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歲那年,一輛卡車載著我家全部家當,開進一個狹窄老舊的家屬院。
一個看著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坐在門房門口,抱著半邊西瓜,踩著拖鞋,腿像劈叉一樣伸得老開,大聲問:“哪來的?過來登記。”
我爸帶著幾分逗弄小孩的笑:“荊州的,曉得不?三國里‘關羽大意失荊州’的那個荊州。”
他點點頭:“哦,鄉下的。”
這時,一個中年女人走出來,從后面扇那小子的腦袋,手臂揮得氣勢十足,落下倒輕飄飄的。嘴里嚷:“西瓜吃出花了,作業呢?”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門衛家的黃阿姨和她的兒子小黃。雖然我百般瞧不上這里,但在省城人的心中,我們就像茅廁一樣,扎眼又低級。
小黃混得也不咋樣,用武漢話講叫“干狠”,表面風光罷了。
小黃他爸和我爸年紀差不多,我爸被喚作“小金”,小孩見面也禮貌地叫“金叔叔”。而小黃他爸像《巴黎圣母院》連環畫里的卡西莫多,連小孩都叫他“老黃”。
很快,我因為跳橡皮筋有新花樣,融入了院子里的小團體,一起玩耍的萱萱指指太陽穴說:“老黃這兒不清白。”
正說著,一把混著碎石和雜草的泥土向我們砸來:“臭三八,大嘴巴,打死你!”小黃大跨步拿著一根樹枝向我方發起沖鋒,直戳進我的馬尾辮里。
我們甩開嗓門慘烈叫著,慌不擇路地往家屬樓上跑。一口氣沖上四樓,從樓道鏤空的窗格往下看,小黃沒有追來。迎著路燈,他一手仍拽著樹枝,一手提起橡皮筋,擺開架勢,好似鐘馗捉鬼,整張臉被割據得像太極圖一樣陰陽交替。
我們蹲在樓道里大氣不敢喘一口,一直目送小黃收繳戰利品一樣拖著橡皮筋遠去。
小學到初中,我的學業終于跟上趟了,只是普通話仍說不好。
某日,語文老師點我起來朗讀林海音的《竊讀記》。我起身,夸張地提高嗓門,模仿趙忠祥老師的朗讀腔:“啊!它在這里,原來不在昨天的地方了。”
底下傳來悶笑聲,語文老師喊停,要我重新讀。我不明所以,又念一遍,又被喊停。連讀三次倒帶,笑聲一浪躍過一浪,無數張嘴像鯊魚一樣咧得開開的,向我展示一排排雪白的牙齒。
笑聲漸歇,語文老師方走到面前,說“昨天”的“昨”字念錯了,應是“zu”,而我讀的是“cu”。我滿面發燙地念完整段后坐下,眼淚混著鼻涕一起糊了整張臉。
這時,一只手戳了戳我的后背,緊接著一包餐巾紙從耳后遞過來。我扭頭,后排的男生不耐煩地指了指最后一排的小黃,說:“他給你擦鼻涕的。”
一個周末,我跑去門房借廁所,隔著紗門,看到小黃正在挨打。
老黃兩只青筋暴起的手插進小黃的頭發,拽著他的頭狠狠地往墻上砸,一聲兩聲,墻壁被撞得悶響。老黃面目猙獰,氣勢兇悍得如同對待生死仇敵。
小黃只是抿著嘴,一聲不吭。
我從沒見過這么暴戾的場面,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叫。
石破天驚的叫喊驚擾了傍晚閑適的小院。不知道孩子遭遇了什么,大人們紛紛從家里沖出,看到這一幕,大人也震撼了,口里說:“老黃,你瘋了吧!”“住手,放開孩子。”
老黃雖然干癟,但發了狠,幾個彪形大漢上前也奈他不得,折騰了大半天,眾人綁手綁腳地把老黃硬拉開,這場挨打才算終結。
此后,我突然特別惦記小黃,常到門房招呼他一起玩。
他總耷拉著臉,“悶次悶次”地摔開門,叉著腿走出來。
大成路的新華書店有三層樓高,特氣派。我們這幫人總愛在里面環游,每次前面一團人把萱萱眾星捧月地圍在中間,小黃都像尾巴一樣墜在后面。
也是在這里,我們遇見了黃阿姨和那個男人的約會。
黃阿姨頭發盤著發髻,五官難得清晰地露出來,右手挽著西服男的胳膊,有說有笑地走了過去。西服男不是老黃。我們一團人卡在書架中間,沒人出聲,面面相覷后,集體回頭,小黃已不見蹤影。
此后幾年,小黃依然歪歪斜斜地背著書包進進出出,但是不管怎么喚,他都不愿意出來玩。
我突然明白,那場泄題的考試,小黃根本不在乎,我才是那個要靠成績來挽救自尊的人。
初中最后一年,小黃個子抽條般拔得老高,個子一高,氣勢就顯出來了。他吹起劉海,斜著眼仁瞄你一眼,一股寒意就躥了上來。
初三后,學習氛圍陡然緊張。午后的第一堂課,空氣悶熱,氣氛昏沉。語文老師嬉笑著叫我:“起來讀一段給大家輕松一下。”
煩躁的空氣也壓得我突然擰巴了,我像鐵釘鉆進木凳里,兩手抓緊課本,就是不肯起身。
語文老師立在我旁邊,僵持過后,放棄了,繼續講下去。我想:是了,她本就無須人來朗讀,只是惡趣味作祟罷了。
放學后,我推著自行車進入大院。“喂,過來,看個好東西。”正處于變聲期的小黃守在門口向我招手,好像專門在等我。
我走近一看,是兩張期末考試的試卷,語文和數學。
他語氣略有遺憾:“沒整全,不過也差不多了。”但嘴角眉梢向上挑起,單腳踮起抖動著,整個人晃得如風中楊柳,分明在得意中。
我問:“哪來的?”
他只抿抿嘴,昂起頭:“你就說,你想不想打語文老師的臉?”
我當然是想的,接過來。他又叮囑:“你做完,直接抄份答案給我,也算幫我的忙。”
我咬咬嘴唇,將卷子迅速塞進書包,不給自己反悔的余地。
小黃繼續用假大人的淡定口氣說:“壓力也不用過大,做卷子的也不止你一人。知道太多沒有好處!”
臨考的早晨,我一進教室,就看到幾個人伏案抄著什么。我湊過去看,居然是我做過的那份試卷。
不多時,外班也有人聞訊而來,又一會兒,班主任氣勢洶洶走進來。她沒收了答案,聲色俱厲:“考完了過來自首。”
考試發下的試卷果然是那份。
期末考試排名出來了,我排名十幾,和平時差不多,不足以引起懷疑,只是排名表上沒了小黃等七個人的名字。
班主任在班會上通報考題泄露的處理結果,小黃等幾個盜竊試卷者是“主犯”。
他們被罰在辦公室寫檢討的時候,發現垃圾桶內有打廢的試卷,于是推理出打印室里存放有期末考試的試卷。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小黃他們潛伏在洗手間里,待到人去樓空,撬開了辦公室的門,偷出了試卷。這不僅僅是偷懶和投機行為,這樣有組織有計劃的作案已經顯示出犯罪的傾向,經過學校上報教委,這幾個人將從我們學校轉到另一所學校。
轉入的那所學校我們也是如雷貫耳,位于臟亂差的菜場門口,沒有升學率可言。大院里的閑言碎語又是不少,說小黃這次算是廢了。
轉學后,我更少見到小黃。聽說他中考就只考了一門,估計會再復讀一年。
假期,我去菜場買菜,意外地在租書店門口見到他,他仍舊張開腿坐著,歪著頭,百無聊賴的模樣。
小黃看到我,站起身,細長的手臂左右搖擺起來,好像突然踩到發條,抖擻一下,全身活泛了。我捕捉到一點熟悉的模樣,說:“喂,你不用去上學嗎?”
他說:“我又不是你們。”
我才注意到他背后連書包都沒有。身邊的這群人,衣服歪歪扭扭地搭在身上,襯衣扣子沒扣全,衣角只塞一邊,褲子都拖得老長。
小黃突然正兒八經地開口:“考得怎么樣?”
我始料未及,原來他還關心這些。我說:“估分還可以,勉強上重點,但也不確定。”
他說:“我一直想講,你的拼音得練練,要吃虧就在這上頭了。”
然后,他“呼啦啦”地跳上單車,瀟灑地卷起一陣風,沖散路人,一路絕塵……
火箭熊摘自豆瓣網,本刊有刪節 圖:小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