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沙漠

又一年的時光，隨奔波的煙塵遠去，悵然若失地回首間，下一站的藍圖清晰地擺在眼前，任重而道遠。入行七年多，改變沙漠的豪情壯志已像潮水慢慢退卻，風與沙的殘酷與強悍早已滲進骨子里，轉化成堅實的力量，沉著地揮灑在年復一年的征途上。

這是一場艱難的對峙。

仿佛沙粒是渺小的，渺小到你一只手可以把握千萬粒，可它又如此強大，強大到僅一粒就足以迷傷你的眼睛，一夜之間就能掩埋無數生靈。就像無法阻擋洪水一樣，人們無法阻擋它的侵犯，避之不及。每一個生活在這里的人，都逃不過黃沙滾滾，任由狂嘯的暴風卷起沙流橫掃大地，任由它沖進你的頭發、衣服，闖進你的眼睛甚至呼吸。每個春天，它的魔爪無數次侵襲農民辛勤培育的幼苗，那些飽含希望的鮮嫩生命剛出土就被悉數摧毀。大風平息的時候，田里就只剩下農民煎熬中憔悴的身影和失落疲憊的眼神。

同樣煎熬的，還有奮戰在沙漠一線的林業人。這些人，看不到元宵節繽紛的燈火，聽不到街頭巷尾的小曲兒，遠行的車輛顛簸啟程的時候，耳畔仍有間斷的爆竹聲。

每一個春天都是沉重的，因為肩上扛著沉甸甸的職責，懷里揣滿老百姓的期望，心里裝著脆弱的生態現狀，面對的是沒有盡頭的沙漠。

每一個春天都是艱辛的。隨遇而安，是林業人注定的生活。找不到好水源，就要吃蓄水池里渾濁的水，住簡陋的房屋，用最破舊的車。每天夜幕降臨時，駐地燈火微亮，水車和運行車輛嘈雜著駛向這枚燈火，并將它慢慢包圍。蓬頭垢面的人們跳下車，臉上的倦意在寒暄中消散，指尖煙霧繚繞。在爐火上翻滾的大鍋里，飯菜的香氣隨風四散，土豆白菜，居然香得讓每個人都貪婪。吃飽了，顧不得活動消化，男人們躺在床鋪上安靜地吸煙，女人們洗漱完，粗略地清理一下枕邊的沙就匆匆入睡了。

每一個春天都是炙熱的，那種能把軀體灼傷的炙熱，清晰地刻在心里，讓我對沙漠膽怯，對春天膽怯。那一場場遮天蔽日的大風，像要把人撕裂，一次次卷起流沙撲過來，打得人雙眼流淚，嘴角干裂，呼吸艱難。晴天，太陽在午后變得熾烈，沙子開始發燙，連微風都是溫熱的，所有人都暴露在陽光下，艱難向前。為了避免曬傷，我們必須把自己包裹起來，汗水會刺痛眼角，會一次次滲出鬢角打濕圍巾。我跟著水車，看著清泉般的水流進苗穴，溢出一些泡沫，又灑到穴旁剛冒芽的白刺上，心里泛起一絲清涼。就是這樣一絲清涼，支撐著我們送走一輪又一輪烈日，不斷堅持，不斷拓展，把最普通的小苗栽滿沙丘。

這是一場長久的對峙。

累到極致的時候，我總是喜歡爬到最高處，俯視沙漠。看它無情冷酷，又安靜莊重，臂彎里擁著一叢叢細小的生命，在寧靜的黃昏里那么溫柔，溫柔的像一位慈祥的母親。而我又太知道她的暴烈，所以恨不得將她瞬間禁錮，來了結她對所有生命的威脅，來祭奠我和同事們深埋于此的青春和心血。

我們無法預測何時終結。我在青山頂上，看過沙漠方圓數里綿延無盡的壯觀，也在“2”子坡頭，領略過騰格里沙漠巨龍盤踞般的磅礴氣勢。我們要走的路，就蜿蜒交錯等待在哪里，干干凈凈地等待我們去踩上去，填補生命的空白。

我們也無暇回顧自己歷經艱辛的來時路，我只知道自己越來越堅定的心和越來越多夏天陽光下長出的綠色，那些和我們一樣堅韌的小生命在身后迎著烈日慢慢成長，在漫長的歲月里從容地蔓延，直至壓倒沙的狂妄，長成永恒的風景，保留在過客欣慰的余光中。

有時回想，我們一格一格地做沙障，一穴一穴地栽幼苗，就像一個女兒，在傾心為母親一寸一寸縫制一件綠色的衣裳。我們承受傷害，付出心血，年復一年，用腳步細心裁剪，風沙中辛勤編織，并將使命代代相傳，就是為了給我們又恨又愛的沙漠母親披上一件綠色的衣裳，包裹住她的狂躁，讓她懷中每個生命都更好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