張全義、宋齊丘等人在亂離之季重建秩序、輕搖薄賦、利民安民的政治舉措,認為他們的成功在于得民,由此不滿于歐陽修《新五代史》與司馬光《資治通鑒》對這些史事的有意略去。洪邁運用這種被理學家定為“盜賊兇悖之人”的曹朱生平功業的用意在于,這樣的人比其他歷史人物更能說明:決定國家政權興衰存亡的根本原因是先秦儒家“政在得民”之德,而非宋代理學的綱常倫理之德的這一真理,由此批評“今之君子為國”,“唯知浚民以益利”,毫無愛民之心,指出他們“有靦于偏閏之臣”[13]。洪邁這種從國家民族和人民利益出發的識見,既是從現實需要出發,又是從歷史和現實的實踐中總結得出的。
洪邁論士之處世,強調超脫、恬淡,體現獨立不羈的人格與曠達的人生態度。不為名利所累,寵辱不驚,坦然處之,是其一以貫之的立身處世之道。在《容齋初筆》卷十四“士之處世”條中,他這樣寫道:“士之處世,視富貴利祿,當如優伶之為參軍,方其據幾正坐,噫嗚訶棰,群優拱而聽命,戲罷則亦已矣。見紛華盛麗,當如老人之撫節物,以上元、清明言之,方少年壯盛,晝夜出游,若恐不暇,燈收花暮,輒悵然移日不能忘,老人則不然,未嘗置欣戚于胸中也。睹金珠珍玩,當如小兒之弄戲劇,方雜然前陳,疑若可悅,即委之以去,了無戀想。遭橫逆機阱,當如醉人之受罵辱,耳無所聞,目無所見,酒醒之后,所以為我者自若也,何所加損哉?!盵14]條目中,作者以戲子、老人、小兒、醉漢之社會角色為參照對象,以此說明士人在進退之際應視富貴利祿如游戲,從容應對進退。這種不為世俗所羈絆的處世準則,體現著一種獨立不羈的人格與曠達的人生態度。
在現實生活中,作者極力踐行著這種人生態度?!度蔟S三筆》卷十二“人當知足”條寫道:“予年過七十,法當致仕,紹熙之末,以新天子臨御,未敢遂有請,故玉隆滿秩,只以本官職居里。鄉袞趙子直不忍使絕祿粟,俾之,因任。方用贅食太倉為愧,而親朋謂予爵位不逮二兄,以為耿耿。予誦白樂天《初授拾遺》詩以語之曰:‘奉詔登左掖,束帶參朝議。何言初命卑,且脫風塵吏?!鸥Α㈥愖影海琶ㄌ斓?。當時非不遇,尚無過斯位。”[15]其安分知足之意,可見一斑。“因略考國朝以來,名卿偉人負一時重望而不躋大用者……皆不過尚書學士,或中年即世,或遷謫留落,或無田以食,或無宅以居,況若我忠宣公者,尚忍言之。則予之忝竊亦已多矣?!盵16]在作者看來,人應知足,應有一份超脫、恬淡之心。他因此強調人只有去其私心,方能去弊,“蓋貪虐害民者,一切肆其私心。元豐以后,州縣榷賣坊場,而收凈息以募役,行之浸久,弊從而生。”[17]無私則少欲,可見他內心的淡泊,所追求的惟有以學明志,仰慕那些修己篤學,獨善其身者:“士子修己篤學,獨善其身,不求知于人,人亦莫能知者,所至或有之,予每惜其無傳。”[18]
他由此堅持“執中”的思想方法,反對“過”與“不及”的兩種片面性,并著重反“過”。 “萬事不可過”中寫道:“天下萬事不可過,豈特此也?雖造化陰陽亦然。雨澤所以膏潤四海,然過則為霖淫,陽舒所以發育萬物,然過則為懊亢。賞以勸善,過則為潛,刑以懲惡,過則為濫。仁之過,則為兼愛無父;義之過,則為為我無君。執禮之過,反鄰于餡,尚信之過,至于證父。是皆偏而不舉之弊,所謂過猶不及者。”[19]洪邁在通過對自然界到人類社會展現的諸多事實中,反復論證了“過”的危害性,并著重說明“過”就是“偏”,“過”了就會造成片面性,釀成錯誤,釀成災害,以此指出天下任何事情都不能做過份了,過猶不及也。
正是心中的那份豁達與“執中”的思維方式,作者的出處行藏,一切隨緣,閑暇之時,他走向自然,樂其山水。乾道四年(1168年)六月,洪邁罷官歸里,便在饒州建造亭園臺榭,種植花草竹木?!坝柚纹杂卩l里……自伯兄山居手移穉松數十本,其高僅四五寸,植之云壑石上,擁土以為固,不能保其必活也。過二十年,蔚然成林,皆有干霄之勢?!盵20]《四朝聞見錄》卷一“洪景盧”如此記載:“歸番陽,與兄丞相適酬唱觴詠于林壑甚適。偶得史氏瓊花,種之別墅,名曰‘瓊野’,樓曰‘瓊樓’,圃曰‘瓊圃’,?!芭c兄丞相適酬唱觴詠于林壑甚適”[21]。怡然自得之狀猶然可見,并與友人交游唱和。乾道元年與王嘉叟、王十朋、王秬、陳阜卿、張孝祥、何子應等人成立楚東詩社,結輯成《楚東酬唱集》。此外,還與方外人士交往,結識三教九流,甚至求神問卜。唱和交游,明月清風,山水林泉,寧靜而澄明,他在《野處亭》詩中如此感懷這種情致:“莫厭攻臺萬桿聲,芝亭入望得雙聲??煅髟聼o余地,俯瞰澄江不礙城?;ㄓ曛嗣哉嚷?,松風呼夢繞廂榮。弟兄丘壑平生事,付與鳴琴一再行?!盵22]明月、澄江、花雨、松風、丘壑,清新自然,令人心曠神怡。在此種景致中,鳴琴賞樂,彈指五弦,心中的憂愁苦悶,日常瑣事,皆飄散而去,仿若羽化而登仙,何樂至極,作者悠然淡泊且卓雅不凡的人生態度油然可鑒。
北宋積弱,屈辱而亡。南宋偏安,醉生夢死。歷史的厄運,令洪邁扼腕悲嘆;現實的苦難,更令其憂心忡忡。在國家內憂外患之際,他始終以濟民為己志,屢挫不改,進退皆憂?!度蔟S隨筆》一些條目,以古鑒今,即史論政,可認為是其對當時政治的研判和建議。明代李瀚稱其:“可勸可戒,可喜可愕,可以廣見聞,可以證訛謬,可以祛疑貳,其于世教未嘗無所裨補?!盵23]黃濬指出“蓋冀以感悟諷諫也。”[24]在國家內憂外患之際,洪邁憂念時局,始終以濟民為己志,以理性的心理與實事求是的態度,對時局作了多方面的辨析,進行了深刻的反思與尖銳的揭露和批判。
首先,筆記中多揭示戰爭的殘酷,表達作者對普通百姓命運的深切關注?!度蔟S三筆》卷三“北狄俘虜之苦” 條記述其父在英州目睹亡國之徒的悲慘境遇:“自靖康之后,陷于金虜者,帝子王孫,宦門仕族之家,盡沒為奴婢,使供作務。每人一月支稗子五斗,令自舂為米,得一斗八升,用為猴糧。歲支麻五把,令緝為裘,此外更無一錢一帛之入。男子不能緝者,則終歲裸體,虜或哀之,則使執爨,雖時負火得暖氣,然才出外取柴,歸再坐火邊,皮肉即脫落,不日輒死。惟喜有手藝,如醫人、繡工之類,尋常只團坐地上,以敗席或蘆藉襯之。遇客至開筵,引能樂者使奏技,酒闌客散,各復其初,依舊環坐刺繡,任其生死,視如草芥?!盵25]深刻地暴露了無數生命被殺戮的凄慘現實與宋金戰爭對南宋社會帶來的深重破壞。作者始終憂慮百姓的苦難,時刻關心他們的命運。
其次,洪邁堅持民本思想,對官僚、軍閥、惡霸殘殺人民、草菅人命的罪惡行徑,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批判?!度蔟S隨筆》中,作者重點剖析了北宋末年蔡京專權時,王黼、朱勔、童貫、李彥、梁師成等“六賊”結黨營私、沆瀣一氣、狼狽為奸、貪贓枉法,以致禍害天下的罪行。筆記如此記載他們用嚴刑和峻罰摧殘正論、禁錮正士:“章惇、蔡京為政,欲殄滅元祐善類,正士禁錮者三十年?!盵26]痛斥統治者任性隨意而為地冗濫除官[27]。筆記中,他這樣寫道:“蔡京三入相時,除用士大夫,視官職如糞土,蓋欲以天爵市私恩”,因而“不因赦令,侍從以上先緣左降同日遷職者二十人……至十一月冬祀畢,大赦天下,仍復推恩?!盵28]深感官員屢增,官俸亦與之俱增的可悲時局。洪邁回顧宋初州縣官員俸入至薄,黃亞夫歷任一府、三州,尚且有愧于其“月廩于官,粟麥常兩斛,錢常七千”的俸祿,而“今之仕宦,雖主簿、尉,蓋或七八倍于此,然常有不足之嘆。若兩斛、七千,袛可祿一書吏小校耳!”[29]“冗兵耗于上,冗吏耗于下,此所以盡取山澤之利而不能足也?!盵30]冗兵、冗官、冗費滋生沉重的賦稅,官吏由此橫征暴斂,百姓受盡其苦。洪邁對此感嘆道:“民日削月朘,未知救弊之術,為可慮耳?!盵31]
洪邁精熟于有宋一代典章文物,“尤以博洽受知孝宗”[32]。韓淲《澗泉日記》中謂乾道、淳熙以來,熟悉“典章”,首推洪邁、周必[33]。李慈銘稱《容齋隨筆》“最留心官制”[34]。其南渡以后,官失其守,洪邁關于職官沿革、制度興廢之討論,便有其現實意義。他看到了“臺省胥吏舊人多不存,后生習學,加以省記,不復諳悉典章”(《三筆》卷九《司封失典故》)[35],“國家南渡以來,典章文物,多不與承平類”(《五筆》卷四《近世文物之殊》)[36]。《隨筆》卷五《史館玉碟所》,卷六《帶職人轉官》,卷九《三公改他官》《帶職致仕》《高科得人》《翰苑故事》,卷十二《元豐官制》,卷十六《館職名存》;《續筆》卷十一《祖宗朝宰輔》《百官避宰相》《百官見宰相》;《三筆》卷四《樞密稱呼》《從官事體》《舊官銜冗贅》,卷五《樞密名稱更易》,卷七《執政官轉官》《宗室補官》《趙丞相除拜》,卷九《樞密兩長官》《司封失典故》,卷十《司封贈典之失》;《四筆》卷七《考課之法廢》等中,往往據故事考辨有司之得失。禮制方面,如省試官入院、政府呼召、從官立班隨駕、百官駱從、朝服簡削之類(《五筆》卷四《近世文物之殊》),在當時,這些典章制度皆事關大體。他往復引述商鑒于夏、周鑒于商、漢鑒于秦、唐鑒于隋的史事,并強調《詩》《書》的有關記載和漢唐諸多名臣的論述,認為“有國者之龜鏡也,議論之臣,宜以為法”。[37]從中可知,洪邁不僅批評了兩宋以來史學中漫引古說,不著實際的傾向,并且指出了借鑒歷史經驗的正確途徑?!度蔟S隨筆》初集出版后,即受到孝宗的好評,《續筆序》曰:“是書先已成十六卷,淳熙十四年八月在禁林日,入侍至尊壽皇圣帝清閑之燕,圣語忽云:‘近見甚齋隨筆?!~竦而對曰:‘是臣所著《容齋隨筆》,無足采者。’上曰:‘煞有好議論。’邁起謝,退而詢之,乃婺女所刻,賈人販鬻于書坊中,貴人買以入,遂塵乙覽。書生遭遇,可謂至榮。因復衷臆說綴于后,懼與前書相亂,故別以一二數而目曰續,亦十六卷云。”[38]所談興衰治亂、典章制度,或許正是以孝宗一朝君臣為其預設的讀者對象。
《容齋隨筆》對秦漢隋唐之興衰治亂、帝王治國理政之成敗得失著墨甚多,如《續筆》卷十《漢武留意郡守》論漢武留意郡守云:“漢武帝天資高明,政自己出,故輔相之任,不甚擇人,若但使之奉行文書而已。其于除用郡守,尤所留意?!庇峙e嚴助、吾丘壽王、汲黯為例:“觀此三者,則知郡國之事無細大,未嘗不深知之,為長吏者,常若親臨其上,又安有不盡力者乎!惜其為征伐、奢侈所移,使民間不見德澤,為可恨耳[39]。仿佛上孝宗言政事疏。洪邁又論“漢景帝為人,甚有可議”[40],于景帝多所批評。雖談史事,實亦論今,都有“欲為圣明除弊事”“致君堯舜上”之深衷?!段骞P》卷十《祖宗命相》中云“祖宗進用宰相,惟意所屬,初不以內外高卑為主?!盵41]談的仍是“祖宗命相”嚴肅而重要的話題,從中不難看到其體國經野之識見,拳拳君國之忠心。
可以說,洪邁的筆記創作是其讀書和思考在文字上的表達,盡管這些札記都是他興有所致、意有所得的表現,但其議論是有所為而來的,是因其時局有感而發的。諸多條目中情理兼備,社會、歷史、現實交響協奏,情中寓理,理中含情。既有個人處世態度的內在透視,又有關心民生疾苦、社會弊病的向外視野。不僅觀照百姓的災難與生存狀態,也對官場黑暗、吏治腐敗及社會風氣的敗壞進行審視,體現出極為強烈的現實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