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云朋
1.
我的家在東北農村,村里人過日子普遍比較散漫。就連用餐的地方,也是隨處將就,灶臺旁、炕上、院子里、大門外任選。
唯獨我們家在這方面特別講究,且要求人員齊整,不能落單。小時候我以為這算規矩,聽話就是了。可越長大越叛逆,覺得這完全沒必要啊。尤其是正當我趴在炕上寫作業,或跟小伙伴玩得興起時,卻傳來一聲聲掃興的“過來吃飯”。
“非得現在吃嗎?非得圍著圓桌吃嗎?我在別的地方吃行不行?待會我自己吃行不行?”
“不行,到時間了,必須上桌吃,誰都不能少。”
這個答復給我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教條古板。
在我們家,類似這種“毫無意義”的儀式還有很多。比如:母親每天清晨雷打不動要收拾一次房間,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更換一次窗簾,且風雨無阻,即便她患病臥床期間,也要遙控我做“衛生檢查”。
我說:“媽,您累不累呀。咱們家住農村,平時也不來什么客人,您弄這么干凈有什么用呢?給誰看呢?”可深究下去,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一起生活久了,父親也被母親這種“形式主義”影響,每到七夕節,他定會大費周章跑到縣城,搞回一件廉價的小商品當禮物送給母親,有時還會跳舞給她看。
我笑父親拿大炮轟蚊子,盡做無用功。父親笑我年紀太小,不懂浪漫。
的確,在人生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不太能理解父母、大人如此執著的“儀式感”。
2.
升入高中二年級那年,家里突發變故:母親重病難愈,父親在內憂外債的重壓下也被確診患了抑郁癥。屋漏偏逢連夜雨,那年莊稼受災,糧食大幅減產,這對我們這個渺小脆弱的家庭來說,簡直像塌了天。
當時的我又愁又急,恨自己沒用,只會花家里的錢,幫不上任何忙,無法為這個家改變什么。我唯一能做的無非是把練習題做得快一點,考試成績再提高一點,可我做到了,困難還在那里,像座山。
而最后是什么讓我們一家人翻過那座山,挺過那一年的呢?
是我每天吃得少一點,作業寫得快一些,考分高了一點?
不,是儀式感,是那些曾被我認為毫無意義的儀式感。
是每天不管發生什么事情,一家人堅持圍著一張圓桌,先坐下來,好好吃個飯;是母親擦得光潔的地面和望上一眼心里就覺得透亮的干凈窗簾;是父親在我和母親滿面愁云時講的一個個笑話,擠出的一個個笑臉;是每個清晨互相問候的一句“早上好哇”和每個夜晚例行的一句“晚安”……最終換來了團聚的年夜飯。父親高興得落了淚,他端起酒杯哭著對我們說:終于過年了……
儀式這東西,有時想想挺奇妙的:單個拿出來,沒一次能看出有什么實際用處。但偏偏在遇到一些我們在能力或效率層面難以逾越的天塹時,儀式連接成了儀式感,給苦悶的日子點了一滴甜,然后輕輕一躍,將你蕩到了問題的另一邊。
3.
我常常喜歡把生活看作是蓋房子。我們在求生領域忙活的一切事情,都是在給這個房子添磚加瓦。
比如:花時間好好學習,考個高學歷;多學點本事,將來可以有更強的社會競爭力;花精力去好好賺錢,可以保障你與家人的物質富足。
所以,不少人會不屑:那儀式感有什么用?有過年忙碌應酬這個工夫,我不如多學一點東西,或者多賺點錢,哪怕什么都不做,休息一下也好,畢竟過年忙活的那些事好像對“蓋房子”沒什么貢獻。
是的,儀式感也好,過年的種種習俗也罷,它們表面上看都算不得大塊的“磚瓦”,但同樣不可或缺,因為它們都是生活的水泥。蓋起一座能夠給你的心靈遮風擋雨的房屋,光有磚瓦是不夠的,如果少了一點儀式、習俗、趣味、牽掛在中間,就像蓋房子少了水泥,蓋就的房子會缺乏韌性,貌似堂皇,卻脆弱易塌。
就像我們的人生,不止有求生層面的事情,還有哲學,還有審美,還有未必能用簡單的開心不開心、舒服不舒服就形容得來的感受與情感。
就像你與家人相處進退之間,會莫名覺得感奮興發;
就像你吐槽著親戚們的“盤問”,同時又不知為何會感到一絲溫暖;
就像你光是領個紅包,貼個對聯,都覺得那紅包里已經不光是錢,那對聯的另一面能延展出新的明天。
就像你聽著窗外爆竹聲聲,回想過去的365個日日夜夜,那些你為之付出的東西,那些你跨越過去的困難,那些成長的喜悅和略帶酸澀的遺憾,那些你學到的一切和品嘗過的苦辣酸甜,都在用一種貌似無用的方式把你澆灌,把你人生的杯子填滿,進而讓你舉杯感慨道:又過了一年。
等水泥風干,你會慢慢發現:過年那幾天,其實是最值得你浪費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