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焱
(蘭州大學 敦煌學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20)
20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敦煌學在大陸開始勃興,至今已有近四十年時間了。在這期間,學界對敦煌碑銘贊文獻做了大量的校錄整理和研究。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初期唐耕耦等輯錄的《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以下簡稱《釋錄》)、鄭炳林《敦煌碑銘贊輯釋》(以下簡稱《輯釋》)以及姜伯勤等的《敦煌邈真贊校錄并研究》三部集大成著作,為學界所稱譽。這些輯較成果也為學界開展相關研究提供了便利。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前輩們的研究是在較為艱難的環境下開展的,難免存在瑕疵,很難畢其功于一役,因此后來多有拾遺補缺的成果出現;另一方面,敦煌碑銘贊不僅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它作為一種特定文體,有散有韻,也有音韻學、詞匯學價值,以及相當程度上的文學價值。學界在這些方面進行了發掘,并屢有創獲。以下即從語言文字和文學兩方面對以往研究成果做一回顧評述。
關于敦煌碑銘贊語言文字方面的成果,具體包括音韻學、詞匯學以及文字解讀三個方面。
碑銘、邈真贊之贊文多為四字韻文,一般隔句押韻,且大多一韻到底。其用韻現象必然是唐五代時期敦煌甚至西北地區實際語音的反映。聯系贊文的韻腳字,我們可以獲得有關唐五代敦煌地區極富方音價值的第一手文獻資料和信息。這方面的研究成果目前還很少,主要有:江學旺《敦煌邈真贊用韻考》根據校錄摘錄韻腳字的通押情況,系聯為陰聲韻六部、陽聲韻六部、入聲韻三部,考證出與《廣韻》相比,邈真贊的韻部系統發生了重大變化,即有的韻部已經合并,有的韻部發生了轉移;同時指出邈真贊出現的韻腳字所反映出的韻部的分合與敦煌變文情況一致[1]。鄧文寬《敦煌邈真贊中的唐五代河西方音通假字例釋》從音韻學的角度對敦煌邈真贊中的56例唐五代河西方言通假字逐一進行了梳理校改[2]。仝正濤《敦煌世俗文賦體韻文用韻研究》系統考察了包括敦煌碑銘、邈真贊文獻等敦煌世俗文賦體韻文的用韻情況,通過對這些材料的分析、系聯,歸納出韻部23部,并認為敦煌世俗文賦體韻文用韻反映了唐五代西北方音的特點[3]。以上成果對于發掘碑銘贊文獻的音韻學價值頗有助益,但還顯不足,期待以后有更多的成果面世。
敦煌碑銘贊寫本保存了大量晚唐五代時期的原始語言材料,且用詞種類繁多,對于探究近代漢語詞匯發展史具有極高的語料價值,長期以來多有學者開辟新意。吳蘊慧《敦煌文書詞語選釋》據《釋錄》所收材料對敦煌文書中一些常見的而《漢語大詞典》未收的詞語進行了考釋[4]。楊曉宇《敦煌碑銘贊詞語詁解》[5]、《敦煌碑銘贊詞語釋義》[6]、《敦煌本邈真贊詞語選釋》[7]等系列詞語釋義類論文以《輯釋》為底本,參核縮微膠片及其他相關文獻材料,擇取數例不易釋讀、亦未被各類辭書收錄的詞語,結合傳世文獻用加按語的形式做了大量考釋工作。王亞麗《論敦煌碑銘簡化字的使用》對現代簡化字在敦煌碑銘中的使用情況作了歸納[8]。姬慧《敦煌碑銘贊詞匯研究》以碑銘贊文獻詞匯為研究對象,探討了文獻詞匯的構成及特點并對詞語進行了考釋[9]。姜美菊《敦煌邈真贊詞匯選釋》首次全面研究敦煌邈真贊詞匯,按照常用詞匯、佛教詞匯兩類,分析詞匯特點、構詞方式,釋證詞典失收詞語,補正前人校勘之誤[10]。趙家棟《敦煌碑銘贊語詞釋證》以《輯釋》為據,結合敦煌寫本原卷影印資料、中土文獻和佛經材料,運用訓詁學、音韻學及漢語俗字研究的最新成果,從漢語詞匯史的角度對敦煌碑銘贊中“文棍”“紂儒”“魚躦”等部分疑難語詞作嘗試性的延證考釋[11]。楊小平《敦煌文獻詞語考察》以寫卷為基礎,利用詩詞曲、筆記、小說、佛經、碑文、墓志、字書、音義、語錄等,結合傳世文獻、出土文獻和現代漢語方言俗語材料,通過文獻比較和考證,列舉翔實證據,從共時和歷時角度對敦煌文獻詞語進行校勘、考釋、商補,考證詮釋詞語,論述其意義及費解、誤解緣由,研究敦煌文獻的整理、注釋、校勘問題和辭書的誤釋錯引,指出敦煌文獻詞語解釋有誤,補充考證未詳存疑的詞語,說明誤解誤會的詞語,斷定注釋爭議的詞語,擇善而從或提出己見[12]。劉瑤瑤《敦煌碑銘贊佛教詞語詁解》[13]、姬慧《敦煌碑銘贊文獻中年齡類詞語匯釋》[14]二文則分別擇取數例未被各類語文辭書收錄的佛教詞語和年齡類詞語予以考釋,彌補了辭書詞語失收、用例滯后或孤證、釋義不當等現象。閆斯文、武振玉《敦煌文獻詞匯研究綜述》對近四十年的敦煌文獻詞匯研究情況作了概述,其中包含了敦煌碑銘贊文獻[15]。可以看出,對敦煌碑銘贊詞匯的考釋,往往能揭示出其他傳世文獻所未有的詞匯,對漢語詞匯整體研究具有很大的價值。
敦煌碑銘贊文獻大多是寫本文獻,是唐五代時期保留下來的原始文獻,多有俗字甚至漫漶的現象,在此背景下多有對相關文字的再釋讀。除了開篇提到的三部集大成著作所做的輯校工作外,還有學界研究較早的張涌泉《敦煌俗字研究》和黃征的《敦煌俗字典》為學界提供了重要參考。早期研究受敦煌碑銘贊文獻中的有些較為清晰的圖版尚未得到充分公布等客觀條件的制約,這些著作對碑銘贊文獻中疑難文字的釋讀難以搜羅全面,甚至仍有可商榷之處。后來,鄧文寬《三篇敦煌邈真贊研究——兼論吐蕃統治末期的敦煌僧官》在前人基礎上重新對P.4660號《邈真贊集》的三篇做了文字校錄,分析了前人得失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16]。孫寧《敦煌〈常何墓碑〉寫本“龜蒙積沴,蜂午挻妖”正詁》結合傳世文獻對《常何墓碑》中的“龜蒙積沴,蜂午挻妖”做了考察,認為“蒙”與“午”都不是動詞,“龜”“蒙”是山名,而“午”是蜂的變體,指的是蜂或蜂一類的昆蟲[17]。葉愛國《〈李君修慈悲佛龕碑〉“他(tuó)”字解》對敦煌研究院藏《李君修慈悲佛龕碑》碑陽第20行“推甲子四百他歲,計窟室一千余龕”中的“他”字作了解讀[18]。王偉、肖倩《〈敕河西節度兵部尚書張公德政之碑〉之“激”字本字考》將《敕河西節度兵部尚書張公德政之碑》與《張淮深造窟功德碑》《張淮深墓志銘》等相互印證,就其中有疑問的“激”字進行了分析,對其本字進行了探究[19]。由此可見,在敦煌碑銘贊相關研究文獻中,有些文字有時候蘊含著似是而非的意蘊,例如將名詞解釋為動詞,不僅詞不達意往往還可能大相徑庭。
對敦煌文獻從文學角度研究較早的是國外學者,其中包括分類注錄及相關研究,成果主要有:英國翟理斯《英國博物館藏敦煌漢文寫本注記目錄》、俄國孟列夫《俄藏敦煌漢文寫卷敘錄》、日本金剛照光《講座敦煌9:敦煌の文學文獻》等的分類注錄及對碑文、邈真贊等傳記類的研究。
20世紀80年代敦煌學在大陸興起之時,對敦煌文學的宏觀討論也提上了日程。1983年在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成立大會和全國敦煌學術討論會上,顏廷亮在《關于敦煌遺書中的甘肅作品》中呼吁:敦煌文學中的一類重要作品即散文作品應該納入研究領域并給予足夠重視[20]。周紹良《敦煌文學芻議》參照《昭明文選》的分類法,將敦煌遺書中的作品按文體分為30類,將碑銘贊列入其中[21]。隨后由顏廷亮主編的《敦煌文學》[22]和《敦煌文學概論》[23]兩部通論著作相繼問世,均將碑銘贊文獻納入敦煌文學的范疇。需要附帶指出的是,有的學者對這兩部著作中所涉及的部分碑銘贊作品的具體問題,提出了不同看法,有一定參考價值。如勁草《〈敦煌文學概論〉證誤糾謬》[24]一文針對《敦煌文學概論》第十三章第二節《敦煌文學中的碑、傳、祭文》中所列有關墓志銘的定義、文體等問題,提出了質疑。李明偉《敦煌文學中“敦煌文”的研究和分類評價》則認為敦煌文學中的敦煌文主要是指敦煌遺書非佛藏雜著文字中那些具有文學色彩的散文,不能不加區分地將狀牒、契約、偈贊等諸種文體統統劃入敦煌文的范疇[25]。張錫厚的《敦煌文概說》[26]、顏廷亮等的《西陲文學遺珍:敦煌文學通俗談》[27]以及吳格言《試論敦煌文學的性質、范圍和研究對象》[28]等文章也做了再探討。楊雄《論敦煌文學的內容及分類》認為不僅要嚴格文學與非文學之辨,而且敦煌遺書中的先唐文學和唐宋傳世文學作品也同樣應列入敦煌文學及其敦煌文的研究范疇[29]。杜琪《敦煌應用散文作品題注》則認為“敦煌文”這一概念較籠統,容易產生歧義,應該將散文引入敦煌文學的視野[30]。夏向軍《敦煌文研究綜述》對百年來敦煌文的研究情況作了簡要概述[31]。伏俊璉《敦煌文學總論》是近年推出的有關敦煌文學的最新成果,在前人研究基礎上有所突破[32]。針對長期以來對“敦煌文”的爭執,鐘書林等的《敦煌文研究與校注》做了最新的回顧和評析,并以邈真贊、功德記、墓志銘等為例,對敦煌文的特點和文學風格做了進一步的闡釋[33]。此外,利用碑銘贊文獻對特定時期的文學進行探討的有顏廷亮《敦煌西漢金山國文學的評價問題》[34]、《敦煌西漢金山國文學文獻三題新校并序》[35]、《敦煌西漢金山國檔案文獻考略》[36],以及綜論性的《敦煌西漢金山國文學考述》[37]。張彥珍《金山國文學研究綜述》對金山國時期的碑銘贊文學文獻做了考察[38]。吳格言《敦煌歸義軍文學研究》[39]、朱利華《吐蕃攻占時期的敦煌文學研究》[40]則分別是對歸義軍時期及蕃占時期的敦煌文學所作的考述。此外,邵文實《敦煌邊塞文學研究》專門對敦煌文學中與邊塞有關的作品及其作者作了考察[41]。鐘書林《論敦煌文學的模式化創作——以敦煌文為例》一文考究出受文人自身習慣、唐代“尚黨”文藝風氣、敦煌民眾審美心理和消費需求、形式主義文風、佛教敘事模式化等時代因素影響,敦煌文的創作在結構謀篇、語言用典、文體等諸方面模式化特征明顯,而邈真贊則是其中的顯著代表[42]。鄭阿財《敦煌佛教文學》對敦煌文學中的佛教文學文獻做了探討[43]。張志勇《敦煌邈真贊釋譯》一書在具引各家之說、爬梳現存邈真贊作品基礎之上,融入社會背景,立足文學本位,以解詞明義、疏通句讀為務,力求化艱深為淺顯,熔譯注于一爐[44]。雖其理解、翻譯尚有待商榷之處,如龔澤軍、張嘉楠《敦煌文獻注譯與闡釋中的語言學問題——以〈敦煌邈真贊釋譯〉為例》一文就針對其中字詞校勘、詞語訓釋等方面存在的問題做了剖析[45],但此書的問世讓更多的讀者接近并讀懂這批珍貴的文學遺產。
在針對某一類型敦煌文和具體碑銘贊文獻的研究中,前者以佛教主題類為主,碑銘贊文書則是晚唐五代時期敦煌地區佛儒文化高度融合的產物。受佛儒文體的交互影響,碑銘贊文書在吸收了儒家人物傳記與祭悼文特點的同時,又借鑒了佛經與佛事應用文的諸多元素。相關成果包括周丕顯《敦煌佛教文學》[46]、張先堂《敦煌詩歌定名辯正二則——敦煌文學叢札之二》[47]等。張志勇《唐代頌贊文體研究》言及敦煌邈真贊,首先指出其存在的社會風氣,其次分佛像邈真、世人邈真兩種,介紹其內容,然后概括其紀傳敘事文學特征[48]。任偉關于碑銘贊用典考《敦煌寫本碑銘贊文用典考釋》則考諸佛學及文史典籍,探求其典故出處及意義[49]。劉瑤瑤、楊曉宇《晚唐五代時期敦煌造像記的文體結構及其成因》舉例描述了敦煌造像記的文體結構及其特點,進而分析和探討了產生變化的原因[50]。鄭怡楠等的《敦煌曹氏歸義軍時期修功德記文體的演變》通過系年的方式把張氏歸義軍時期出現的有明確時間紀年、學界已考訂紀年及經作者考證紀年的作品,按照時間前后順序進行整理和研究,認為該時期的文學作品具有總量不多、創作時間按年份分配不均勻、創作形式分布不均勻、傳統文體和實用性文體數量相對各占一半、作品內容具有豐富現實意義等特點,并據此考察特定時空下的中國古代文學的繼承和發展的歷史軌跡[51]。張興華《張氏歸義軍時期佛教影響下的文學研究》[52]對張氏歸義軍時期佛教影響下的文學作品與宗教作品進行了整理與系年研究,并結合張氏歸義軍時期的特定戰爭背景和佛教氛圍來解讀這些文學活動和文學作品的內涵和特色,最后對張氏歸義軍時期轄域范圍內的文學創作成果給予總結和定位。針對具體碑銘贊文獻的研究成果包括楊寶玉《敦煌佚名詩研究芻議——以〈張淮深碑〉寫本卷背詩為例》[53]、高啟安《敦煌五更詞與甘肅五更詞比較研究》[54]、吳浩軍《論唐五代敦煌碑銘的文學價值——以〈李君修慈悲佛龕碑〉為例》[55]、楊寶玉《〈張淮深碑〉抄件卷背詩文作者考辨》[56]等文。
綜上所述,近四十年來,學界對敦煌碑銘贊的語言文學價值進行了深入的挖掘,拾遺補缺,成績斐然,其中不乏系統性的精辟論述。但是出于客觀條件的限制,對碑銘贊文獻的整理還難以稱得上精審,詞匯方面的成果比較散亂,缺少對以往成果結集的專門著作,且尚未與文史考證密切結合,一些新的作品在詞語解釋等問題上又存在明顯的訛誤。隨著有關學者對碑銘贊文獻的重新整理,期待與之相關的語言文學研究也取得更為豐碩、優質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