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其驤遺著 鄒逸麟整理
(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上海 200433)
張之、王世恩同志:
年底年初奉到惠書,遲復為歉。
四月為開會“旺季”,弟已收到通知四五處,雖亟愿參加安陽為爭取古都地位之預備會,但到時能否如愿,此刻尚難以斷言。茲先將此刻想到的幾點披陳如下,供兩兄參證。
1. 殷乃中國第一個長期穩定的中原王朝首都。此前夏商的許多首都,故址既難確定,且為時皆短,不能與殷相比。
2. 中國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始于殷,論述中國建都史,亦應始于殷,不應只從西周講起。
3. 殷做了273年中原王朝商殷的首都,而杭州只做了140年南半個中國南宋的首都,杭州可以與西安、洛陽、開封、北京、南京并列為六大古都之一,而說殷墟所在的安陽不夠資格與此六都并列,這是毫無道理的。
以上三點專就殷墟在安陽而言,已不能否定安陽乃中國史上第一等重要首都之一。再就安陽與鄴之關系而言:
1. 以城市沿襲而言,楊堅毀鄴城,不僅移相州、鄴縣州縣治所于安陽,且移其民人于安陽,故鄴之后身乃安陽而非臨漳,史載甚明。
2. 以地名沿襲而言,安陽也是鄴的繼承者。唐宋人所謂鄴,輒指安陽,以安陽于唐時或為相州州治,時或為鄴郡之治也。古鄴城隋以后,宋熙寧以前為鄴縣縣治,而鄴縣乃相州鄴郡屬縣。
3. 宋熙寧中,廢鄴縣入臨漳,鄴故城自此成為臨漳縣轄境。然臨漳仍為相州屬縣。金升相州為彰德府,元明清因之,臨漳為其屬縣不改,故入民國仍隸河南。臨漳之改隸河北在解放后,為日無多,不難恢復。
4. 今臨漳隸于河北邯鄲(市?地區?),邯鄲轄縣甚多,安陽轄縣甚少,若將臨漳還隸安陽,于勢甚便。
5. 若河北不肯劃出臨漳全縣,可只將熙寧以前的鄴縣縣境一部分劃歸安陽。
6. 古跡應予維護修飾,開辟為旅游資源。鄴城故址離安陽近而距邯鄲遠,劃歸安陽,有利于開發。
大札提到鄴之初筑原在今安陽境,此說若能成立當然又為鄴都故址應劃歸安陽之一有力理由。
去秋在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作了一次題為“中國歷代建都”的報告,中間也提到了殷鄴所在的安陽為中國的七大古都之一。回國后擬將講稿整理成文發表,但瑣事叢脞,至今還擠不出時間來改寫。
世恩同志說會期擬定為十月15—25,安陽五天,洛陽五天,時間可能長了些,能全日程參加的人怕不會多。
《安陽史志通訊》“古都研究專輯”收到,謝謝!慚愧的是至今還抽不出工夫來拜讀。但一定會在近日內展讀一過,因為看題目,有興趣的就有多篇。
匆復,敬頌研祺,并賀
春釐
譚其驤 2.4.1987
張之同志:
安陽晤敘,不勝快慰。返滬忽已五閱月,瑣事栗六(1)栗六,忙碌的意思。,迄未克動筆寫出安陽會上發言,王世恩同志曾屢函催促,竟未敢置復也。吾兄大作,亦久擱架上未動,五日前葛劍雄來,言及兄有函至渠,囑代為催問,聞之不勝惶悚。昨乃拜讀一過,略有所見,茲披陳如下,敬供參考。
總的說來,文章通體言必有據,說理周到,所論五點,都是站得住腳的。惟稍病煩瑣,結構亦欠嚴整,似可改寫得簡括而緊湊些。
安陽今為一市一縣之共名,鄴縣今不存在,故篇首“安陽與鄴,名為二縣”,這句話宜酌改。文章題目亦作“安陽與鄴”,亦不妥,至少應在“安陽”上加“歷史上”三字。“其關系之特殊,在全國為罕見”,這句話也嫌太大膽。“罕見”雖說應作少見解,但用在這里,似有止此一例之意,而事實上全國很可能還有幾處情況與此相類。為慎重計,以改變語氣為妥。
周公平定三監與武庚叛亂后,此地未必即為衛國所有。據《詩·國風》鄭玄箋:平叛后,“更于此三國(邶、鄘、衛)建諸侯,封康叔于衛使為之長,后世子孫稍并彼二國,混而名之”。孔穎達疏:“頃公之惡,邶人刺之,則頃公以前已兼邶。”則西周時應有一段時間后世安陽與鄴之地應屬邶,在衛頃公之前某時始入衛。邶城一說在今湯陰東南,一說在今安陽東。春秋時自衛入晉,至三家分晉而屬魏。
西漢在行政區劃體制上雖將侯國作為與縣同級,但許多侯國原本只是一鄉一亭之地,封侯立國時才與縣并列隸于郡,至國除而往往還并原縣。故不能因上官桀封安陽侯,便斷言此前安陽必為一縣。
頁14倒第六行稱古鄴城先后為曹魏、北齊所都,此語不妥。鄴是東漢建安后期曹操為魏公、魏王時的魏國之都,此魏乃魏國非魏朝。通常所謂“曹魏”應指曹丕纂漢稱帝以后的魏朝,其時都城在洛陽不在鄴,鄴、許昌、長安、譙并為陪都,與洛陽合稱五都。
以上這幾條是就大文求全責備而提出的意見,瑣碎無關大體,且未必有當。因看此文倒引起我一種想法,即以獻諸老兄,請予考慮可供采擇否?
我認為若以此篇為基礎,再事擴充、增補、改寫,寫成一篇以“說三鄴與三魏”為題的文章,可能會更有意思些。
因為中國史上鄴實有三處,除古鄴城與安陽外,還有唐之魏州、今之大名,在五代時也曾被稱為鄴都。(按兩漢魏晉北朝約八百年魏郡治鄴,久矣魏鄴二詞視同一體,自隋移魏州之稱于今大名,隋唐人當已有稱魏州為鄴者。故至后唐同光中建此處為陪都,遂以鄴為號。唐人稱此為鄴,一時舉不出實例,請查唐人詩文之涉及魏州者及大名府志中唐人文字,當可有得。)但有一事不明,唐五代時安陽、大名皆可稱鄴,則如何區別?此點應再事查究。
三鄴之中,當然古鄴最重要,安陽與大名二地則似不相上下。大名稱鄴時間可能不如安陽長久,但大名曾被五代之唐、晉、漢、周四代稱為鄴都,作為陪都之一,故論及歷史上的鄴,似不應略而不談此鄴。
說三鄴又不能不聯帶談到三魏。
(1)漢高帝置魏郡治鄴,從此魏與鄴發生了密切關系,四百年后曹操在破滅袁紹后以鄴為根據地,未幾建魏國,稱魏公、魏王,鄴成為魏都,鄴魏關系更有所加深。曹丕將漢之魏郡一分為三,益以傍郡(趙、東、巨鹿)若干縣,建為魏、陽平、廣平三郡,時稱“三魏”,魏的地域范圍有所擴展,而中心猶在鄴。
(2)周大象二年楊堅平尉遲迥,遷相州州治于安陽,又分相州之東部為魏州,治貴鄉(今大名之前身,故城在今縣東)。自此“魏”名東移,而舊時魏之中心地區稱“相”。大業三年復以相州為魏郡,魏州為武陽郡,十余年后唐武德四年又復開皇之舊,以魏郡為相州,武陽郡為魏州。百二十年后,天寶元年改州為郡,遂以魏州為魏郡,相州為鄴郡。自此魏、鄴分指二地,不同于二漢六朝時之同指一地矣。
(3)安史亂后之初,魏州為魏博節度使治所,相州為相衛節度使治所,十余年后相衛為魏博所并,自此魏博淹有河北平原南部六七州之地,與中部之成德、北部之盧龍并稱河北三鎮。自東漢末年冀州治鄴以來,河北南部之政治經濟軍事中心常在鄴(相),至是遂移于魏州,而相州乃為魏博之支郡。五代北宋魏又進而成為中原王朝之陪都,五代稱鄴都,北宋稱北京。而魏博并相衛后之所以不移治相州仍治魏州,則由于自隋開永濟渠后,魏州漸成為河北水運重鎮,其重要性已超越陸路交通線上之相州矣。金世永濟渠仍通漕運,故大名府繁盛仍過于彰德,至元明清而運道經山東不經河北南部,大名地位乃略與彰德相埒,至清季京漢鐵路建成,安陽乃駕大名而上之。
(4)故除曹魏時所謂“三魏”外,自兩漢至隋唐五代又有三城先后稱魏:自漢至北周以古鄴城為魏郡、魏都,一也;周大象二年至隋開皇三年凡三年,大業三年至唐武德四年凡十四年,兩次共十七年,以安陽為魏郡,二也;大象二年至大業三年凡二十七年,武德四年至后唐同光元年凡三百另二年,兩次共三百三十年,以今之大名為魏州,三也。此三處都是以魏為名的州郡。另有一個戰國魏武侯的別都,西漢已置縣,歷代幾經撤廢、復置、移治,至今猶存的魏縣,在大名之西。盡管它以魏為名的歷史最為悠久,畢竟只是一個小縣,不宜與上述州郡治所級的三魏相提并論。
上述鄙見如荷贊同,不妨徑行采入大作,弟工作太忙,不準備寫這種可寫可不寫的文字也。尊見如不以鄙見為然,則請隨時賜函指正。
滬上已涼,鄴中想必更甚。諸維珍攝,專此,敬候
撰祺
譚其驤 1987.9.20
張之同志:
惠書久悉,以事冗拖延作覆為歉,弟前函發出后,又想起歷史上稱魏者,除鄴、安陽、大名三地外,又有今之冀縣,于唐代為冀州州治,龍朔二年曾改為魏州,同時大名之改魏州為冀州,咸亨三年復舊,雖僅十年,似亦應提到一筆。特此附及。
八八年元旦
自有文字記載的商代以來,歷代王朝的都城都是全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有時某朝因統治需要,會有兩個、三個以上的都城,但其中最主要的首都,必定是一個王朝的中心、靈魂和象征。而歷史上各代都城規制的變化,又能反映一個時代經濟、文化特征的變化。因此古代都城史研究,成為史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部門。我國歷史上做過都城的城市有幾十處,為研究典型性,20世紀20年代,學術界將西安、洛陽、北京、南京、開封并列為“五大古都”。20世紀30年代又將杭州列入,成為“六大古都”。20世紀80年代譚師提出將安陽(殷、鄴)也列入大古都為“七大古都”。當時引起學術界的熱烈討論,最后得到了學術界的首肯。如今“七大古都”,已成為都城史研究界的共識。當年譚師為了爭取安陽列入大古都,作了深入的研究,并和有關研究學者進行了多次討論。最后寫成《中國歷史上的七大古都》一文(載《長水集續編》,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8—38頁)。以上三封信是20世紀80年代譚師與安陽地方學者張之、王世恩先生討論安陽列入大古都的一些問題的信件(圖1),由安陽市地方史志辦焦從賢先生于2015年底提供的,特刊布出來供學界參考,從中也可以看出老一輩學者對學術的認真態度和科學精神。
鄒逸麟整理附言
2019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