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去年,一位朋友邀我去他老家過春節,說過年的鄉下絕對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我雖然早年曾下鄉務農,但一到過年就回家探親,從來沒在鄉下過過年。于是應邀去了,果然大開眼界。
那個村子平時幾乎空心,青壯年都外出打工或做生意了;過年時,人們紛紛從四面八方回家,熱鬧非凡。最重大最核心的內容就是面子的比拼:哪家帶回的錢多,哪家開回的車好,哪家帶回的女子漂亮,哪家辦的酒席豐盛……特別有錢的幾家,夜里放炮仗、放焰火誰也不肯先停下。有家承包礦山賺了錢的,為了壓過見人就派發紅包的鄰居,干脆直接從樓上往下撒錢。好笑的是,人們撿了錢都指著樓上喊:你們是不是瘋了,要不要我們叫“120”啊?
朋友告訴我,其實村里最富有的并不是那幾家,只不過人家不這樣瘋瘋癲癲張揚罷了。鄉里條件最好的一所初高中全日制中學,就是他們村一個大戶捐的,落成剪彩時人家派了個手下參加,自己則多年沒回來過。
改革開放的確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那部分人中,許多人覺得富了就是貴族,就是莊園別墅、豪車美女,就是揮金如土、花天酒地。實際上,別說那些有仇富心理的人了,就是稍稍有些品位的富裕階層的人也會對這樣的人十分不屑,嗤之以鼻,恥于與之為伍。十九世紀的法國大作家巴爾扎克就在他的長篇巨著《人間喜劇》里把這類“土鱉”“土豪”罵得狗血淋頭,一錢不值。
不僅鄉村有這樣淺陋的認知,城市人的意識也有類似誤區。我認識的朋友中,有人寫影視劇本賺了錢,把孩子送到外國上貴族學校,卻發現孩子在那里睡的是硬板床,吃的是粗茶淡飯,每天受的訓練比平民學校的學生還要苦,覺得上了大當——花了大把錢送孩子去外國受教育,孩子過的卻是這種苦行僧式的生活,朋友后悔沒有事先弄清情況。朋友的錯在于他不了解人家崇尚的并不是暴發戶精神,并不是同平民精神對立,更不是奢侈靡費,而是要在教育中培養一種自律、自尊、勇敢、合作的精神以及榮譽感和責任感,一種對民族性格和世道人心有著長久影響的道德理想。
英國最著名的貴族學校伊頓公學就用這種方式培養出了很多優秀人物,比如世界軍事史上非常有名的威靈頓將軍,就是他們的高材生。最后打敗拿破侖的那一仗,他冒著炮火站在前線,參謀人員再三勸說無果,只好問他萬一陣亡了有什么遺言?他頭也不回地說:“告訴他們,我的遺言就是像我一樣站在這里。”
美國的洛克菲勒家族可以說是個金錢帝國,但小洛克菲勒在上大學時,過的卻是簡樸的生活,自己熨褲子,自己縫紐扣,不抽煙,不喝酒,不隨便到劇院去看電影,和他老爸一樣,把每一筆開支都記在小本子上。看起來小氣得要命,但他們卻是全世界最為慷慨的慈善家族之一。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是百之分百的貴族,他在八十三歲高齡時放棄了自己遼闊的莊園,把所有的家產分給窮人,最終像流浪漢一樣死在一個小車站。奧地利作家茨威格說:“這種沒有光彩的卑微的最后命運無損他的偉大……如果他不是為我們這些人去承受苦難,那么列夫·托爾斯泰就不可能像今天這樣屬于全人類……”
在許多國人看來,富與貴沒有區別。但事實上富與貴并不是一回事:富是物質的,代表的是財富;貴是精神的,代表的是尊嚴和品行。法國政治學家托克維爾說:“貴族精神跟物質條件,有的時候可以說沒有什么關系。”
有錢,富有,未必就一定尊貴。尊貴是一種氣質,這氣質包括:堅韌、寬厚、良知、友愛、悲憫、干凈、清潔、優雅、自信、不驕、不媚、不卑、不亢,更不炫富擺闊以及對審美和高尚行為的追求和擁有。真正的尊貴,是一種文化教養,具有知性的自主性,與其品德、學識、行為相符合。
【原載《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