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素蘭
小時候我跟爺爺奶奶住。爺爺奶奶的房子在大屋的東頭,坐東朝西。房間很大,一打開大門,望得見西山。每天下午,金紅的太陽會在屋里留下長長的日影。日影仿佛長著腳呢,一直到夕陽西下,它才會走出屋子。這時,濃濃的暮色從門外擠進來,天就慢慢黑了。
靠東墻放著爺爺奶奶的兩張木架子床,床前留出一片天井似的空間,屋頂上安著三片亮瓦。每天早晨天剛蒙蒙亮,屋頂?shù)牧镣哌€像蒙著薄紗,爺爺就醒了。爺爺醒來后的第一件事情并不是起床,而是拉長了聲調(diào),像唱歌似的吟誦出一串串奇怪的句子,什么“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什么“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等等。爺爺知道他一開始吟誦,我就醒了。他有時候一邊吟誦,一邊會隔著蚊帳問跟奶奶睡在另一張床上的我:“素妹子,你讀的書呢?你也吟來聽聽?!痹瓉?,爺爺吟誦的都是他以前讀過的書里的句子。我覺得那些句子真好聽,跟我讀的課文完全不一樣。我讀的課文背出來總是干巴巴的。
我想找爺爺讀過的那些書來看一看,可是爺爺說,時間久了,那些書都沒有了。
找不到書看,我就豎起耳朵聽。慢慢地,好多句子我都記住了。爺爺吟出前面一句“近水知魚性”,我就知道后面一句是“近山識鳥音”;爺爺吟一句“流水下灘非有意”,我便知道后面一句是“白云出岫本無心”。我不會像爺爺那樣拉長了聲音吟誦,因為我不會,也覺得難為情。但我會睜大眼睛躺在床上,豎起耳朵聽著,默默地記著。
等我長大,后來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才知道,爺爺每天清晨在床上吟誦的原來是《三字經(jīng)》《增廣賢文》《笠翁對韻》等傳統(tǒng)蒙學(xué)課本。我特別感謝我的爺爺,感謝童年時那些天光朦朧的早晨,因為爺爺?shù)囊髡b,那些句子落在我的心里,一輩子也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