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勝連
2018年12月13日,以收藏東方藝術品著稱于世的美國波士頓藝術博物館對外宣布:己接受史上數(shù)量最多、且意義最為非凡的一批中國書畫捐贈——翁萬戈家藏。這批捐獻文物共有183件,其中包括130幅繪畫、31幅書法、18件拓片及4件織繡,橫跨13個世紀5個朝代,集中體現(xiàn)了明清時期的收藏優(yōu)勢。此前,美國知名華人收藏家翁萬戈曾向波士頓藝術博物館陸續(xù)捐贈了21件珍貴的中國藝術品,其中包括長逾16米的清代王翚《長江萬里圖》。
《長江萬里圖》,絹本設色山水畫長卷,為清初畫圣王翚1699年主持繪制《康熙南巡圖》名動朝野、榮歸故里時的稱心之作。到了晚清,又成為清廷重臣翁同龢頗為垂青的一件珍秘藏品。清光緒元年(1875)三月,時任刑部右侍郎,人近中年的翁同龢在琉璃廠肆中發(fā)現(xiàn)了《長江萬里圖》,最終動用了預備買房子喬遷的四百兩銀子,才得以換來這件王翚的傳世名作。他喜不自勝,信筆在畫卷匣盒上題詩:“長江之圖疑有神,翁子得之忘其貧。典屋買畫今幾人,約不出門客莫嗔。”2018年7月28日,百歲誕辰當天,翁同龢的五世孫翁萬戈宣布:將清代王翚《長江萬里圖》,這件跟隨他近一個世紀的翁同龢舊藏,捐獻給波士頓藝術博物館。

翁同龢(1830-1904),字叔平,號松禪,別署均齋、瓶笙、瓶廬居士、并眉居士等,別號天放閑人,晚年號瓶庵居士,官宦世家,近代著名政治家、書法家、收藏家。清咸豐六年(1856)狀元,歷任戶部、工部尚書、軍機大臣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先后擔任清同治、光緒兩代帝師。翁同龢治政之外,工詩,間作畫,尤以書法名世。清末著名書法家、藏書家楊守敬《學書邇言》:“松禪學顏平原,老蒼之至,無一雅筆。同治、光緒間推為第一,洵不誣也。”翁氏家族世代富藏書,翁同龢在京為官四十多年,為清末民初海內(nèi)著名藏書家之一,藏書室有“一經(jīng)堂”、“韻齋”,在常熟祖居有“寶瓠齋”,自己筑有“瓶廬”。戊戌變法失敗后,革職歸里,典籍碑帖,悉留于京師舊居,家藏抄本多,其收藏的宋元刊本數(shù)百種珍秘罕見。松禪老人雖權傾朝野,藏甲天下,但惜無子嗣,故生前所藏身后輾轉(zhuǎn)在家族中遞藏。解放后族人翁之熹曾將留京的翁同龢藏書捐獻給了北京圖書館,這批藏書上印有“叔平所得金石文字”“松禪居士”“常熟翁同龢藏本”等藏書印。
翁萬戈,1918年出生于上海,在天津接受小學及初中教育,兩歲時被過繼并接手翁同龢家藏。1938年,翁萬戈赴美國普渡大學留學,1940年獲機電工程碩士學位,隨即入威斯康辛大學美術系改學油畫。此后一直在美從事繪畫、攝影及電影工作。1948年秋天,為避戰(zhàn)火,翁萬戈和家人將翁同龢家藏越洋運往美國。翁氏家族收藏以明清文人書畫作品為主,包括沈周、文征明、項元汴、董其昌、項圣謨、陳洪綬、朱耷、清代“四王”、惲壽平、華巖、金農(nóng)等明清文人的書畫、翁同龢的墨寶、日記及文房雅器等收藏品。翁同龢家藏的點睛極品為南宋宮廷畫家梁楷的一幅工筆畫《道君像卷》。梁楷的工筆白描真跡,目前世上僅存此一件。2016年翁萬戈以“非常優(yōu)惠價格”將這件國寶級藏品轉(zhuǎn)讓給了上海博物館。此前,2000年,翁萬戈將家族收藏的80種,542冊宋元明清珍稀古籍善本,通過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作價450萬美元,轉(zhuǎn)讓給了上海圖書館,其中多部宋刻均為海內(nèi)外孤本。2019年1月24日,翁萬戈委托族人將明代沈周《臨戴進謝安東山圖》、清代王原祁《杜甫詩意畫巨軸》兩件重要家藏捐贈給上海博物館。翁萬戈曾說過:“我為家藏而活,而家藏也成為了我的人生。”每一個收藏世家的繼承人都背負著傳承的使命,翁萬戈為何在百歲之年,將珍藏近一生的家族之藏慨然捐獻給了大洋彼岸的世界頂級博物館?藏家心衷,家國情懷,是也,非也,一切都將留待時間,任世人評說。
從清初畫圣王翚到晚清名臣翁同龢,他們有一個共同之處,都來自江南水鄉(xiāng)的千年古城常熟。空蒙瀲滟的虞山尚湖不僅蘊育了吳文化溫軟輕柔,也將這塊“江南福地”陶冶成為東南人文薈萃之地。溫文爾雅的常熟美術館掌門朱順良作過一首《虞山派歌》,細數(shù)虞山文化淵藪的流變繁盛:“虞山藏書讀書樂,鐵琴銅劍第一樓;虞山畫派王翚創(chuàng),畫祖還有黃公望;虞山琴派嚴天池,古琴藝術傳萬世;虞山印派林鶴田,篆刻刀法氣宇軒;虞山詩派錢牧齋,絳云書樓胸中載;虞山書法不成派,草圣張旭醉唐代。”
十多年前,有幸遇上一批江南故家舊藏,其中有一件民國常熟畫家花元的小幅工筆仕女畫,盈寸尺幅,畫筆精妙,無題款,僅在邊角輕押一枚赤豆大小的朱文方印:“花元大利”,煞是可人。懷著對畫中美女的偏憐,持著對虞山風物的景仰,我鄭重地收歸“國有”,悉心裝裱壓框,妥貼置于床榻之側(cè),每日端詳如對故人。熟視而不褻玩,我覺得這是對自己珍愛藏品最得體的頂禮致敬。
民國晚近以來,常熟書畫藝壇向有“虞山雙杰”之說,首座為海上畫派名家江寒汀,次席便是解語室主花劼庵。江寒汀(1903—1963),常熟虞山鎮(zhèn)人。原名荻、庚元,號寒汀居士。16歲從同里陶松溪習花鳥畫,28歲開始鬻畫為生。中年游藝海上,曾任教于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寒汀筆下鳥,天下到處飛”,上世紀三十至四十年代,海上花鳥畫稱江寒汀、唐云、張大壯、陸抑非為“四大名旦”和江南花鳥畫四才子。后為上海中國畫院畫師、中國美協(xié)會員,美協(xié)上海分會理事,1960年應周恩來總理邀請為人民大會堂繪制巨幅《紅梅圖》。江寒汀畫品有“江虛谷”美譽,人品稱“小孟嘗”之善德。天妒英才,只可惜江寒汀在創(chuàng)作高峰期時辭世。
花元(1898-1957),常熟人,號劼庵,別號解語室主,室名鬧紅一舸。為民國時著名花鳥人物畫家,曾流寓上海,因此又屬于海上畫師。但終因長期徘徊鄉(xiāng)里,漸為世人所淡忘。近十幾年,花元憑借著淡雅細勁,刻畫精微的水墨花鳥人物扇面,重新在店肆、展覽、拍賣上頻頻現(xiàn)身,藏家青睞,社會關注,人氣上升。然而有關花元的身世行藏,知者甚少,大多語焉不詳。散見的各種拍賣圖錄上,多引用《海上墨林》式紹介:“花元:江蘇常熟人。號劼庵,寓居上海,善繪人物,合設費興任伯年于一體,縝密工細,畫稱能品。”幸好還有一位常熟人,臺灣著名書畫家李猷(1913-1997)諳熟虞山藝壇舊聞掌故,萬幸在有生之年留下了憶舊文字,才使花元及家族的藝事行跡不至被時光湮沒。
民國時期,在常熟城內(nèi)南市心街有一“花天興號”帽莊,老主人花潤卿是蘇州閶門外山塘年畫鋪中最著名畫家沙山春的入室弟子。花氏一門三兄弟花劼庵、花劍南、花病鶴,皆以藝文傳家,有名一方。長子花劼庵髫齡即從父學畫,從沙山春而臨摹費少樓,自三十年代初師從吳石平后,技藝大進。李猷曾憶述當年的吳石平:專工人物仕女,靜雅得當,樓臺樹石,位置井然,在常熟小東門外設畫館,門庭若市,從學好者甚眾。今天看來,花元細若游絲的界畫運筆功底,螺螄殼里擺道場的經(jīng)營排布功力,淵源皆當出自吳門。民國初年海上任伯年的扇面極易購得,花元用心搜求,積有百頁之多,日夕臨摹,視為至寶,故有“偶效任伯年得其神似”之說。花元擅花鳥及行書,畫作多不能大幅。其畫花鳥,賦色明麗,氣韻清雅。畫美人遵從沙山春、任伯年筆蹊,所畫人物,刻畫致極妍俏。書法學楊沂孫且下過功夫,小行楷亦極規(guī)矩,惜多棱角。
花元身為帽莊少主,卻與二弟劍南在店堂里常年經(jīng)營字畫,結交書畫友好。他與篆刻家趙古泥結成忘年之交,這位吳昌碩的得意弟子為“花天興”題寫店匾,分文不取。1937年帽莊被日寇燒毀后,花元開始以畫為生。由趙古泥弟子汪大鐵介紹,作為吳石平的傳人,遷居無錫鬻畫,期間又去上海發(fā)展,廣被海上畫壇所知曉。其實,早在1936年花元便成為上海中國畫會的在籍會員,已開始嘗試進入滬上的藝圈。四十年代之后,不知何種原因,花元銷聲匿跡了。據(jù)說期間辦過一次畫展,細情不詳。1957年,花元于花甲之年謝世。如果一直游藝海上,若能再長壽三載,1959年成立的上海中國畫院定有花元的一席之地。
花劍南(1908-1964),善書畫,惟不示人,喜刻扇骨。兄弟兩人喜合作,劼庵畫稿,劍南刻竹。山水花鳥人物,隨能應刀,刀無定法,自成格調(diào)。花病鶴,字寱翁,上世紀50年代的常熟文史、藏書家。花元雖無開宗立派,但身后畫藝仍有傳承。花元有外甥錢香巖,從其學而盡得神髓,今成“虞山五老”之一。復有女弟子潘志云專習花鳥,后師從吳湖帆,為上海中國畫院著名畫師。花落花開,花香清遠。
手上這幅花元仕女圖,尺幅僅有19厘米x16厘米,拓裱在一方淡雅文氣的錦綾之上,畫面清麗,如一開冊頁般工致。江南春苑,幾叢楠竹隨風輕搖。三兩只春燕低飛, 綠草地上,一柄如意模樣花簪若隱若現(xiàn)。山房一彎弦窗,有位二八佳人,人面桃花,一襲繡袍春裝,輕倚闌干,手執(zhí)紈扇,低首蹙眉凝思。春風沉醉,風情無邊。此畫就是無言詩,滿紙浮動著說不盡的春思。“十日春寒不出戶,階前新竹與人齊。蕭森從此干云上,燕子飛來路欲迷。”從花元的細筆淡描中,我體悟到這首古詩的意境。
上海博物館藏有一幅明代唐寅的紙本墨筆畫《秋風紈扇圖》,湖石叢竹,畫中仕女手執(zhí)紈扇,在秋風中凝望,畫面中彌漫著一種幽怨悵惘之氣。唐寅的名畫當為后學花元的精神源頭,我想,或許還會是花元向前賢致敬的粉本。
花元畫小,見微知著。螺螄殼中擺道場,真實不虛。“虞山雙杰”,實至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