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汝陽 西北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作為新聞研究與歷史研究的一個交叉領域,新聞史研究一直是中國新聞傳播研究的一個重要分支。2007年,復旦大學信息與傳播研究中心和《新聞大學》編輯部專門組織了一個中國新聞史研究現狀筆談,試圖從體例、視野等角度對中國新聞史研究進行反思,以此為開端,國內的新聞史研究學者開始對過去的新聞史研究進行系統的梳理。在此背景下,國內新聞史研究開始邁入一個新的階段,其中社會學的相關研究成果尤其引人注目。
文化史學家彼得·伯克認為,“如果說社會學是對單數的人類社會的研究,;那么歷史學則不妨看作是對復數的人類社會的研究[1]。”隨著后現代主義潮流的引導,歷史學與社會學理論的結合已成趨勢,著名華人學者李金銓就曾強調,“新聞史不妨借用一些社會科學的概念和理論來燭照史料,洞察史實背后的曲折意義和內在聯系[2]。”本文所談的社會學新思潮——社會建構論在新聞史研究領域的介入,最早在1978年邁克爾·舒德森出版的《發掘新聞:美國報業的社會史》一書中得到體現。國內學者陳昌鳳在《中國新聞傳播史·媒介社會學的視角》一書中開始嘗試引進“社會史”的互動視角:“本書試圖在新聞傳播與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的關系中梳理和論述中國新聞傳播的變遷與發展。”[3]無獨有偶,同一年李彬出版的《中國新聞社會史》中也提到了對“社會史”范式的借鑒。不過,廣泛借鑒社會建構論的理論成果對新聞史進行書寫,則是以黃旦、孫藜等人主導的“新媒介報刊史書寫”團隊為開端,筆者將在下文中對該研究團隊的成果有所涉及,在此不多做贅述。
作為結構功能主義的集大成者,美國社會學家塔爾科特·帕森斯以其“一般社會行動理論”聞名于世。在他看來,“不管在什么場合運用一般的行動圖示,現象都是按這個共同的參照體系來描述的[4]。”,正如吉登斯所批判的,這樣的行動體系“沒有任何行動,只有需要支配或角色期待驅使下的行為[5]。”如果對過去中國新聞史研究進行一些反思和觀察,就會發現同樣的病癥。國內學者借用庫恩的范式理論,將近現代新聞史劃分為“革命史”和“現代化”兩種書寫路徑[6]。“革命史”書寫范式就是“以中國共產黨的、革命的、進步的新聞傳媒的歷史為主體,以新聞傳媒在政治斗爭、思想斗爭的作用為基本內容的新聞史書寫”[7]。此種范式強調階級沖突對歷史發展的推動作用,因此在歷史敘述中有選擇地讓歷史場景中的新聞人物和事件“出場”和“退場”,從而失去了對新聞事業本身的聚焦。而另一種“現代化”范式則是以戈公振的《中國報學史為代表》的新聞史書寫。他自覺地為報紙賦予引導公眾輿論的作用,并將其看作推動近代中國民主化進程的重要陣地,也就是一般意義上的“現代化”范式[8],該范式受近代中國西學中用的影響而忽略中國自身的特殊國情。它是以西方為模板,將本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與西方比照,按此進化邏輯講述歷史的角度,其實際上與前一種“革命史”范式都是一脈相承的[9]。
以上兩種范式,究其本質都脫離不開一種預設的歷史規律,不管是通過敘述中國共產黨報刊歷史為主體從而導向政治合理性,還是通過參照西方報刊發展歷史研究本國報刊歷史以分析中國近代化路徑,都逃不過以論帶史的色彩,便如吉登斯嘲諷的“舞臺是固定的,而行動者只根據已經替他們寫好的劇本進行表演[10]。”在對過去中國新聞史研究存在的問題進行反思的過程中,寧樹藩先生提出了“本體意識”的觀點。寧樹藩先生認為,過去中國新聞史完全依附于政治史、思想史,這已經成為制約中國新聞史研究深入開展的重大阻礙。他覺得,在新聞史研究中,我們需要回歸新聞“本體”,專注新聞事業本身的發展變化,從而揭示新聞事業的內在規律。一方面要關注報刊的社會作用,另一方面也需要關注報刊自身成長的歷史[11]。面對結構功能主義理論帶來的巨大慣性,如何才能擺脫預設的歷史規律和社會發展的“整體論”制約,回歸新聞“本體”,對新聞史有一個更加原貌式地再現,或許提倡“沉浸式”社會觀察的吉登斯可以給我們一些歷史哲學上的啟發。
作為建構主義的繼承者,吉登斯在反思舊有的社會學方法時提出了結構化理論,他認為人類是作為歷史具體情境中的行動者存在著的,人類是有主動性的行動者,但同時這種主動性又被結構化的社會所制約,因為社會本身的結構是人類在無意識中被動地形成的,而意義、規范和權力等要素如何通過互動促進社會的結構化過程,便是他研究的聚焦點——結構化理論[12]。在對結構化理論的闡述中,他認為社會學的觀察者不能僅僅滿足于一種保持距離的“觀察者”角色,而“必須沉浸于一種生活形式中”,其目的并不在于使我們成為這種生活形式中的一份子(畢竟歷史研究也不可能穿越),而是通過沉浸在生活形式中去找到如何作為這種形式中“實踐總體一部分”的辦法。這樣一種基于行動者與社會結構框架下的社會觀察方法,正是吉登斯在結構化理論框架上向外延伸的結果。
基于這種沉浸的視角,歷史學家得以進入一個由主體的積極行為所構造的世界,而不是由某種客觀規律或整體趨勢造成的世界。這一“沉浸式”的史觀相對于過去“革命化”和“現代化”范式最大的區別在于,在歷史書寫者眼中,不應存在一個預設給定的客體世界。歷史研究者往往面對的是一系列偶然排列的孤立事件,而其最關鍵的任務便是根據某一普遍規律將各種孤立的事實串聯起來,從而呈現一幅連貫的歷史圖景。這一普遍規律在以上兩種范式中,表現為階級斗爭和現代化、民主化的歷史規律。隨著某一普遍規律被強調成為唯一的“普遍性”來作為串聯歷史的線索,歷史書寫便會僵化,失去生機,即吉登斯所謂的照劇本表演。歷史書寫者要擺脫“普遍性”的唯一視角,并不代表要放棄對歷史線索的關注,關鍵在于,這一線索需要歷史書寫者自身沉浸到作為歷史現實的史料中去感受,而不是不論研究對象特殊性的“拿來主義”。
“沉浸式”的史觀強調的乃是兩方面,一是專注于個案研究的共時性“沉浸”,在同一社會結構下,不同主體的行為和互動作用產生了一個瞬時的歷史畫面,從而使歷史更加生動活潑;二是歷時性的歷史書寫,在這一過程中行動者與社會結構在不斷地互動之中,構建了歷史,其趨向作為一種共通的經驗成為歷史現實的脈絡。
從共時性的角度對新聞史進行“沉浸式”觀察,在于以一種開放的視角看待媒介與參與新聞傳播活動等主體的關系。黃旦曾在《報紙革命:1903年的<蘇報> ——媒介化政治的視角》以“媒介化政治”視角考察報紙革命,探究《蘇報》是如何卷入政治同時也改變了政治,媒介在交往與溝通過程中,黃旦開放性的敘述角度使不同的主體與環境產生關系的行為和方式得到了生動的呈現[13]。基于不同媒介角度的實踐活動中,張園的口頭演講和《蘇報》的印刷報道在同一媒介場景下表現出差異,同是張園演講,演講者與聽講者的媒介實踐活動不同,同是《蘇報》宣傳,撰稿者和讀報紙從事的媒介實踐不同。這種開放的視角下,是不同行動主體構建歷史的互動過程。
歷時性的新聞史構建,關鍵在于將新聞傳播與社會變遷之間的互動關系展現出來,美國新聞史學家邁克爾.舒德森曾在《發掘新聞:美國報業的社會史》一書中提出了一種新的“社會史”范式。著名學者陳昌鳳指出,“社會史”取向是指“由社會學理論先導,解釋和研究傳播和社會之間相互影響的各種問題……在社會語境中觀照媒介,將新聞的生產與社會的變遷聯系起來,為我們的新聞史研究提供了一種很值得借鑒的指向[14]。”李彬在《中國新聞社會史》一書中嘗試引進“社會史”范式進行新聞史書寫,將“新聞傳播作為社會運動的一個有機環節”,同時關注新聞本體的內在聯系和新聞與社會的外在聯系[15]。這種范式舍棄了對單一主體的僵化描繪,在這種全面的考察下,新聞傳播活動不僅作為一種行動者自身發展的互動過程被展現,還被置于一種行動者與具體歷史情境相互作用的場景中進行呈現,使得新聞史成為活生生的歷史。當然,李彬在歷時性的宏觀敘述中,雖然注意到整體的“大歷史”放在行動者與具體歷史情境中進行考察,但在微觀層面的互動場景敘述上,則因其刪繁就簡的原則而未曾得到很好的詮釋。
由此可見“沉浸式”的歷史觀察,是指在這幅由行動者和社會結構共同構建的歷史圖景中,不存在預先設定的劇本,歷史書寫應當從一個提前寫劇本的任務變成了如實評述觀感的任務,由是歷史方顯它自己本來的面貌。
隨著個人行動—社會結構的社會學分析框架的普及,學者們開始警惕行動者與社會結構之間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從科學知識社會學到現代的諸多社會學家試圖超越行動—結構的嚴格對立,他們以實踐為路徑,使活動免于遭受社會結構的嚴格控制。其中建構論者吉登斯、布迪厄尤為突出,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將社會中行動者的實踐活動通過社會結構組織起來,成為一種“模式化的關系網絡”。布迪厄認為,實踐存在的意義在于,它是構成社會的社會結構和行動者的心態結構這兩種結構存在并不斷更新重建的基礎和源泉[16],這一系列理論的實踐轉向,對當代媒介研究也產生了一定的理論啟發。
英國學者尼克·庫爾德利認為,一系列的實踐轉向啟發了我們要從整體上來把握媒介實踐和社會實踐之間的關系。一方面,我們要分析我們用媒介干什么事,說什么話;另一方面,我們要分析使用媒介可以從事哪些類型的活動,這些活動的運行機制是怎樣的,這些作用機制對我們有何影響。基于以上問題的思考,尼克.庫爾德利提出了“媒介化”、“場域”和“媒介儀式”等概念,他試圖用三個概念搭建起一個解釋圖式[17]。
從特點上來說,庫爾德利的媒介實踐范式有兩大重要取向:去中心化和去二元論[18]。在人人皆可化被動為主動的今天,媒介行為早已沒有特定的中心和指向,如今的傳播主體、受眾甚至媒介自身都可以抽象為社會中的行動者,參與構建社會中的媒介行為,因而產生了去中心論;而去二元論則是指對行動者和社會結構這一對立思維的一種舍棄,這一思維在媒介領域具體表現為個人是因主觀情感而從事媒介行為,由社會規范主導個人的媒介行為,去二元論則意味著在兩者之間尋找另一種平衡。
近年來,黃旦、孫藜領導的“新媒介報刊史”團隊從不同的角度對媒介實踐范式的特點作出回應。黃旦認為,媒介實踐范式的理論特點能夠規避結構功能主義對新聞史研究一直以來造成的影響:“這樣的實踐進路可以有保留接受,因為它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功能主義以及反映和被反映,受眾或效果等的研究[19]。”金庚星在《媒介的初現:上海火警中的旗燈、鐘樓和電話》一文中,通過上海火警行動中不同媒介矩陣與救火事務的聯動敘述,將媒介與社會變遷的歷史互動展現在我們面前[20]。在上海火警傳播機制的變遷中,原本由人工瞭望、日旗夜燈組成的火警傳播系統,隨著鐘聲、電話的加入,傳播系統又為之一變,隨之而來的是社會救火事務的風格轉變。媒介自身的變遷,使得與媒介相關聯的社會行為、社會機構的變遷也同時變化。這一過程中,作者專注于與火警媒介所關聯實踐活動從而擺脫了報刊文本分析和文本效果研究等固化的議題,通過實踐消解了工具理性。
1956年丁淦林在其《中國新聞史研究需要創新——從1956年的教學大綱草稿說起》一文中介紹新聞史教學大綱對新聞史研究的影響:一是以政治形勢的變化為依據劃分歷史時期;二是只關注黨的報刊和少數進步報刊;三是強調報刊作為階級斗爭工具在政治、思想斗爭中的作用[21]。相對歷史而言,報刊不僅需要擺脫工具論的色彩,更要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個體去和社會存在聯系。一方面,將非黨報刊地位邊緣化的意識應當得到改正;另一方面,我們不能只將報刊作為一種社會工具滿足社會發展需求,從而自有取舍其意義,這是在今天必須要做的去“功能主義”的任務,至此再看媒介實踐的研究取向,則尤顯必要。
這里需要提出一些疑惑,在“新報刊史書寫”的一系列文章中,作者通過對實踐活動的描述,試圖規避媒介或社會主體的“使用與滿足”框架、媒介與行動者之間的主客二元思維,然而卻將媒介構建為社會主體,這或許是對“工具論”矯枉過正產生的一種強效果論,這樣的書寫模式是否是因為作為歷史構建主體的行動者不夠多元而產生的影響。
相對于過去中國新聞史存在的“革命化”范式、“現代化”范式,歷史書寫在社會建構論的引導下,使社會行動者作為具有主動性的構建者,在一種具體的歷史情境中,以飽滿的生命力去與社會結構發生互動從而顯其本真。當然我們也要警惕在歷史書寫中過度強調媒介作為構建者所發揮的主動作用,從而將其存在和發展的偶然性夸大,碎片化、斷裂的歷史敘事并不意味著一定的社會歷史規律的消亡,避免歷史規律的預設不應同時消解報刊存在和發展的規律。
當下中國新聞史研究重點在于對舊有范式有足夠反省意識的同時,能夠深入學科本身以一種創新意識引導學術資源對學科研究的基礎、方向和角度進行重造,正是在此背景下社會建構論才能夠生發出其特有的意義。如果要從社會建構論紛繁復雜的理論內涵中尋找中國新聞史研究的進路,應該遠不止以上兩點,就本文的意義而言,它所代表的是一種反思性的、突破性的理論自覺。事實上,當下中國的新聞傳播研究已走到一個新的路口,結構功能主義帶來的整體論、決定論;技術決定論、工具論;實用主義的研究偏向所導致的學科根基的散亂;如此種種都絕不是單單一個社會學理論框架所能解決的。社會建構論取向的介入,代表的是后現代視野下的一種不斷反求諸己的自我意識,一種敢于突破的理論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