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藝 ,吳忠軍
(1.西南民族大學 西南民族研究院,成都 610041;2.桂林理工大學 旅游與風景園林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6)
20世紀90年代以來,“景觀”成為人類學研究的新領域, 并出現了景觀人類學的研究分支。 Hirsch E指出,景觀人類學視野中的“景觀”是人類對環境的主觀性認知和看法[1], 包含著個人和集體對自然及建筑環境的文化認知與集體記憶。 葛榮玲認為: “景觀”既是一種地理形態,一種觀看方式和視覺理解, 更是一個“文化過程”(cultural process), 一種社會實踐方式,經由景觀實踐,人類將經驗世界與意義世界連接起來[2]。符號性是景觀與人類社會互構過程中的重要表征; 景觀即符號,存儲著社會群體的集體記憶與象征意義, 是解讀一個地方社會的文化、 意識形態、 權力話語的豐富文本; 空間是景觀人類學觀察分析的基軸。 20世紀70年代, 在以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 福柯(Michel Foucault)、 哈維 (David Harvey)、 蘇賈(Edward Soja)、 卡斯特(Manuel Castells)等新馬克思主義學者為代表的新都市社會學者的推動下, 西方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改變長期以來以“歷史-時間”為主導的話語建構, 開始以“空間”檢視歷史情境和社會生活。 列斐伏爾指出空間是社會的產物, “每一種特定的社會、 生產模式或生產關系都會生產出自己特殊的空間[3]。”這一經典論述說明了生產方式、 生產關系的變更會生產出新的社會空間, 空間生產就是空間被開發、 規劃、 使用和改造的全過程, 空間的形成不是設計者個人創造的結果, 而是社會生產的一部分, 受多種社會驅動力的控制[4]。 景觀人類學從人類學整體觀的視角, 在細致的田野調查基礎上, 將景觀視為地方社會的一種書寫方式和表達系統來進行分析。 該研究范式為民族旅游社區景觀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 尤其是在大眾旅游興起, 資金、 資本、 觀念、 形象、 信息、 人群、 物品和技術的移動改變著我國傳統鄉土社會的景觀屬性, 民族旅游社區從舊式的“靜景”變成了全球化背景下的“動景”的環境下, 通過對地方的微觀民族志式考察來探索景觀空間中人與環境的互動、 多樣性利益相關者的行動是必要且有效的。
本文的田野考察點是位于廣西柳州市三江侗族自治縣林溪鄉南部的侗族村寨聚落——程陽八寨, “八寨”指錯落于三江林溪河兩岸及周圍的大寨、 東寨、 平寨、 巖寨、 馬安、 平坦、 吉昌、 平鋪等8個村寨, 分屬于程陽、 平巖、 平鋪3個行政村。 區域總面積為12.55 km2, 共2 265戶, 9 996人, 是典型的侗族聚居區,保存著完整的南部侗族聚落文化生態景觀。1988年,程陽八寨作為核心景區被列入林溪-八江風景名勝區,2007年被評為中國首批景觀村落,2009年程陽八寨景區被列入國家4A級景區名錄。鼓樓是侗族村寨內的代表性景觀,在多種侗族文化宣傳和展示的場景及事件中,鼓樓成為整個侗族文化的標志而被各種媒介廣泛傳播。鼓樓作為侗族社區的地方符號景觀是如何產生的,景區化情境中大眾媒體、政府、開發商和旅游者如何對鼓樓景觀進行閱讀、生產及消費, 社區居民在景觀空間生產中呈現出怎樣的行動方式和策略將是本文討論的重點。
關于侗族鼓樓的起源與發展,20世紀80年代起,大量研究者對其進行了考證[5-8],從中可以整理出其作為地方性景觀產生發展的脈絡。
鼓樓最早是侗族先祖以村寨內巨大的“遮蔭樹”,為集會議事之場所,并仿造樹形、依木而上建造了原始簡陋的集體住宅、大房子“百”。當一家一戶的家庭出現后,人們圍繞集體公共住宅另建家屋——“干欄”住宅,公屋變成聚眾活動、議事的“堂瓦”,用于家族的公眾聚會。之后,公屋又作為未婚青年聚會、活動的場所使用,場所的禮儀功能增加。明代中期,隨著侗漢文化的交流互動,侗族人民也在公屋高樓置鼓報警、傳遞信息、聚眾集會,從而在侗語的表述系統里開始有了“鼓樓”一詞[9]。 歷史發展過程中,鼓樓作為侗族社區內部文化群體社會實踐的產物,結構、樣式不斷豐富,集體意識、認知觀念不斷融入,成為了侗族社區獨具特色的符號景觀。
鼓樓發展演進的過程中景觀的空間功能也在不斷擴充。首先,集會議事是鼓樓最早也是最基本的社會功能:與村寨相關的組織制度的制定、生產活動的安排、社區安全及防御、社會秩序管理與維護等活動,均需召集眾人到鼓樓集會,以集體民主議事的形式進行商討。其次,鼓樓是祭祀慶典的場所:無論是村寨內部的祭祀、集會、慶典,還是與外部村寨的社交往來,其中儀禮的執行、儀式的展演都在此空間內進行。第三,鼓樓是休憩娛樂之地:平常茶余飯后,男女老少都喜歡聚集在鼓樓坪聚會、閑話家常;老年人則聚在鼓樓內納涼、烤火、彈琵琶、講故事、談古說今;節日的各種娛樂活動“多耶”、鼓樓對歌、賽蘆笙、踩歌堂等,也都在鼓樓或鼓樓坪上進行。第四,鼓樓還是社會教化和文化傳承空間:老人會在鼓樓里給后輩講述族源歷史,傳授生產技能、社會經驗、生活知識,教習做人處事之道。在專門場合、特定時間,家族或合款組織的全體成員還必須集中在鼓樓或款坪,聆聽款師講“款”,熟悉約法內容,接受款約習慣法和倫理道德規范的教育;此外,侗族歌曲、器樂等技藝也會在鼓樓內教習傳承。
侗民在與環境的互動中創造了鼓樓景觀,在實踐中賦予鼓樓中心、平等、團結、榮譽等符號象征意義。鼓樓之于侗族地方社會是神圣之地與公共空間,承載著社會文化與集體經驗記憶,是日常生活開展和社會關系展演與維系的場所。
1988年,程陽八寨被列為省級風景名勝區,正式開始成為“景區”。旅游開發帶來了新的生產方式,社區內部結構、社會關系發生變化,空間生產主體開始多元化,規劃者、游客、本地居民等多個主體共同參與到鼓樓景觀空間的旅游化開發、設計、使用與改造中[10]。
程陽八寨景區內與鼓樓相關的旅游項目主要有鼓樓觀光、鼓樓坪歌舞表演以及侗族百家宴3項。游客進入景區后,可通過景區導游講解、景區游覽圖和旅游指示牌進行鼓樓游覽。程陽八寨內共有11座鼓樓,景區的旅游導覽主要以核心景觀區的馬安鼓樓、巖寨鼓樓和平寨鼓樓為主。鼓樓的導游詞由三江縣旅游局組織三江縣文化局、民族局、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等單位的多名同志編寫完成,創作中參考了較多地方歷史文獻資料、專著、期刊,編寫的導游詞與多數侗族文獻資料相符。鼓樓導覽圖和鼓樓指示牌上的內容與專家編寫導游詞一致:
鼓樓,侗族村寨的主要標志,是民族的族徽,是侗族村祭祀、議事、歌舞、娛樂、迎賓、慶典、斷案判案的主要場所。有塔式鼓樓、干欄式鼓樓、樓閣式鼓樓、門闕式鼓樓等。鼓樓的平面均為偶數,為正方形、六邊形、八邊形。鼓樓的立面均為奇數重檐,有三層、五層,或七層以上,層層挑出樓檐,自下而上,橫穿直套,設計巧妙,有極高的建筑藝術。
規劃者按照公認的標準化內容描述了鼓樓,同時存在一定程度的夸張:
“侗族鼓樓在侗族文化中的地位可以從侗寨的建筑群落格局中略見一斑,侗寨建筑以鼓樓為中心,侗族從物質層面到精神層面,從社會層面到文化層面都是以鼓樓為中心,我們不得不驚贊這個民族憑著它的智慧找到了一個物象,而把自己文化中其他所有的元素都高度地統一在其中,這個物象便是鼓樓,并不是所有的民族都有這種創意和想象力的。”(資料來源:三江旅游局程陽八寨導游詞(內賓版))
鼓樓導游詞強化了該景觀的侗族社區獨有性,渲染其文化地位、景觀價值、造型工藝以提升游客的好奇心與關注度。旅游開發對鼓樓景觀空間利用率最高的是鼓樓坪,開發部門在馬安鼓樓坪內設計了侗族歌舞表演和百家宴項目,游客參觀鼓樓結束后就在鼓樓坪上觀看表演并用餐。
規劃者通過對鼓樓景觀的游線設計、導覽,導游詞描繪、敘述,以及鼓樓圖片展示等方式,以有利于吸引游客的方式塑造了侗族鼓樓的旅游景觀形象,強調了鼓樓是侗族標志物,建筑技藝精巧,造型藝術壯美等特質,而鼓樓景觀的社區功能、文化意義及價值等內容則較少向游客輸出。
游客通過“凝視”參與景觀空間的生產與消費。凝視是游客的權力,旅游過程實際上是游客對當地人的觀看活動。游客通過媒介物,如旅游指南、電視宣傳等,或者以往旅游者所提供的文本信息為自己設計和規定出某種凝視的方式,再根據這一模式去完成整個旅游過程[11]。田野調查面向游客發放的100份“三江程陽橋景區侗族景觀認知游客調查問卷”,調查數據統計顯示,有64.8%的游客選擇了鼓樓,在游客感興趣的侗族文化景觀排名中,鼓樓次于程陽風雨橋排名第二。通過對全國使用率排名前四的馬蜂窩、去哪兒、飛豬、攜程4個旅游網站的100篇程陽八寨游客游記進行的網絡文本詞頻統計顯示,鼓樓次于侗族、寨子,排在第3,權重比為0.881 4。此外,針對游客對鼓樓景觀認知進行的詞頻統計顯示,游客對鼓樓漂亮、侗族、民族、特色、祭祀等概念的認知排在詞頻權重的前五位(表1)。
調研材料可見,鼓樓是侗族村寨的標志性景觀符號,被絕大部分旅游者認可,游客進入景區后主動搜索了該符號并予以確認。有58%的游客表示游覽結束后對鼓樓了解一點,28%的游客游覽結束后對鼓樓仍完全不了解。訪談發現,多數游客關注更多的是鼓樓形態和規模,對鼓樓的功能結構、文化歷史、建造工藝知之甚少,但他們又表現出旅游的隨意性,所追求的是與自己想象一致的鼓樓景觀空間,更希望借助于旅游活動或旅游客體尋找本真的自我。 如葛雷本所言,后現代旅游中游客早已超越了對真實性尤其是“客觀真實性”的執著,目之所睹無所謂真假,旅游的價值、意義、與體驗、愉悅或樂趣相關聯,“自我”不同意義層面的存在才至高無上[12]。
對于社區居民而言,旅游使鼓樓景觀成為了侗族社區的最具吸引力和價值的民族性文化資本,社區人民顯然非常愿意接受這種文化專屬權的強調和演繹,在旅游開發過程中主動學習和吸收這些表述,并融入到地方性的認知和解釋當中。訪談中,當問及當地居民最能代表侗寨程陽八寨的景觀是什么時,他們都將鼓樓、風雨橋作為必選項。位于游客游覽線路段的社區居民家里,常常可以看到不少關于侗族文化、建筑、藝術等方面的書籍、畫冊、宣傳冊等,他們說:“我們自己想多了解些我們侗族的文化,不然游客來了問我們,我們什么都講不出,人家會笑話我們”“游客來了也可以給游客看,也是對我們侗族文化的一種宣傳”。對于旅游場域中他者凝視,當地居民進行了積極回應,有意識地、主動地向游客銷售自身的物質和符號性資源以獲取經濟收益。馬安、巖寨、平寨都成立了各自的村寨文藝表演隊,在鼓樓坪面向游客進行歌舞表演,歌舞的編排、聲響器材管理以及收益分紅皆由村民自己組織完成。2000年以來,3個村均又各自組織推出了村寨的百家宴餐飲項目,接到團隊預訂后,各家各戶出餐桌餐食,擺長桌宴待客。歌舞表演和百家宴項目的收益,除了在所有參與者中平均分配之外,還要拿出一部分作為鼓樓坪的使用費,用于全寨的公共開支。
程陽八寨社區鼓樓景觀空間在以上多個相關利益主體的建構下發生變遷,新的空間意義由此產生。
(1)政治權威意義的弱化,空間協調管理功能的凸顯。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隨著國家基層行政組織機構村委會和村黨支部在程陽八寨地區的設立,以鼓樓為權力中心標志的傳統寨老頭人制管理模式逐漸弱化,但和村寨相關的集體事務的傳達、組織、管理、協調、執行仍以鼓樓為中心。旅游開發中村寨旅游管理委員會的選舉、集體旅游收入開支、旅游活動的人員及任務安排都要在鼓樓處張榜貼出公示,鼓樓景觀空間具有對更豐富的空間協調管理功能。
(2)空間公共生活重組,消費性特征出現。鼓樓內部及鼓樓坪向來是侗族社區居民聚會、慶典、休息、娛樂的場所,但隨著電視、網絡等現代媒體信息技術的普及,除了極少數老年人外,大部分居民的日常休閑生活逐漸遠離鼓樓空間,鼓樓作為村寨的一個“呵護場所”,所營造的“地方感”也被削弱[13]。旅游進入后,游客在鼓樓空間內的集聚也帶動起地方居民在旅游的活躍時段向鼓樓流動,他們集中起來參與旅游表演、提供旅游服務或者是旁觀看熱鬧等,旅游使鼓樓公共空間生活有了新的內容。此外,鼓樓景觀空間消費性特征也逐漸顯現。馬安、巖寨鼓樓坪周圍的民居一樓陸續開放成門面,銷售茶葉、糯米、侗族服飾以及旅游小商品。一些年邁的“薩”(老祖母)在鼓樓坪向游客售賣吉祥花、鈴鐺等小紀念品。面向團隊游客的侗族歌舞表演和百家宴是程陽八寨景區參加群眾最多,獲益最大的旅游項目。只要游客有需求,社區居民就會在鼓樓空間內銷售、展演侗族產品以及侗族文化。
(3)神圣意義的轉化,旅游景觀價值的植入。鼓樓作為氏族和村寨的中心,具有神圣場所、風水寶地等象征意義。如今程陽八寨社區內部鼓樓仍然是族群認同的核心符號景觀,“有寨必有樓”是該區域的族群共識,但鼓樓的宗教祭祀意義弱化,祭祀的觀念和行為變淡。在經濟社會的發展中,鼓樓還成為了彰顯整個村寨團結、財富、能力的標志物。2000年以來,程陽八寨內紛紛重修鼓樓,并且在鼓樓規模、造型、造價上暗自比拼。在侗族社區旅游開發的場景中,鼓樓作為侗族的象征,成為了極其關鍵的旅游資源和象征資本,具有不可替代的旅游景觀價值和強大的旅游市場號召力。
在程陽八寨鼓樓景觀空間生產過程中可見,“政府政策與導向、旅游企業開發與管理、居民觀念與行為及游客觀念與行為的差異”[14]是侗族社區景觀變遷的主要動因。以地方政府和旅游開發集團為代表的規劃者在自身的知識系統及政治、經濟需求的基礎上,以游客需求為主導,通過話語、新聞、廣告、網絡等途徑對鼓樓進行了建構、改造和再生產。游客基于圖書、雜志、電視和學校教育以及規劃者對于鼓樓的集體建構,形成關于鼓樓景觀的空間想象,通過在旅游過程中尋求與自身想象相一致的現實空間參與到鼓樓景觀空間的生產和消費過程中。社區居民作為地方性鼓樓景觀的生產者,在新的生產方式進入后,不斷進行景觀空間的整合、調適,顯示出了極強的主動性和創造力。日本學者河合洋尚將一個社區多種力量共同生產呈現的景觀稱為“結構色的景觀(landscape as structural colors)[15]”,即一個景觀中既有政府、媒體或學者所生產出來的具地方特色的景觀,又有當地居民生活實踐中形成的景觀。在社區空間生產主體的多元化,各個主體利益訴求與行動方式差異的情境下,要保持兩種景觀平衡并成為新的景觀,變易、領有和讓步3種地方性策略缺一不可[16]。
當一個區域內政策性生產出來的外在景觀與存儲社區內部的內在景觀記憶之間沒有太大的距離,那么兩者有可能會整合。當地人在符合自己內在景觀“意義”的前提下將外在景觀的象征符號據為己有,此類行為稱為“領有”。對于大眾媒體、學術研究、政府宣傳、旅游規劃等群體關于“鼓樓是侗族的標志”的集體表述,程陽社區內部認同并領有該象征符號。此表述與內部的認同相一致,并且在民族旅游場景中該符號認定也成為了極其關鍵的旅游資源和象征資本,為社區居民創造了多種收益。收益不僅體現在經濟收入上,還包括文化、政治上的收益。2006年以來,程陽八寨先后被評為“柳州市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示范區”、“中國首批景觀村落”、“中國十大最美鄉村”、“中國少數民族特色村寨”,還被列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這些榮譽為其帶來了國家政策性的幫扶、產業經濟的投入、基礎設施的改善,也帶來了更多就業機會與社會的關注。
對于旅游開發對鼓樓坪空間的利用,程陽八寨社區居民也呈現“領有”的態度。2017年3月,程陽八寨景區停業建設,游客量驟減,當地居民對此十分遺憾:“現在都沒有游客,都不熱鬧,鼓樓坪空蕩蕩,不好耍。”“熱鬧”是鼓樓坪最常有的空間意義之一,旅游帶來的“熱鬧”和“人氣”,調動的不僅是作為“旅游地”的空間的積極性,也是作為“社區”的空間的積極性。鼓樓坪面對游客和面對社區的兩種空間在一定程度上相互流動:當面向游客表演和活動時,村民可以參與表演,也可以參與娛樂;同樣,當在鼓樓坪上舉辦社區內部活動和慶典時,游客也可以有選擇性地參與其中。景觀空間秩序和生活空間秩序通過社區居民的協調保持了平衡。
“變易”策略指的是地方居民在接受政府規劃提案的基礎上,通過一些小的改動,保留了能夠延續他們歷史記憶和社會意義的核心部分。景觀的最后呈現既是具有地方特色的“二次性”景觀(外在景觀), 也是延續當地人習俗“意義”的“一次性”景觀(內在景觀),具有結構色景觀色彩。程陽馬安、巖寨、平寨鼓樓空間內的侗族歌舞表演和百家宴項目呈現出兩種不同的結構色景觀。旅游為社區提供了將內部的物質、文化等資源轉化為經濟資本、旅游商品的市場條件,馬鞍、巖寨、平寨的居民接受此市場規則并且積極進入。他們挑選了侗族大歌、蘆笙踩堂、多耶、侗笛、琵琶歌、百家宴等侗族景觀要素進行旅游展演,而此展演是有選擇性的,經過地方策略進行了變易,社區居民根據“內外有別”原則將文化劃分出兩個體系:一個是表演的,局部的,根據游客的喜好,突出熱鬧、新穎、互動和參與性;另一體系則是內部所使用,用于自娛自樂,有更全面的表演體系和儀式,呈現的是真實的社會生活本身。
變易原則同樣體現在侗族鼓樓的樂捐行為上。為集體的公益性項目捐款出資,是程陽八寨社區內容的集體生活規則,是共同利益維護的行為需求,也是集團內部強化群體凝聚力和族群認同的方式,而其中衍生出來的“仁心善舉會得以福報”等思想,是鞏固集體認知和行為的一種途徑。旅游開發后,社區居民將樂捐的內部行為普及到了游客。當游客進入鼓樓,負責鼓樓值班的老人會示意游客捐款,告知其這是侗寨的傳統,是在做善事、積功德。將游客帶入到社區內部的樂捐法則中,以此獲得集體的公共收益,就是一種地方性變易策略。
社區內在景觀犧牲一部分內容,向外在景觀生產的妥協,是河合洋尚提出的第3種策略——“讓步”。侗族鼓樓內部一般都設有火塘,鼓樓“火塘”的意義不僅在于燒火取暖,有“火氣”就有人氣,有人氣整個村寨就興旺,火塘還寓意著人氣的聚攏、力量的集中。程陽八寨新建的鼓樓內火塘的意義逐漸模糊,平寨的獨柱鼓樓內甚至取消了火塘的設計,鼓樓樓主楊天革說:“鼓樓燒火一來不安全,二來煙太大了,會把鼓樓熏黑,不美觀。游客要是進來,煙熏火燎的,也不好。”如今在平寨獨柱鼓樓中休閑的老人們用電暖器等設備取暖。取消火塘,是程陽八寨內部景觀在社區生活方式和群體認知發展的情況下采取的主動讓步措施。也有一些是被動的讓步,如大量游客在鼓樓坪集聚時帶來的社區噪音污染、環境衛生等問題,社區居民以犧牲部分日常生活秩序進行了讓步。
除了讓步策略,在資本牽引下還會出現居民對內部景觀的放棄。如按照侗族傳統社區的空間布局,鼓樓是村寨中的最高建筑,民房建設不能高過鼓樓、不能靠鼓樓太近,鼓樓與周邊的戲臺、薩壇、魚塘等組成獨立完整的村寨核心景觀斑塊。而旅游帶來的商機,在程陽八寨內掀起了民居改建民宿的熱潮,尤其景區核心區的村寨居民盡可能利用地塊,建盡可能大的民房及客棧,以期待能在旅游開發中發家致富。村落的空間建設布局規則被拋棄,鼓樓不再是最醒目的傳統標志性建筑,而被淹沒于周邊的高屋大宅中。
本文以景觀人類學的空間理論為指導,通過田野調查,探究了景區化進程中程陽八寨鼓樓符號景觀空間的生產過程,得出如下結論:
(1)規劃者對鼓樓景觀的認知、理解主要源于民族文化書籍、侗史資料和媒體報道,因此在鼓樓景觀的開發中也主要采用了統一的模板化表述。景觀的利用主要停留于鼓樓的形態和結構層面,對于鼓樓景觀呈現的人地關系、生態理念、集體認同、社區技藝等內容涉及較少。游客則通過“凝視”參與著鼓樓景觀空間的生產與消費,旅游過程中更關注自我意義的實現。
(2)外來主體的旅游生產實踐并不能支配社區居民對鼓樓景觀的內部認知和解釋,他們通過使用者的行動策略,在景觀空間生產中具有主動性,在全球化和旅游化帶來的震蕩中,他們調整、創造或妥協讓步,使社區符號景觀得以重新滿足當前生產生活的空間需求。
以上研究發現,景觀空間的外部生產與內部建構之間存在著對抗,但卻并不代表兩者是二元對立關系中的兩端,其中存在一種復雜多變的張力。應用在民族旅游社區的開發實踐中,外部行動者應更多認知社區居民和內在景觀之間的人-地關系及符號意義,理解他們在景觀生產中的行動策略,重視居民的創造力,給予其更充分的參與生產話語空間,共同打造出具有地方特色的和諧景觀,促進社區和景區空間的持續性健康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