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縣故城：半山半水一座城

馬黎 楊琳惜

從寧波城區往南約20公里，奉化城區往東約14公里，天臺山余脈的北緣，群山起伏，草深林密。其中一座低緩的小山，叫“城山”，海拔高度不足50米，與它周圍的山地相比，并不起眼。

但就是這樣一座小山包，卻藏著寧波城市的歷史源頭之一：鄞縣故城。

2015年12月至2018年2月，寧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聯合奉化區文物保護管理所等科研機構，對今寧波市奉化區西塢街道白杜村一帶展開了跨越4個年頭、持續兩年多的野外考古調查勘探、解剖試掘，結合文獻梳理、現代科技等手段，不僅正式確認了鄞縣故城的具體位置和興廢年代，也基本探明了其分布范圍和大體布局。

鄞縣故城一帶地理環境。The red arrow in the photo points at a hill where the ancient Yin County was once seated.

鄞縣故城出土的云紋瓦當（漢）。A roof tile with a cloud pattern（the Han Dynasty?about 2，000 years ago）， unearthed at the?site of the ancient Yin County capital

2019年1月，“寧波奉化鄞縣故城考古調查”這一重要發現入選2018年度“浙江考古重要發現”。

故城雖小，功能區分很明確

鄞縣故城在哪兒？

考古隊員按照文獻中相關記載的指引，初步框定它的大致方位，再經過實地調查、勘探、試掘和基礎地理信息采集、解析，最終確認鄞縣故城的具體位置就在今天的寧波市奉化區西塢街道白杜行政村山廠自然村城山東南面。

寧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王結華說，故城的規模不大，調查勘探面積在80萬平方米左右，實際的城址范圍不足4萬平方米，屬于特小型城邑。而且鄞縣故城所在的位置在當時屬于比較偏遠的地區，不像現在的浙江寧波那么發達，人口也不會太多。

鄞縣故城功能區分很明確。

城墻的修筑充分借助自然地勢，沿著山脊線，直接夯筑在山體上。目前探明的有西、北、東三段，共360米，其中北段墻體保存較好，呈長條狀，上窄下寬，頂部現存寬度約4.1米，底部現存寬度約7.5米，殘高約1.6米。

城墻夯層內出土的遺物既有商周時期的，如石器、夾砂陶器;也有東漢晚期至孫吳時期的，如硬陶、瓦當。依據考古學上的“就晚原則”，城墻的始筑年代應當不早于東漢晚期至孫吳時期。

除了城墻，在城山的東、南側，地勢較低，是一片水系。在對東側水系進行局部解剖時，考古隊員發現了大量戰國至漢代的印紋硬陶、泥質陶器等遺物。

這樣一來，夯土城墻與水系就形成了一個圍合空間，區分了城內城外——

城內，目前發現的生活居住區，主要在城山南側的山腳臺地上，靠近水系分布。居住區內留下了不同時期的遺跡，水池、燒灰面、紅燒土堆積、灶，都是先民們的生活痕跡。

“我們發現了瓦當、筒瓦、板瓦、壁磚等，都是當時的房子、城墻上的附屬建筑構件。在漢至六朝時期，瓦當的使用是講究等級的，一般的老百姓不允許用，只有官府建筑、公共建筑、宗教建筑等能用。”王結華說，考慮到漢至六朝時期，鄞縣故城及其左近還沒有關于寺廟的記載，推測這些高規格的建筑材料，應該是官署建筑或其他公共建筑，縣政府或者它的辦公機構。

城外，發現了作坊區和墓葬區。

作坊區遺址范圍不大，與居住區隔水相望。考古隊員發現了手工業的胚料，質地純凈，是仔細淘洗過的，一塊一塊，形狀很方正、有規律。王結華說，這么精細的胚料，應該不可能用作普通的磚，有專家猜想，可能是用來做封泥的，也就是古代的“膠水”，用來密封東西，但究竟是不是，還需要做進一步研究。

墓葬區，是鄞縣故城外又一個功能分區。寧波地區漢至六朝時期墓葬主要埋藏在低緩的山前坡地，鄞縣故城周邊墓葬的分布也同樣遵循了這一規律。

其實在2015年開展鄞縣故城考古之前，這一帶正式發掘過的古代墓葬已達數百座，從商周到明清的都有，漢至六朝時期最多，是寧波地區發現古墓數量最為豐富的地區之一。

隨著鄞縣故城考古的開展，又發現了91座已被盜擾的漢至六朝時期磚室墓。這些墓葬的分布范圍，東至白杜南岙村，南至余家壩村，西至河頭村，北至奉錢線。南岙村周邊最為密集，據推測應該是鄞縣故城的主要墓葬區。

半山半水，城墻防御有特色

“鄞”，今天寧波地區最早出現的地名之一。歷史記載最早可見于2500年前的戰國時期，《國語·越語上》里講：“勾踐之地，南至于句無，北至于御兒，東至于鄞，西至于姑蔑。”

到了秦漢時期，政統歸一，郡縣分設，寧波地區最早設有四縣：句章、鄞、鄮、余姚，隸屬于會稽郡，在兩漢的史書中都可以明確找到“鄞”的歸屬。

隋朝開皇九年（公元589年），平定南朝陳后，鄞縣與余姚、鄮縣一起，并入句章。也就是說，從有明確記載的西漢起到隋初，古鄞縣前后歷時近800年，廢縣至今已有1429年。

考古出土的遺物特征及碳十四測年結果，與史料記載的鄞縣故城興廢時間基本吻合，也就是從秦漢到隋代開皇九年。有所不同的是，考古發現還表明，早在設立古鄞縣之前的春秋戰國時期，白杜一帶應已有較多人群在此聚居生活。

秦漢時期，寧波設四縣，為什么鄞縣能入選？

王結華說，任何一個城的建設，有多種因素的考慮。

第一，在古代，這個地方的交通相對比較方便，向南通往臺州，向東通往東錢湖，當年的東錢湖不像現在是一個封閉的湖，以前的水系是互通的，向西可以往現在的奉化紹興走。

第二，環境依山，古代城市需要防御，地形地勢比較利于防御。

第三，很重要的一點，選擇這個地方，有人口的基礎，從周邊的發現來看，商周、春秋戰國時期已經有很多人在這里聚集、居住、生活。

再來說最重要的城墻。有城址，但不一定有城墻，這是兩碼事。

鄞縣故城內居住區發現的部分遺跡。The ruins of the residential sector inside the?ancient seat of Yin County

建城墻在古代是一個很浩大的工程。考古發現與史料互相印證，鄞縣夯筑城墻，應該在東漢晚期到三國，離現在一千七八百年。

從設縣起止的近800年時間里，鄞縣故城的防御體系一直在發生變化。

西漢嚴助曾上書稱：“臣聞越非有城郭邑里也，處溪谷之間、篁竹之中。”說明東漢晚期以前，鄞縣故城僅依托自然山勢與水系作為防御手段。

東漢末年，局勢比較混亂，三國鼎立，各地也有很多軍閥、盜匪。地處東海之濱的鄞縣經常受到來自海上武裝力量的襲擾，流寇猖狂到甚至殺害了縣治長官。據記載，東漢陽嘉元年（公元132年）“二月，海賊曾旌等寇會稽，殺句章、鄞、鄮三縣長，攻會稽東部都尉”。

在這種情況下，城市急需加強防御功能。東吳赤烏三年（公元240年），孫權下了詔書，“詔諸郡縣治城郭，起譙樓，穿塹發渠，以備盜賊。”

“朝廷有這方面的命令，再加上發展到東漢時期，整體經濟上有一定的物力財力來建城墻。因此，東漢末年到三國的東吳時期，鄞縣修筑城墻，跟當時整個政治環境、社會形勢有關系。”王結華說。

盡管有文獻資料的指引，城墻的發現也經歷了一番曲折。

比如山頂上的這一段，公認為是城墻，但發現的時候，王結華并不敢這么斷定。

“一千多年過去了，山上種滿了毛竹，加上人類的各種活動，形成了非常多的后期干擾，如果不排除這些干擾，不敢輕易下論斷。”

野外考古調查勘探，是一場持久的攻堅戰。

毛竹林雜草叢生，草深林密，蛇和馬蜂很多，旁邊還有一個很大的養豬場，尤其是夏天，氣味非常難聞。考古隊員做了兩年野外工作，最終才確定鄞縣故城的分區結構。”

“當最后我們確認它是城墻的時候，那是非常開心的。因為在寧波地區，我們調查早期城址，明確發現城墻的，這還是第一回。我們開展句章故城考古，做了將近8年，始終沒有找到城墻，最終大家的結論是，它就是一個沒有城墻、純粹用水系圍起來的城。”

但鄞縣故城不一樣，它的特色是“半山半水城”，建在山坡上，到了坡的下面又是平地，平地有水，依著地勢，山上有土筑成城墻，山下筑城墻的成本太大，干脆用水做防護。

王結華說，這是寧波地區漢晉時期城址中首個發現的夯土城墻的城址。半山半水，很有典型性，對寧波古代城市發展演變，對長江中下游地區山城、水城的研究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更迭重建，今鄞州非古鄞縣

鄞縣故城，和現在寧波市鄞州區有什么關系？

其實，從區域的歷史脈絡來看，并沒有直接的關聯。

鄞縣故城出土的青瓷雞首壺（東晉）。A celadon kettle （the Eastern Jin）， unearthed?at the site of the ancient Yin County capital

隋開皇九年（公元589年），鄞縣、余姚、鄮縣并入句章。五代后梁開平三年（公元909年），在原來鄮縣的地區重新設立鄞縣，就這么一直延續下來，到2002年，改為鄞州區。

也就是說，從秦漢到隋初的鄞縣故城，與五代至今的鄞縣是兩個地方。唐代以來的文獻里講得比較清楚了，《通典》：“鄞縣故城在今縣東南。”《太平寰宇記》：“古鄞城，亦漢縣，廢城在縣南。”

在王結華看來，雖然鄞縣故城與現在的鄞州區沒有直接聯系，但改“鄮”為“鄞”，重新設立鄞縣，歷史淵源還是在這里，“如果沒有古鄞縣，也未必會有后來改鄮縣設立的鄞縣。”

從城市的發展角度看，早期寧波只設縣級，到唐開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才建立明州，照現在的理解，才變成地級市。

“寧波地區的早期城邑，后來大多都消失了。城在哪兒，我們希望通過考古一個個把它們找出來。當時的城是什么樣的，城有多大，結構怎么樣，史書里都沒有記載。考古就是要把城在哪兒、有多大、布局是什么樣的、城墻結構是什么樣的，都弄清楚了。這為整個寧波城市發展演變提供了歷史的脈絡，也是將實物證據更加清楚明白地擺出來。所以，我覺得它的意義非常重要。”王結華說。

（本文圖片由寧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