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中午12時45分,屋外有人按門鈴。我想,送貨的卡車提前到了。下樓開門一看,是鄰居李老師。年過80的李老師和丈夫,年輕時是國內著名舞蹈家,如今是過從甚密的朋友。他們一家的住處,和我家隔一棟房子。她不好意思地說,她剛從外面回家,家里居然沒人,沒帶手機出門,要借用我的手機。我把手機拿給她,她撥通女兒的電話,告辭了。
我在等送貨人。昨天,一女士已來過電話,約好今天下午1時至6時送貨。這“貨”是我從亞馬遜網購的小小鐵皮屋。果然,1時多一點,同一位女士來電,說車在10分鐘后開到。我準時離開書房,從窗口看街上,一輛大卡車停在馬路上。我連忙下樓,走出門去。30多歲的黑人女士,意態悠然,可見老于此道。她邊和我打招呼邊慢吞吞地走向車后,開動升降機。我站在門口高聲問:“你一個人來嗎?”她說:“是。”“開車的也是你?”她回答:“還有誰?”
平日開大卡車送貨的都是高大男子,這位個頭中等的女子,獨自把建一座100平方英尺小屋的材料卸下,并不容易。為了把帶輪子的平板車推進承托紙箱子的木架底下,磨蹭好一陣。我不耐煩,又不能貿然施以援手,便在門旁的跑步機上跑步,同時觀察她的動態。升降機降落地面的過程中,平板車突然后移,大紙皮箱向下一滑,一聲巨響。我的心下沉,要是碰壞了,我得退貨,即使不用破財,也要把龐然大物重新裝箱,運去郵寄,多費事!好在沒事。
女士把紙箱子移到地面。我走近,問她,有多重。她說,400多磅。她讓我幫忙,一起把平板車推上人行道,輪子太矮,平板車卡在斜坡,只好放棄。我說,沒問題,反正箱子太大,能搬進門也沒地方放,就地開拆好了。女士正中下懷,利落地讓我在快遞單上簽名。她說,我還要送一件去利治文區,300多磅。我抬眼看看大卡車,上面有一個大紙箱。“選今天送貨,活該倒霉。”她嘆氣。我當然明白,從這里去利治文區要穿過金門公園。昨晚地方電視臺播報新聞,稱今天金門公園的“嬉皮山”舉行“大麻節”。大麻過去是官方禁服的毒品,自從加州去年全民投票,批準第64號提案,從此吸服“娛樂性大麻”變為合法行為。無怪乎這個節日比往年更熱鬧。電臺記者預計參與者將超過18000人。為了這個帶叛逆色彩、華人多數予以反對的“過把癮”節日,警方嚴陣以待,封閉大多數道路,唯一讓車輛通過的第19大道極為壅塞。這就是送貨女士的煩惱。我以在金門公園兩邊住了37年的老居民的身份,向她提議走哪一條“捷徑”。她說已通過手機上的谷歌地圖查看了,那路不通。“只好改天送,誰叫他選錯日子!”女士攤手說。
我回家拿剪子,把躺在街旁的大紙箱上的膠帶一一剪開,打開蓋子,將塑料板、鐵皮、金屬柱、螺絲一件件往家搬。右側貼鄰的車道上,停著一輛油氣兩用車,里面坐著租客瑪麗蓮。她埋頭看手機,聽到響動,抬頭,向我打招呼,并走過來,問我要不要幫忙。我說,不用。30歲上下的瑪麗蓮,金發白種,模樣俏麗,是“蕾絲邊”(同性戀者),從服飾到舉止都男性化,堅持素面,唇上戴環,龍行虎步,我和她偶爾聊天,感到她為人不錯。我問她,怎么不去大麻節湊熱鬧?她搖頭,說:“太老了。”我差點說,你老,我豈不“超級老”?我問:“你抽不抽大麻?”“過去抽,現在不了。”我說,如今走到哪里都聞到大麻的青澀味。她說,可不?人瘋了!我稱贊她的新發型——兩邊削直,頂上梳一根小辮,那兒本來是小妞安放“丸子”之處,被她這般改造,顯出彪悍來。她得意地說:“我的發型師發明的,酷嗎?”說完,一陌生的妙齡女子把車停在對面,向瑪麗蓮走來,兩人一起上樓。原來,瑪麗蓮待在門外,是為了等她。她是不是瑪麗蓮的新歡,我不想知道。
我還在搬運,另一貼鄰回家了。她叫克莉絲汀,40歲上下的白人女子。她家住在我家的左側。她和丈夫最近要把房子賣掉,好遷到俄勒岡州去照顧眼睛瞎了的老爸。剛才見到她先生,這位金融公司的財務分析師,慣常把臉剃得干干凈凈,如今是放浪形骸的絡腮胡,可見已辭職。我和她打個招呼,指了指她門前“獨家代理賣房”的廣告牌,聊了幾句。她告訴我,一對年輕的印度裔夫婦出價最高,男主人是一家高級印度餐廳的行政總廚,業已成交。我想打聽價錢,但她已進屋去了。
把箱子里的東西搬光。回家。關上門,磨了一些星巴克品牌“法式中等烘焙度”咖啡豆,泡了一杯,邊喝邊端詳一大堆建筑材料。輪到我做白日夢了。
我將要造的小屋,9平方米多一點。自己來,也請親友幫忙,不是為省錢,而是手工勞作的樂趣不肯放棄。零科技的活計,強度有限,近于玩耍,一年到頭能盼來幾次?第一步是建造地基,工序為:平整地面,清除雜草樹木,給為栽花而留下的泥地鋪水泥,用防水木料造一個方框。第二步是按說明書的指示,把小屋子拼湊起來。估計要花兩三天。
我下單買小小鐵皮屋時,想起梭羅在瓦爾登湖畔造的小屋,材料是木頭和磚,長15英尺,寬10英尺,帶閣樓、小壁櫥和大窗子,比我的大三分之一。他的全部開銷為28.125美元。(不知道為何在“分”后還有“厘”。)我的為2000美元。勉強地說,二者有共同點——不必算勞務費。
至于小屋的位置,和梭羅比就太難為情了!他的在湖畔,出門就是波光山色。“午后時分,夜一般安靜。畫眉在四周唱歌,隔岸可聞。”我的呢,被房屋和柵欄夾著,視野有限。而況是拿來堆雜物的,不住人。但我會放上一張可前后晃動如秋千的帆布椅子,陽光好的午間,躲在里面讀閑書。周遭,蜜蜂在虞美人的花瓣上嗡營,蜂鳥在永遠不結果的檸檬樹上徘徊。如果是周末,瑪麗蓮會和她的二三室友,在柵欄的另一邊,每人拿一只碩大的馬克杯,喝啤酒。聽她們議論也蠻有趣。她們吸輕淡型“健牌”濾嘴煙,但不會輪流抽大麻,盡管那是青年白人們的熱門。想到這里,端著咖啡杯踱進后院,再一次考察工地,頗為躊躇滿志,下星期晴朗,正好動工。
回到書房繼續讀書,看掛鐘,從下樓迎接送貨女子到此刻,恰恰過去一個小時。記起剛剛放下的梭羅散文中,有一篇《舊居民:冬天的訪客》,它末尾引了《毗瑟拿往世書》中一段:“屋主人應于黃昏中,逡巡在大門口,大約有擠一條牛的牛乳之久,必要時可以延長,以守候客來”。住在瓦爾登湖畔的梭羅常常這般“隆重地守候”,卻總沒有人從鄉鎮上來。我花一個小時,不經意間就見了四位——清一色的女性。
“張 味”
夏志清教授所著《張愛玲給我的信件》一書,收入一封張愛玲寫于1965年的信。是年,夏的胞兄,任教于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夏濟安,因中風不治,得年不足60。張得悉噩耗很遲,但信“極為感人”。里面一句“近來我特別感到時間消逝之快,寒咝咝的”,夏公說它“極有張味”。同年,張愛玲在另一封信上又說:“近來時刻覺得時間過去之快,成為經常的精神上的壓迫。”
王德威教授為本書所寫的《代跋:“信”的倫理學》中說到,1991年,夏志清自哥倫比亞大學退休,張愛玲來信祝福,卻是這樣寫的:“我在報上看到《桃李篇》,再圓滿的結束也還是使人惆悵”。王德威嘆曰:“又是一句張腔。”
這么看來,所謂“張味”“張腔”,就是“傷逝”。光陰的匆迫,故人的辭世,世事的無常,教她感到“寒咝咝的”。天翻地覆的革命臨近之初,年輕的張愛玲已有預感:“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到了晚年,她孑然一身,在洛杉磯忙于兩件事:病和搬家。她老認定公寓有蟲害(其實是老年瘙癢癥),無法久住。從她給夏公的信,極難找到“喜事”和“好心情”。更不可思議的,是從1984年到1987年三年,她收到夏的多次來信,卻沒回過一封,直到1988年10月,才回信解釋。原來,這些年,因病而忙且累。“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遠道上城,有時候回來已過午夜了,最后一段公車停駛,要叫汽車。剩下的時間只夠吃喝,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徑。”幸虧她為人善良,沒有糾纏于一己的痛苦,每封信都沒漏掉問候夏公的太太王洞和患自閉癥的女兒自珍。
細品“張味”,遂感到,這是普遍的永恒的人類之傷。時間匆匆,生命隨之飛逝,永不回頭,是所有人最深刻的痛苦。即如今天大早,我出門時看到湯姆斯大叔,這位白人老先生,獨居于一個街區以外的家,他的女朋友住在我家附近。女朋友中風臥床以來,他每天過來照顧,從早到晚多次從我家門前經過,遇到我總打招呼,聊上幾句。上次,他走路飛快,一副任重道遠的莊嚴氣派,我恭維他:“精神真好”。他聲音洪亮地回敬:“80啦!猜不到吧?”如今,拄拐杖,腰身傾斜,步履艱難。我對他說:“好久不見,近來可好?”他有點不好意思避開我關切的眼神,吶吶道:“……近來很少出門,84歲了嘛……”這么說來,兩次談話,隔了四年,卻恍如昨天!
面對時間,奈何奈何?逆轉既然只在夢里,我們能做的只是順從。但隨波逐流并非無所作為,洞達者都是“邊戰邊走”。張愛玲也沒有束手“待幣”,更不用說“待斃”了。她和夏公的通信,多半談寫作、出版一類文事。夏公為她的境遇惋惜萬分,勸說:“盼望你早日安頓下來,找到一個適宜的住址,再去檢查一下身體。如一切正常,不妨多寫些東西,生活就上軌道了。”
夏公收到張愛玲最后一封信的時間,是1994年5月。信上說:“無論如何這封信要寄出,不能再等了。你和王洞、自珍都好?有沒有旅行?我以前信上也許說過在超級市場看見洋芋沙拉就想起是自珍唯一愛吃的。你只愛吃西瓜,都是你文內提起過的。”那年代,對張來說,寄信殊非易事,得穿足衣服,躲開窺探她行蹤的中國人,步行去有郵箱的街角。如果手頭沒郵票,還得跑郵局。哪像現在發電郵,在家里手指一按電腦的鍵就發過去。
“不能再等了”,豈止適用于寄信?它就是對付時間的唯一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