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惶惑八月間

2019-03-18 01:19:56張學東
百花洲 2019年1期

張學東

他倆租住的房子是個里外套間,其實不大一點兒,因年久失修實在有些殘破了,四周的墻壁有斑駁的頹痕和蛛絲網跡。外間面街的房子,就是小兩口開的一間麻辣燙小食店,里面能湊合著支起三幾張窄木條桌。以前這店剛開起來時,生意還是挺好的,后來因為發生了那件事,店被查封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每天進來吃飯的客人,就少得可憐了。

里間房作為兩個人的起居室,有限空間里的幾樣簡單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分別是:一對半新不舊的單人沙發,是他從一家舊貨市場淘來的,妻子又親自動手縫制了一對新沙發罩子;一臺蜜蜂牌縫紉機,是妻子娘家的唯一的陪嫁品,感覺像個老古董;堆放在床上的一套嶄新的被褥枕頭,那是他的母親用了半個月時間趕制出來的;掛在靠床頭那面墻上的一幅24寸的彩色結婚合影照,相片上的男女有著同樣燦爛幸福的笑容,是這里唯一顯得有些奢侈的物品。這些都足以說明,這的確算是間新婚新房。電視柜上原先是有一臺21寸長虹彩電,一部性能良好的夏新影碟機的,現在那個地方卻空著,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那晚,他的確是急眼了,那些人突然闖進來,要搬走家里最值錢的兩樣電器,他才撲過去攔擋的,否則,依他的靦腆性格,是不會跟那些執法人員發生口角的。當初為了買下這兩樣東西,他倆可是咬了咬牙,才下定決心要買的。妻子當時說,要不咱先買臺電視看吧,影碟機等以后情況慢慢好了再說。他并不是一個凡事都能看得開的人,但在這件事情上,他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就笑著勸她說,咱們結一場婚不易啊,一輩子就這一回,怎么能瞎湊合呢?就是借錢,也得買上,我不能讓你太受委屈。

當時的情況是,他剛沖過去想擋住那幾個人,立刻遭到了兩名壯漢的冰雹似的一通拳腳。最后,那幾個人死死抓住了他的頭發,反剪了他的雙手,給他狠狠地嘗了嘗架土飛機的痛苦滋味。他后來也因為先出手阻擋,跟警察有拉扯行為,而多出一條涉嫌妨礙執行公務罪,雖然比起那些警察施加在他身上的武力和拳腳,他那兩下子只不過是給老虎屁股上搔了一下癢而已。再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更何況一個血氣方剛的新婚男人呢?他當然不能眼看著,別人把自己家里的最值錢的東西搬走。

新婚妻子完全被突如其來的情形嚇傻了,從小到大,她還從來沒有經受過這種從天而降的恐嚇,渾身上下一直在劇烈地發抖,整個人都嚇蒙了,縮在被子里不敢出來。那伙自稱是警察的人闖進來時,小兩口已經脫了衣服睡在床上了。那是他們的新婚頭一夜。其實,這之前他倆已經登記領證并在一起同居了一陣子,這個白天他們只不過是補了一道手續,把大伙請來喝了杯喜酒,算是宣布正式結婚了。因此,依然沉浸在白天喜慶氛圍中的小兩口,當然做夢也不會想到夜晚突發的這一幕。

那時候已經過了晚上十點半,妻子自己早早就躺下了,她覺得身體有點不太舒服,大概是白天辦酒席應酬客人太累的緣故。而他正神神秘秘地蹲在地上搗鼓著那臺新影碟機。這間房子里因為不通閉路,所以電視一點信號也收不到。

就在這天傍晚,妻子送走了最后一撥遠道趕來賀喜的親友,回到家照鏡子的時候,忽然記起來,自己一早在孫二娘的美發店盤新娘頭時,身上沒有帶夠錢,就先欠著了,這陣想起來,趕緊使著男人給人家送過去,順便還包了些糖果瓜子帶去,算是致謝了。在這種事情上,他們的看法是一致的,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反正,他們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占什么人便宜,他倆一門心思想靠自己的雙手和汗水,在這條街上掙錢過好日子。

他去美發店送完錢,回來的路上,就碰上喝得醉醺醺的孫二。孫二是這條街上一個很閑散的男人,穿著挺講究的,頭發梳得光亮,平時幫他老婆料理一下生意上的事情,多數時間,都在這條街上晃來晃去,一副甩手掌柜的樣子。孫二迎面跟他打了個招呼,笑嘻嘻地說,老弟,今兒可是你小子的大喜日子,還不趕緊回家陪著新娘子去,當心新姐姐讓老貓叼走了。說笑間,孫二突然從褲兜里掏出幾張亮晶晶的碟片,煞有介事地對他說,我這里可有好寶貝呢,賊他娘牛逼,你想不想開開洋葷?他老早就聽說過這種外國毛片,可從來沒有真真正正見識過。他正猶豫著,沒說想不想看呢,孫二卻順手塞給他兩張,說咱倆誰跟誰?你就放心大膽拿去看吧,就當是老哥送你的結婚賀禮,往后你嫂子再來你店里吃麻辣燙,可別再收錢嗷。他本來是想拒絕的,可話剛到嘴邊,孫二已經扭頭往前走了,他聽見孫二轉身的時候好像說了句,你們小兩口晚上沒球事,看一看挺他媽過癮的。說著,那人已拐過了街口,消失在昏黃的暮色中了。

平日里,孫二和他老婆孫二娘,還有美發店的那幾個外地小姐,老來他們的店里吃麻辣燙的,彼此早就很熟了。他的頭發,也是經常隔一半個月去孫家的美發店理一理。兩張碟片拿在手里,他心里多少癢癢了那么一下。一路上,他還嘀咕孫二這人不錯呢。當然,這種東西他是不好意思直接跟妻子說起來的,他只是偷偷拿回家,先找個地方掖起來,想著等天黑了,放上看看也沒什么,大不了讓她數落兩句,女人家嘛。

上床前,他還是好奇地把一張碟片塞進機子里,拿遙控器搗鼓了一會兒,屏幕上就有一個赤身裸體的黃頭發藍眼睛的外國女人,正很風騷地半跪在床上搔首弄姿,兩只巨大的乳房被那女人的雙手揉搓得上下直打晃晃。緊接著,一個高高大大胸脯上長滿卷毛的男人,也光著身體出現在畫面里。他急忙把電視機的聲音調低,多少有點做賊心虛的架勢,然后自己也脫了衣褲,輕輕鉆進妻子的被子里。他靠著床頭看了一會,見妻子好像已經快睡著了,就拿胳膊肘接連碰了她幾下,試探問你不看看,咱家電視有圖像了。妻子懶洋洋地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瞇著眼,朝床對面的電視瞅了一眼。當時,她以為自己眼花了,等揉著眼抬起脖頸仔細再一看,羞得她簡直無地自容。她隨手氣氣地用拳頭狠勁搗了他幾下,說,你咋是這么個人呀?下流死了!啥爛東西也敢在家看!快快快,關掉吧,真是一點也不嫌羞!

他早就知道妻子會責怪他的,她是一個很本分很賢惠的女人,再說他也看得眼睛冒火心口發燒,渾身都不自在,只好搪塞說,都是孫二那家伙硬塞給我的,你可千萬別生氣!好了,我這就關了不看了,上床跟你睡覺吧。

之后,他果然乖乖地下床關了碟機和電視,想也沒想就將那兩張碟片放在電視機殼上。他又轉身到外面撒了泡尿,把馬桶提進來放在屋角,這是為妻子晚上起夜準備的,她膽子小,夜里不敢出去上公廁。他鉆進被子里,只想跟她親熱親熱,剛才的畫面的確激起了他很旺盛的欲望,況且,今晚畢竟是他倆的洞房之夜。一開始,她不肯再理睬他,賭著氣把個脊背和屁股對著他,還拿剛才的事連連噎他,可經過他再三糾纏和甜言蜜語地求饒,她心就軟了。作為一個女人,她也許比他更看重這晚的意義。在黑暗里,他已經很熟稔地脫了他和她身上的衣服,她光潔的皮膚緞子一樣,在他的撫摩下輕輕顫動著,隨即,他便輕車熟路地爬到她的身體上。

這時,外面有人在使勁敲門,動靜很大,像是有什么十萬火急的事情。他起先以為是誰敲錯了門,所以根本沒有在意,繼續摟著妻子做自己的事情。可是外面的人一直在用力敲打,并沒有離開的意思。妻子這才警覺地推開他,讓他下床去看一看。他嘟囔著很不樂意地爬起來,還沒有來得及披好衣服,門突然就被粗暴地踹開了,一伙人跟土匪一般魚貫而入。

他還算眼疾手快,順手拉過自己的褲子套在腿上。妻子始終蜷縮在被子里,嚇得只是一聲聲尖叫著,根本沒有時間往身上穿衣服。

那伙人一進門,就拿手電筒照著床上的小兩口,有人打開了房子里的燈,一個滿嘴往外噴著酒氣的胖子,搖搖晃晃地對他嚷,我們是派出所掃黃打非的,要對街面所有店鋪突擊檢查!說著,其中一人不容分說,徑直去扯開蓋在妻子身上的被子,并厲聲呵斥著,讓她趕快穿上衣服,好好配合他們的工作。

妻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瑟縮著的身體完全暴露在眾人的視線當中。而另外兩個人,二話不說直奔電視機那邊,開始一陣胡亂搜騰。其中一個人眼疾手快,從電視機上猛地抓起了那兩張碟片,就跟窮鬼發現了金子一樣用手電照了照,碟片光芒四射,那人臉冒著金光,嘴里怪叫著,媽的,還不老實,這是啥,說這是啥,哪來的?快說!隨即,他們就開始動手搬電視和影碟機。他頓時急眼了,撲上去伸手攔他們:你們憑啥搬我家的東西?我一沒偷二沒搶!胖警察嘿嘿笑了一聲,晃動著油膩的肉腦袋對他說,憑啥?你說憑啥?就憑你他媽的私自播放非法黃碟,一應贓物統統沒收!說完,胖警察順手把那兩張碟片塞進褲兜,與此同時,手里的黑膠木警棍惡狠狠地朝他小腹捅過去,他根本沒有反應過來,重重地挨了一下,頓時疼得直不起腰來。另外幾個人見狀,也都圍過來對他拳打腳踢。

妻子眼看著自己的丈夫被七手八腳打翻在地,并跟破麻袋片一樣被踩在腳下,而她卻只有哭天喊地瑟瑟發抖的份。

正午時分,天上的日頭尤為酷烈,到處都被烤得死氣沉沉萎靡不振。鎮街上沒有一絲風,巴掌大的天空底下,那些呆頭呆腦的臨街的老宅和店鋪都讓熾烈籠罩著,熱浪蒸騰,密不透風。一輛三輪蹦蹦車劇烈顛簸著,從街的一頭風馳電掣般開過來,震得整個街道兩旁的玻璃窗和門板,都嘩啦嘩啦地跳動起來。開車的男人不停嘴地吆喝著,好讓前面路上的人趕緊閃開。街道上揚起一股嗆人的白煙,幾個小孩子正拼命地跟在蹦蹦車后面緊追不舍,邊追邊喊,喊什么聽不清楚。蹦蹦車發動機的聲音實在是太嘈雜了,幾乎有點摧枯拉朽。在這西北偏僻小城,八月的天氣有時比盛夏更加燥熱,人待在房里,即便一動不動,也會渾身直往出冒虛汗。除了剛剛駛過的那輛載人的蹦蹦車,幾個追車而去的半大孩子,街面上很少有人走動,大伙都躲在家里睡午覺呢。

興許是天氣太熱的緣故,生意實在不好做,一上午也沒進來一個吃飯的人。那些清早就漂洗干凈的油菜生菜茼蒿豆腐皮寬粉條,一直晾在油膩膩的綠色網罩下面,菜葉兒都打蔫了,豆制品很容易發出餿臭的氣味,招來幾只惱人的蒼蠅在頭頂飛舞盤旋哼叫。女人還是像往常一樣,一直守在自己的店里,眼巴巴地望著街對面白花花的一攤陽光。

女人的目光被窄窄的街道拉長了似的,有了一種空茫的朝向,又像是被外面的陽光悄悄分解了,顯得十分散漫不經,又很憂郁。過一會兒,那眼淚就會止不住淌下來,她總想起那些心酸的事情,身體就會奇妙地往里收縮一下,仿佛脊背間受到突然襲來的一股冰寒。

有一陣子,她幾乎連上街買菜的錢都沒有了,開店所需的一些周轉金,還是從街坊和親戚那里轉借來的。在過去的一段相當痛苦而漫長的時間里,她成天地四處奔波,就為給丈夫上下打點,好讓他早些出來。她花完了他倆婚前所有的積蓄,還欠了一屁股的賬債。男人現在雖說被放回來了,可他人成天木僵僵的,跟以前愛說愛逗的那個丈夫判若兩人,整天就知道躲在陰暗的小房子里,臉上再也看不到以往的一絲笑容,一連許多天也不跟她說一個字。而她也幾乎不敢多看他一眼,一看到他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她的心就像刀絞針刺一樣疼痛難忍。她實在想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突然變成這樣。好端端的一個新家,一夜之間全變了模樣,小食店也被查封了,家里僅有的兩樣電器也被他們收走了,丈夫還接二連三被他們抓進派出所審訊,弄得整條街上的人,從早到晚都在議論他倆的事情。

她死活也想不通,可她知道日子還得照常過下去啊,而且,借的街坊鄰居和親戚們的錢得盡快還上。她想過了,等手頭稍微寬裕一些,她要帶上丈夫到省城去看病,找最好的大夫給他治療,因為大伙都說,丈夫很可能得的是精神抑郁癥,需要看什么心理醫生才行。雖說她不懂什么叫抑郁癥,可她從丈夫的樣子里,能看出來這種病有多可怕。她不想讓自己的男人一直就這樣持續下去,這個家離不開他。她更離不開丈夫。他們倆都還年輕啊,他們還想要一兩個孩子,最好有個姑娘。丈夫以前跟她說過,他喜歡小姑娘,還說兒女才是爹媽最貼身的小棉襖。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光里充滿了自信和微笑,讓她覺得幸福生活觸手可及。

房間的門和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就連窗簾子白天也是拉上的。碎花格子的棉布窗簾,濾除了由外面照射進來的刺眼的日光,但那股炙人的熱量似乎并沒有消減多少,房內的空氣里有一種凝滯的燥熱始終浮懸著,使人有種喘不過氣的煎熬。

男人始終背對窗戶而坐,那條上面印有百合圖案的毛毯,此刻不合時宜地披在他身上,顯得十分怪誕。他就靜靜地坐在床上,身體間或略微地篩一下—可以看出來,這種細微的篩動,完全是來自血液不均衡的流動,或是心靈深處的巨大恐懼在作祟。他的屁股總是坐得很虛,很輕,好像他身體的所有重量,并不是依靠屁股的力量來支撐著,而是被一根肉眼看不見的繩子,由房頂上方某處吊起來的,所以,即便別人猛不丁放個屁,他也準會驚得從床上跳起來。他坐在那里的確很靜,靜得可怕,跟熟睡中的老頭似的。而且,他能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上一整天,不吃也不喝,更不會多說一個字。即便是新婚的妻子進來,坐在他身邊,關切而又焦慮地問這問那,他也是保持著這種古怪不變的姿勢,一言不發,頂多是很木然地點一下或搖一搖頭。

老家來人一再問起在那些天他們都對他做了什么,他在這種反復詢問中沉默了很長時間后,會很唐突地冒出一句,警察沒打我,是我先動手推了警察。如果他們再問下去,照舊是這句老話,是我先動手搡倒了警察,警察沒打我,真的,警察沒打我……周而復始,但聲音會越來越小,最后變得跟蚊蟲似的,誰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么。大伙兒面面相覷,便不敢再深問了,怕問急了,他會有什么更加反常的舉動。誰都認定,他人確實受了巨大的驚嚇。

其實,他的靜坐只是一種表面現象,事實上,他的心一直懸掛著,從家人湊齊一筆錢,為他辦理了取保候審手續之后,他的心就始終沒有放下來。偶爾,窗外有什么人打房子前面經過,或者,發出一絲很輕微的咳嗽或說笑的聲音,他都會立即驚厥地打個寒噤,眼睛水洗一樣明亮地睜開,好像從來沒有那么有力又有神地睜開過,但這種明亮顯然又是空洞無物的,腦袋總是神經質地偏向一邊,然后,將身上的毛毯更緊地裹兩下,生怕什么東西會乘機鉆進身體里去。倘若是那種很瘋野的蹦蹦車開過來,他會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他們抓我來啦,怎么辦?他們抓我來啦!我哪都不去,我怕,我怕,快把他們趕出去,他們沒打我,是我先動的手……妻子聞聲忙跑進來,一把將他兒子似的摟進懷里,輕輕地揉搓他的腦袋,讓他千萬別怕。這種時候,她往往也會淚如雨下泣不成聲的。

男人從派出所回到家的當天晚上,妻子就跟小女兒似的,緊抱住他的頭,足足哭了半個鐘頭。連續兩個多禮拜的四處奔走和長時間的失眠,使原本身體嬌小的妻子變得更加脆弱,精神恍惚,情緒十分低沉,夜里即使好不容易入睡,也常常會被可怕的噩夢揪醒,之后再也合不上眼。

雙方的親友接連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圍著蓬頭垢面一蹶不振的他,沒完沒了詢問情況,不時掉著傷心的眼淚,問得最多的話,還是他在里面有沒有被人打被人欺負過。這顯然只是一種美好的希冀,大伙兒都希望他在里面的那些日子,不被打不被罵,沒人欺負過他,甚至連頭發也不會動一根的,一定是囫囫圇圇進去,又囫囫圇圇出來的,可這也只能是一種太過于美好的超越現實的想象。

他現在的精神面貌和身體情況,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比剛結婚那些天整整瘦了一圈,兩只眼睛凹陷得很深,眼神里絲毫沒有新婚丈夫所具有的那份喜悅和愜意。與此相反,他看人時的模樣總是怯怯的,不管是生人還是熟人,只要有人一走進這間房子,他都會下意識地朝床的最里面迅速挪移過去,像是在躲什么可怕的怪物。還有,他基本上不怎么跟人說話,旁人問十句八句,他也不會吭一聲的,連妻子也拿他沒有一點辦法。親友們又大多都是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尤其像妻子的父母,都是從遙遠的山區趕來的,一輩子也沒遇見過這種場面。他們甚至到現在也弄不清楚,那“碟”究竟是個啥名堂,更別提什么帶色的毛片了,在他們的認知當中,那“碟”就應該是吃飯盛菜用的盤子或碟子,僅此而已。所以,這種東西又怎能惹來大禍呢?他們當然不明白,只是默默抹著眼淚,為這從天而降的災禍,感到莫名的恐懼和憤懣,為女兒女婿的遭遇感到種種不平。除此之外,他們唯獨能說的就是一些愛莫能助的寬心話,誰讓咱們的孩子倒霉,偏偏遇上了這種事呢?硬把一雙新人攪和得雞飛蛋打狗跳墻的,這些個狗日的……

而他眼前,總是不停地閃現出一幅幅也許今生都難忘的畫面,它們猶如一枚一枚生了銹的鐵釘,深深地戳進他的腦海當中,隱隱的疼痛一刻也不能停止。

按理說,那該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夜晚才對。

那晚天空懸著一輪彎月,淡淡的月光足以照亮整條街道,喧囂了一個白天的小鎮子,正伴隨著日頭偏西和漸漸下沉靜了起來,熙熙攘攘的人流朝著不同的地方散去,街道兩旁大大小小的店鋪接連關起門窗,除去夜以繼日出售成人用品的小店、小酒館、足浴中心和美容美發店,還在繼續招徠著進進出出的散客,街上那些做小買賣的,多數都收拾攤子回家歇息了。那幾盞昏黃的路燈,在夜色完全降臨到這條逼仄的小街的一刻,都零零星星閃爍起來。一群孩子正為某個感興趣的電子游戲,或正時髦的玩具嚷鬧著,他們從街面上蹦蹦跳跳而過,間或,還能聽見某個嗓門細亮的女人,正站在家門口,一聲長一聲短地呼喚自己孩子回來吃飯—這種女人的聲音,讓人感到親切。再有,就是某個影碟出租店里,傳來的一陣沒頭沒尾的人物對白,或者哼哼唧唧的歌曲聲,仿佛睡著了似的呢喃不休。

有三五個操外地口音的女人,正慵懶地從街的一頭走過來,她們身上穿著那種又露又透的吊帶短裙,裙子的質地像睡衣一樣薄,能隱隱約約看出內褲和胸罩花花綠綠的顏色。她們用腳下的高跟涼鞋篤篤地敲擊著路面,腳指甲涂了或紅或藍的油彩,看上去好像不是腳趾,而是別的什么異物,渾圓的肩頭搭著的色澤鮮艷的坤包,隨著她們的搖擺的身姿一路前后晃動著。她們邊走邊饒有興趣地談論著什么,比如,某個出手闊綽的客人,或英俊瀟灑的小白臉。后來,她們徑直去了那家麻辣燙店,這些晝伏夜出的像貓一樣的女人,幾乎每天都要光顧一次,而且,一般都是在黃昏來臨的時候,她們急需在這里補充卡路里,以便維持即將到來的豐富多彩的夜生活。她們選擇在這家店里吃麻辣燙的同時,其實也選擇了一種富有刺激的夜生活。只有她們一點兒也不在意那兩口子家發生的事情,她們只關心這個晚上自己能拿到多少小費。街上的人早就暗地里說過:做她們這行也不容易呢,看她們幾個多能下苦,每天只吃兩塊半的一碗麻辣燙,可夜里要出多少汗啊!本地女人注定吃不得這種苦,也丟不起這個人,所以,錢全都被外地女人掙跑了。這種說法似乎不無道理。

這個八月里的白天,跟以往相比并沒有什么不同,一切似乎都井然有序。如果非要說有什么特別的地方,那應該是,有一對新人白天在街上的一家叫“有福來”的酒館里辦了喜事,他們請來一些親朋和鄰居,在小酒館里坐了坐,放了兩掛一千響的鞭炮,散了屬于他倆的喜煙和喜糖。也就是說,在這條街上,他倆的夫妻關系更加明朗化了,完全應該受到法律和道德的雙重保護。而實際情況卻是,那家“有福來”酒館,并不能給這兩個新人帶來什么好運道。因為那件事情后來就發生在這天晚上,那時整條街都已昏昏入睡,只有幾只流浪貓還喵嗚喵嗚地在垃圾站附近逡巡。

此外,就是那些特服行業了,比方說吧,孫二娘美容美發中心的那幾個外地來的小姐,她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賺到了該得的小費,50,100,或更多。這兩個數字表明兩種意思:前者只是給客人摁摁頭捏捏肩捶捶背,并允許客人隨便在她們身體的一些部位摸上幾把;而后者卻是要有實實在在的付出,這條街也將此種勾當叫作“和尚洗頭”,說得既隱秘又恰如其分,跟前者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她們得到的回報才相對豐厚一些。另外,街上的一家名叫“獅子樓”的小酒館生意也很紅火,因為派出所的幾名干警下班后,就躲在里面猜拳喝酒,他們喝的是正宗的“酒鬼”酒,據說這種酒喝了不上頭,越喝越海量。所以,他們一伙人一共喝下了六瓶,準備打開第七瓶的時候,有人提醒說,酒先別開呢,我們也該到街上轉轉去了。

于是,那個胖警察不耐煩地掏出自己的手機看了看時間。剛好是十點五十分。胖警察回頭就對站在一旁的女服務員擠了擠蛤蟆眼說,桌子先給我們留著,待會兒哥幾個還回來,接茬兒喝!

小姑娘打著倦怠的哈欠,懶懶地“噯”了一聲。

丈夫頭一次從派出所回來的那個晚上,美發店的老板孫二娘,便氣勢洶洶地橫闖進來。孫二娘一進門,就劈頭蓋臉指著他破口臭罵起來。他媽的,你還算是個男人呢,你愛看下三爛片子,就說你自己唄,你憑啥把我家孫二也拉扯進去?還說什么孫二拿給你看的,你又不是三歲孩子,孫二屙給你屎,你也吃嗎?難道你不長腦子啊!天底下咋還有你這種不要臉的人!你自己惹了一身臊臭,還硬把屎盆子往別人身上扣!丈夫當時嚇得臉色灰白,自始至終不發一言。等孫二娘罵夠了人走了好半天,他才恍恍惚惚地對妻子說,快去,把門鎖上,趕緊去呀!

孫二娘原本是十分潑辣的女人,她是這條街上最早開理發館的,聽說她還專程跑去廣州深圳一帶,深造過一陣所謂的美容美發技術,她店里的一面墻上,還明目張膽地掛著她弄來的學歷證書,尤其是她跟香港某高級美發師的珍貴合影,她那證書上還有幾行中英文字,寫得龍飛鳳舞的,很少有人認得出來。自打有了這兩樣法寶,孫二娘就一天天牛起來,竟然鳥槍換炮,把原先的理發館重新裝修了一番,外間理發美容,里面搞成了幾個隱秘浪漫的按摩包廂,大廳里添加了幾盞制造情調的彩燈,門口立起一幅時尚的美女噴繪廣告,另外還雇了一群從外地來的打工妹,年齡都在二十上下,她還把理發店更名叫孫二娘美容美發工作室,生意就一天天火起來了。丈夫后來拿回家偷看的那兩張碟片,確確實實就是從孫二娘的丈夫孫二手里弄來的。

丈夫在派出所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的前后經過,當然,也就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孫二,和孫二在路上塞給他的那兩張碟片。他不會拐彎抹角。于是,派出所就把孫二也傳喚了去,讓他老實交代那兩張碟的來源,孫二只好承認是自己讓朋友從廣州那邊順帶捎來的,所里除了沒收了他那幾張黃碟,又對他處以1000元罰款。有關被罰款的事,后來街上流傳著三種不同的說法:

第一種是,根本沒有罰那么多,也就象征性地交了200元了事。

第二種,說一分錢也沒有罰,派出所只沒收了孫二的碟并給予警告。可是,那天有人親眼看見,孫二娘帶著從自己店里精挑細選出來的兩名妖冶的小姐,徑直去了派出所后院的那個值班室,而且天色已經很晚了,她們從所里出來的時候,天都快亮了。

這第三種說法最為普遍。據說,那天派出所的朱胖子帶了一伙人到孫二娘的店里了解情況,警察一進去,孫二娘立即就讓人把店門從里面反鎖了,還在門口支了個牌子,寫著“今日盤點,暫停營業”字樣。這是不是可以叫作關起門來打狗,還是另有別的什么名堂?街上的人也都說不太清楚,可大伙都覺得孫二娘不簡單呢,這女人很有些手段,凡事都能擺平,官商兩道亨通。按理說,警察掃黃打非,最應該收拾的就是孫二娘的店了,可人家的生意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反倒是開小食店的兩口子受罰歇業整頓。

但是不管怎么說,孫二還是一下子出名了,比他老婆的美發店和店里的美麗迷人的小姐還有名氣。人怕出名豬怕壯,他現在連街也不敢上,整天待在家里生悶氣,因為一旦上街遇到熟人,就會觍著臉向他借碟看。喂,把你珍藏的好東西拿出來瞧瞧,別一個人吃獨食啊!孫二簡直恨得不行。孫二逢人就說,我他媽的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世上哪有這種恩將仇報的小人!就因為孫二的這句話,街上很多人都開始有意無意地躲著他們兩口子,暗地里都說,這個男人很陰暗,他一點兒也不講信用。所以,大家也輕易不會走進那兩口子的麻辣燙店里吃東西了,好像生怕日后有所牽連。人們的這種謹慎心理,使她店里的麻辣燙生意更是雪上加霜,幾乎難以為繼了。

就在事發當晚,丈夫連夜被帶進派出所去了,那些人說是要錄他的口供。一連幾天,都快把她急瘋了,父母親戚又都住得遠,遠水也解不了近渴。她就去找幾個平素要好的街坊想辦法,后來還是一個街坊給她出了個主意,說他們抓人,還不就是為罰幾個款嗎,再說,又不是犯了殺頭死罪,現在的社會,只要肯掏幾個錢,沒有擺不平的事。她就拿出家里當時僅有的一千塊錢,去派出所找人疏通,她打問清楚了,負責這案子的,正是那晚用警棍打人的胖警察,旁人都說讓她去找那個朱胖子。

那天她站在派出所門口等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才把在外面應付飯局的朱胖子等了回來。她一開始也想請人家吃個便飯,可朱胖子打著酒嗝根本不理睬她。朱胖子還弄出一副凜然正氣的樣子,說吃什么飯,你男人犯的事可不小,知不知道,現在全國正開展黃毒賭專項治理行動,你男人這叫撞在槍口上了!懂不懂?弄不好是要入大獄的!朱胖子說話的時候,沾滿酒精的唾沫星子,飛得哪哪都是,嘴里不時泛出一股很濃的酒肉氣。她一聽就發怵了,心里一點底也沒有了。她央求說,我們甘愿交罰款,求你們不論如何把我男人放了吧,他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們保證。朱胖子似有難處地想了想,看見門外有人來回走動,他就先去把辦公室的門關上,然后坐在靠背椅子里,兩只腳高高地蹺在桌面上,僵持了一陣,他才翻著一雙三角眼,對她舉起三根手指。他說至少得這個數,你考慮一下。她以為是三百,急忙點了點頭。說三百就三百,我現在就把錢交上,那你們啥時候放人?朱胖子嗤地一下笑出聲來,他接著又打了兩記飽嗝,味道很沖。現如今他媽的三百也還能叫個錢?你以為咱們的錢是美元呢,我說的是三千,這是最低價,少一分都不行!她一下子傻眼了,她身上只有一千塊,她上哪里弄那么多錢去?賣了他們那個小食店,也不值三千塊。況且,三千塊得賣出多少碗麻辣燙啊!于是,她就老老實實地,把那一千塊全都拿出來放在朱胖子的桌子上,她幾乎嗚咽著求他給上頭說說情,放他們一馬。我真的再多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了,就剩這一千塊,你就行行好,大人大量把他放了吧,你的恩情我們會記著的。

朱胖子一開始頭搖得跟菜心蟲似的,死活也不點頭,他說這罰款又裝不進我的腰包,你想好,這可是救你男人一條命啊。最后,她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只好撲通跪在地上,一時聲淚俱下。這樣又過了一刻鐘,朱胖子大概有些犯困了,接連打著哈欠慢慢站起來,說,現在是新社會,不要動不動就下跪作揖告饒的,我們可不興這一套!你的事情還是可以商量的嘛。說著,他徑直走到她身邊,把她從地上輕輕攙了起來。在這個過程中,她當然沒有注意到,朱胖子一臉色瞇瞇的樣子,他的手很巧妙地停留在她的屁股蛋上,并慢條斯理地摸索著,接著,又很詭秘地拍了兩拍,嘴里說,你呀,別哭了,快起來吧,你們女同志一哭鼻子呀,我心腸就軟了,行行行,一千就一千,老哥今天給足你這個面子,不過,你怎么謝我呢?她自然又說了一堆感恩不盡的話。朱胖子始終笑瞇瞇地說,光說感謝有啥用?怎么樣,哪天有空陪你老哥去歌廳唱幾嗓子去?說著,又伸出一只肉墩墩的肥手,趁機去捏她的下頜尖。她茫然地閃躲著,可還是讓他捏了個正著。想想,畢竟人家肯出面幫忙,還替他們省了一大筆錢,她就忍了。

交完罰款的那個晚上,丈夫果然就被放出來了,小食店的封條也被朱胖子派人給撕掉了。女人滿心歡喜,特意給丈夫燒了一鍋開水,讓他在家里好好洗一洗,去去身上的晦氣。雖說前后花了不少錢,費了不少周折,可總算能破財免災息事寧人了。她覺得人回來比什么都重要。

丈夫頭次剛回來時,還跟她問這問那,一個勁說都是他不好,給家里惹出這場禍事,他簡直后悔得想死,真恨不得剁了自己那只手。女人倒也想開了,就開導他說,其實也不能全怪你,要不是那個孫二硬塞給你,咱們怎么能攤上這種事呢?丈夫也就不再說什么,第二天一早,他照樣到市場里采購店里所需的菜蔬去了。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軌。只是,一連好幾夜,他都沒有提出跟她過夫妻生活,以前幾乎每隔一半天,他都會很主動地,鉆進被窩跟她親熱一下的。

剛開始,她確實沒有往心上去,只認為他大概是累了或心情不太好,她想過一陣子,自然就會好的。直到半月后的一天下午,丈夫再度被那幾個穿警服的人闖進來帶走了—這次他們出示了刑事拘捕證,上面說丈夫涉嫌妨礙警察執行公務,蓄意破壞掃黃打非專項行動,還給他戴上了锃亮的手銬子—她這時才回想起來,就在這半個月時間里,他倆始終沒有做過那事。而且,她還發現丈夫的話越來越少,沒事的時候,總是用十根手指的指甲撕拽自己的頭發,成天唉聲嘆氣,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

女人的心瘋得像長滿了野草。她覺得也許問題真的又嚴重起來了,一想起朱胖子曾對她說起的什么嚴打治理,她就無法按捺心中的恐懼。無奈之下,她只好關了店門,先后回到自己的娘家和丈夫的父母那邊,給他們詳細訴說情況,本來她是想瞞著的,可現在她實在無路可走,只好讓大家一起幫她想辦法,好盡快把丈夫從里面保出來。

其實,就在丈夫第二次被抓走后,她又去找過那個姓朱的胖警察,看他能不能再給想點辦法,通融通融。不知什么原因,那個朱胖子突然一反常態,總是躲著不肯見她。好不容易被她堵在街角了,朱胖子才吞吞吐吐地說,姑奶奶,這兩天形勢緊迫,你們的案子已經被當成專項治理的典型上報了,這回天王老子也沒法子了。形勢確實嚴峻起來,就連她想去探視一下丈夫,也變得不可能了,人家告訴她說,非要等到案子審理清楚才能見面。

她回到家里,人幾乎病倒了,接連在床上躺了三天,生意做不成,夜里發燒,直說夢話,一想起男人受罪的樣子,眼淚就一刻不停地往下落。兩邊的老人和親戚都先后過來給她打氣,讓她別愁壞了身子,都說,天底下總該有個講理的地方吧!丈夫究竟犯了多大的法?既然頭回也交了罰款,人也給放回來了,為什么過后又二話不說就把人銬走了呢?親人的這些話,使一籌莫展的她漸漸醒悟過來,她覺得這件事情肯定有問題,自己不能就這樣傻等下去,她開始不再相信派出所的那些人,誰的話她也不信,她一定要找個能說理的地方,她要給丈夫討一個說法。

幾天后,她拿著從親戚手里湊來的幾百塊錢,匆匆忙忙地坐上了一輛開往省城的長途汽車,開始了她上訪求助的孤獨之旅。汽車開動的一瞬間,她透過車窗,長時間注視著眼前的窄仄的街道,和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路人,她感到眼前的一切那么陌生,好像她從來都沒有到過這個地方。陽光很刺眼,她的眼淚慢慢地溢出來,不過她沒有讓自己哭出聲音,她忽然有種很悲壯的感覺,有種想讓自己變得堅強一些的迫切愿望。她知道丈夫正在里面等著她呢,他可不能沒有她啊。正是那一刻,她突然對自己跟丈夫的結合有了更真實的體會,只有共同患難,夫妻才是同林鳥啊。

等到了偌大的省城,她一下車就蒙了,看來,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那種人地兩生的空茫感,出其不意地將她撅住,使她感到恐慌,感到無助,她不知道該往哪里去,該去找誰幫忙。她茫然地走進車站附近的一家郵局,大廳里有一個專門替人代筆的瘦男人坐在那里,看樣子近視得很厲害,眼鏡片子厚厚的,看人的時候,兩只眼珠子像兩顆潮濕的黑豆一樣貼在鏡片上,發出逼人的亮光。

她上前跟眼鏡先生打聽,自己想去的地方怎么走,對方用黑豆眼反反復復打量了她半天,才慢條斯理地說,姑娘我猜你是想鳴冤告狀吧!這種事情一定得有狀子,就是書面材料,這樣你去了人家才會受理的。她就說自己剛下車,還沒來得及準備。眼鏡先生才和氣地說他可以代筆,不過這種狀子很難寫,寫不好對當事人不利,官司就打不贏。她明白對方的意思,急忙央求他,無論如何幫她寫一份,她正急著用呢。眼鏡先生讓她先把事情的經過講述了一遍,聽完后,對方接連感慨地說,這可是當今的第一大冤案啊,聞所未聞!一般這種案子,我是按千字300塊起價的,看你是外地人,又是個女同志,那就收250塊吧!她為難地說,太多了,能再少點吧,50塊?眼鏡先生把眼白一翻,哪有50塊的價!你以為買白菜呢,最低也得200,不想寫就算了。她只好咬咬牙又加了50塊。對方才搖著腦袋,做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他讓她先交50元押金,這才龍飛鳳舞地開始動筆寫起來。也就是她到外面吃了碗面條的工夫,狀子就已經寫好了。她把準備好的另外50元拿出來,對方立刻氣憤地陰下臉來,你是不是打發要飯的呢?我給你寫了10頁,一共是3300字,還不算標點符號,你少說也得給我330塊,剛才我們說好的,一千字100塊的!她這才恍然大悟,好話說了一籮筐,也只少掉了30元,對方再一分錢也不肯讓了。

這份花300塊錢換來的狀子,后來當她幾經周折,終于找到信訪部門接待室,幾乎流著眼淚地遞上去的時候,一個面目庸俗的女信訪干部接過去,隨便翻了幾翻就扔還給她,并說,這哪是上訪材料呀?純粹一個杜撰的傳奇故事!材料必須實事求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這種胡謅八扯的東西,你還是拿回去自己看吧,恕我們不能接收!在信訪干部那里碰壁之后,她又找到省城的一家法院,在這里當然也遭到了更嚴厲的拒絕。理由很簡單,人家對她所提供的材料,同樣不屑一顧,最后答復她說,法院的訴訟程序是必須由下而上逐級受理,而她的事情應該先由地方司法機關接受辦理,如果她對裁決不服,才可能向上級司法機關提出上訴請求。她徹底絕望了,等回到住的那家小旅館里,出門時隨身帶來的五百多塊錢,也只剩下不足百元了。

整整一宿沒有合眼,她就那么呆呆地盤腿坐在床上,透過窗戶長時間凝望著省城的夜空。這里的午夜依舊燈火闌珊,附近街道隱隱傳來一些嘈雜的聲音,大大小小的汽車發動機在嗡嗡旋轉,在夜色中詭秘地排放著超標的尾氣,正在卡拉OK的飲食男女嗓音漸已沙啞,香煙和烈酒使他們的歌聲蒙上一層混合著尼古丁和乙醇的灰色,聽起來有種鬼哭狼嚎的感覺。不夜的省城和難以入眠的她,在這午夜時分彼此對抗:一邊是火焰,一邊是冰山。她覺得自己現在比戲里那個竇娥還冤,比那個哭倒長城的孟姜女還苦,她整個人被一種欲哭無淚的惶惑與傷痛長時間浸泡著。直到東方發白的一刻,她終于像疲沓的牲口一頭倒在床上。她感到頭疼欲裂。她終于昏昏沉沉睡著了。

很快,夢見一片水天相接的河灘,河水湍急,岸灘上怪石嶙峋粗糲,她光著雙腳,在那些怪石上一路狂奔……她看見丈夫在前面的河中痛苦而絕望地掙扎著,河水很快就將他吞沒了,他的雙手和腦袋一直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慌亂搖晃,他的呼號聲聲悲鳴而凄涼。她一直呼喊著丈夫的名字,一路狂奔,救人呀快來救救我男人啊!可是,她無論怎么奔跑,卻總也抵達不了那條河,眼看著他就被河水吞沒了,腳下似乎是一段永遠也無法縮短的漫長距離。她的兩只腳早被尖利的石頭磨破了,露出森森白骨,血流如注,河灘上一片赤紅和猙獰。

天亮之前,她滿頭大汗從夢中驚醒。對于這場噩夢她幾乎毫無記憶,夢一如洶涌的河水,從她沉沉的大腦中退卻了,她唯一能記住的就是紅色,只有紅色,是血,鮮紅奔涌的血。她接下來所做的一切,都跟這場夢給予的暗示有關。她抬眼看見,那苫在茶盤上的白色的小方巾,這種東西在各地大大小小的賓館飯店比比皆是,它們用看似的潔白和平整掩飾著旅館服務業的某些暗疾或通病。她把那種東西拿過來,上面印有“省城××旅館”字樣,字跡已相當模糊了,但這也正是一個重要啟示,就像夢中出現的紅色。接著,她幾乎毫不猶豫地,就用牙齒憤然決然地咬破了自己右手的食指—那根指頭這時候顯得那么突出,它正躍躍閃動著艷麗的色彩和神奇的功用。她顫抖著鮮紅的食指,以指為筆,在那塊質地并不太好的白色方巾上,寫下了歪歪扭扭的血紅的文字。她的文化水平的確有限,她初中只念過一年,就因家境窘困輟學了,不過她能寫這么多已經足夠了:父老鄉親們!求你們救救我男人吧!他是被人冤枉的……

在忍痛寫下這些時,一串長淚斑駁地落在方巾上,使她眼前的一切充滿了紛亂的潮濕和撲朔迷離的意味。

后來那塊被寫上血字的方巾,就落到了省城的一家媒體記者的手中。那時候她幾乎彈盡糧絕了,她被迫離開了那家小旅館,因為她實在付不起每晚25塊的床位費—盡管這個價目在省城已經低廉到不能再低的程度,否則,她只能去睡馬路。她在離開省城的前兩天,經常出現在這座城市的鬧市地帶,比如人民廣場、步行街、百姓購物城以及麥當勞餐廳門口,她長跪乞求,以頭磕地,引得過往路人側目。剛開始,她并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人們普遍認為這個臨街下跪的落魄女人,準是個外地來的女騙子或職業乞丐,她只是想利用人們善良的同情心,糊弄兩個盤纏罷了。這種人城里的確見多不怪。八月末的省城,每天氣溫平均在28—32度之間,高溫酷熱,加上連日的饑渴失眠和困乏,終于讓單薄的她倒在了大街上,就像一只被人遺棄的包袱卷癱軟下來。

當她迷迷糊糊醒來,很多陌生的目光投射在她的身上。他們中有很多人戴著斯文的眼鏡,脖子上掛著很專業的照相機,有的手里還端著一臺很精巧的小攝像機,在不停地照她,拍她。

這次,嗅覺異常靈敏的媒體記者,對于她來說不啻為絕處逢生。從那一刻起,有一大群記者像被烈日烤化的驢皮膠緊緊粘上了這個可憐的女人。這個世界上,似乎再也沒有比媒體更具有權威性的發言者了,媒體的突然介入,和人們的獵奇心態,使整個事情忽然蒙上一層柳暗花明的虛幻色彩。一對小鎮夫婦的名字,以及他們的前后遭遇如一夜春風,一下子刮遍黃河上下和大江南北。當然,這些媒體也因此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經濟回報和社會效應,急劇攀升的報紙銷量和網絡點擊率,足以讓那些大佬,在這個季節里好好偷著樂一陣子,而成千上萬的讀者,正捧著一份份印刷精美的小報,躲在空調良好的房間里避暑消遣,或者,泡在網上,展開一浪高過一浪的所謂的支援和聲討。

丈夫總算是又回到了他倆的小窩。

朱胖子帶著幾名據說是臨時工的民警,親自登門給他們夫婦賠禮道歉,三萬元的精神賠償金,也一次性送到他們手里。朱胖子語重心長地說,領導決定了,回去就開除這兩個不稱職的臨時工,請你們多多包涵,這些年輕娃娃業務水平太低,調查又不仔細,執法行為有些過火……總之,一切看上去,似乎都比女人最初的愿望要好得多。

當初,她只不過想求他們盡快把人放了,她就是想讓自己的男人平平安安地回家,除此之外,別無所求。對于她來說,無論是賠錢,還是讓那幾個年輕民警受到處分,都已經毫無意義了,因為這場噩夢終于在秋天來臨之后,紛紛擾擾地遠去了,包括她的右手食指,現在已看不出一點兒被牙齒咬破的痕跡。

有一天清晨,她剛起身不久,那個孫二就鬼使神差地出現在他們的小店里。自從事情鬧大以后,這個男人還是頭一次走進來跟她說話。他進來就口口聲聲嚷,媽的,你們兩口子倒落得實惠,我告訴你們,那錢至少得分給我一半,要是沒有我那兩張碟,哪有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哼,要是敢耍賴的話,我叫你倆一天也別想安生!

此外,隔三岔五,總會有一伙子報紙電臺或電視臺的記者,風塵仆仆地,不知從外面哪個陌生的城市撲趕而來。她現在對采訪這種事情已經輕車熟路了,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惶恐無措,相反,她盡量很平靜地回答對方提出的種種問題,但每次說到動情之處,她依然會涕泗交流,使得記者們就此打住,并乘機摁動快門,抓拍下這極其生動極具說服力和感染力的好相片。她也并不介意。介意什么呢?想想看,沒有這些閃光的鏡頭,沒有這些熱心熱腸的記者,鬼才知道丈夫現在能不能回家來呢!

眼下依舊是秋老虎發威的時節。他身上還裹著一條很厚的毛毯,就那么木木愣愣地呆靠在床頭上,跟丟了魂似的一動不動。他一直近乎倔強地,保持著這個固定不變的姿態,誰來勸他也沒有用處。一個人成天這么古怪地坐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說一句話。感覺好像是,他正將身上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那條毛毯上,得了重傷寒似的,只顧拿毯子卷緊自己的身體,一坐就是一整天。原先一向白凈文弱略微帶些靦腆氣的那張臉上,此時竟竄出些參差野蠻的胡楂子,從前精神干練的小平頭,也早亂成一蓬破鳥巢。他的眼神終日呆滯無神,仿佛兩顆沉浸在平靜海底里的黑色石子。有時候整整一個上午,他的眼皮幾乎都不帶眨一下,只是用僵硬的目光,死死盯著房中的某個角落。時間,就在這種死氣沉沉的呆視中,一分一秒滑過去。

女人這種時候就一個人守在那間麻辣燙小食店里。偶爾,會有一兩個客人進來吃東西,她像往常一樣,平靜地為他們端上鮮紅滾燙的麻辣汁子,青嫩新鮮的各種蔬菜。可是,那些吃東西的人,總是拿很奇怪的目光偷偷地盯著她,好像根本不是來吃飯的,而是別有所圖,間或發出竊竊的私語和詭秘的笑聲,使她有種背負芒刺的異樣感覺。

一直熬到夜深人靜,小店打烊了,她才轉身回到里間屋去。上床之前,她會很精心地給丈夫洗臉、擦身、燙腳,就像在哄一個大男孩似的,好讓他盡快地進入夢鄉。有時候,為了能讓男人睡得踏實,她還得耐心地輕哼丈夫以前最喜歡聽的那首《好人一生平安》,而她自己卻伴著疲倦失眠和潮濕的眼淚,陷入一次次可怕的夢境之中。

丈夫時不時會在深更半夜突然醒來。那時他的面孔就十分猙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醉鬼般顛三倒四嚷叫,有時還發魔怔亂踢亂蹬。是我……是我打了警察……警察沒有打我……真的,是我先動的手……我該死,我有罪……

這種時候,女人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將男人摟進懷里,摟得緊緊的,跟要生離死別一般,她自己也像只母狼,突然號啕起來。

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兩只發情的貓在窗根下聲聲嘶叫。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中文字幕调教一区二区视频| 18禁黄无遮挡免费动漫网站| 国产黄色视频综合| 57pao国产成视频免费播放| 免费视频在线2021入口| 国产精品专区第一页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1024精品| 久久久久人妻一区精品色奶水 | 欧美成一级| 亚洲黄网在线| 无码专区国产精品一区| 欧美成人午夜视频| 欧美在线导航| 丰满人妻久久中文字幕| 在线va视频| AV片亚洲国产男人的天堂| 欧美日韩动态图| 久久亚洲中文字幕精品一区| 国产成人亚洲无码淙合青草| 亚洲男人天堂2020| 国产成人综合日韩精品无码不卡| 欧美视频二区| 国产成人三级| 欧美三級片黃色三級片黃色1| 国产嫖妓91东北老熟女久久一| 亚洲无线一二三四区男男| 国产免费高清无需播放器| 亚洲va精品中文字幕| 国产天天色| 一本大道视频精品人妻| 亚洲天堂久久| 美女高潮全身流白浆福利区| 日本久久免费| 久久青青草原亚洲av无码| 曰韩人妻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精品蜜芽在线观看| 国产欧美日韩在线在线不卡视频| 亚洲AV无码不卡无码| 亚洲精品成人7777在线观看| 国产日韩欧美精品区性色| 国产福利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日韩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 久久中文字幕2021精品| 亚洲色婷婷一区二区| 看看一级毛片| 91久久偷偷做嫩草影院免费看| 一区二区三区四区精品视频| 国产成年女人特黄特色大片免费| 国产成人精品在线| 成人欧美日韩| 国产欧美日本在线观看| 亚洲天堂伊人| 欧美不卡视频在线观看| 又粗又硬又大又爽免费视频播放| 久久亚洲美女精品国产精品| 无码区日韩专区免费系列| 精品人妻无码区在线视频| 91麻豆精品国产91久久久久| 在线观看精品国产入口| 精品成人一区二区| a毛片免费在线观看| 无码久看视频| 综合人妻久久一区二区精品| 色噜噜狠狠狠综合曰曰曰| 97国产在线观看| 蝌蚪国产精品视频第一页| 99久久国产综合精品女同| 亚洲天堂啪啪| 国产小视频a在线观看| 国产高清免费午夜在线视频| 欧美精品综合视频一区二区| 91精品啪在线观看国产60岁| 亚洲三级电影在线播放| 欧美激情第一区| 国产一区免费在线观看| 一本色道久久88综合日韩精品| 国产一区免费在线观看| 77777亚洲午夜久久多人| 国模沟沟一区二区三区| 成人在线天堂| 亚洲色图欧美一区| 国产另类乱子伦精品免费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