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玖
中國是一個史學傳統悠久、史學遺產極其豐富的國家。四大文明古國,只有中國的文明從來沒有中斷過。究其原因,就是中國的歷史記載從來沒有中斷。對此,中、西哲人都表達了由衷的贊嘆。黑格爾說:“中國‘歷史作家的層出不窮,繼續不斷,實在是任何民族所比不上的。”“中國人具有最準確的國史。”梁啟超也說:“中國于各種學問中,惟史學為最發達。史學在世界各國中,惟中國為最發達。”而最能體現中國史學的連續性和豐富性的,莫過于至今保存完備的二十四史。二十四史是中國歷史的總記錄,是研究中華民族歷史發展的資料庫。
二十四史,就是二十四部史書,它們是《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周書》《北齊書》《南史》《北史》《隋書》《舊唐書》《新唐書》《舊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遼史》《金史》《元史》《明史》。二十四史共有三千二百二十九卷,約四千七百萬字。從第一部《史記》記載的上限黃帝算起,到最后一部《明史》記述的下限崇禎十七年(1644)為止,記述中國歷史亙續四千多年。這些史書,除了《史記》是完全的通史,《南史》《北史》是將幾個斷代連續起來的通史,其余都是皇朝斷代史,即完整地記述一代皇朝之始末。斷代史首尾銜接,這樣,中國從黃帝以來的歷史均有文字記述。特別是這些史書的本紀部分具有編年的特點,在全書起到提綱挈領的作用。唐朝的劉知幾說:“蓋紀之為體,猶《春秋》之經,系日月以成歲時,書君上以顯國統。”就是說,本紀是以皇帝為中心的編年,不可避免地帶有帝王家譜的特點。但實事求是地說,在封建社會,皇帝是國家的最高首腦,以他為中心進行編年也是反映皇朝歷史之進展的必然選擇。將二十四史的本紀連接起來,中國歷史的編年紀事可以說極其完備。
1902年,梁啟超發表一篇揭開中國現代史學序幕的著名文章,名曰《新史學》。在該文中,梁啟超激烈地抨擊了封建史學的弊病,矛頭直指二十四史:“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若二十四史,真可謂地球上空前絕后之一大相斫書也。”在破舊立新時代,對傳統的東西往往否定過頭。梁啟超的批評亦是如此,把二十四史說得簡直一無是處。晚年,梁啟超自知其失,遂改變原來的觀點,對二十四史的價值又做了許多肯定。但他早年的批評對后人影響巨大,導致不少人有輕視二十四史的傾向。與他同時的章太炎,在民族危亡之際,強調讀史的重要性。他說:“一國之歷史正似一家之家譜,其中所載盡以往之事實,此事實即歷史也。若一國之歷史衰,可占其民族之愛國心亦必衰。”他不贊同否定傳統史學,指出二十四史是中華民族的家譜,要愛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民族,就必須熟悉自己國家的家譜:“欲為國效力,這本老家譜是非研究不可。”
二十四史是到清朝才出現的稱謂。最早出現的名稱是“三史”,指的是《史記》《漢書》《東觀漢記》。《東觀漢記》是東漢官修史書,修撰時間歷時一百多年,但到唐朝中期以后逐漸亡佚,于是“三史”的內涵出現了變化。中唐以后的“三史”,一般是指《史記》《漢書》《后漢書》。從魏晉以至唐朝,三史往往與六經并列,稱“六經三史”。這一方面說明此三部史書地位的崇高,另一方面也是史學掙脫經學羈絆、獲得獨立發展的反映。唐朝有“十三史”的說法,出現了像吳武陵《十三代史駁議》之類的書。“十三史”指的是《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隋書》。到了宋朝,又有“十七史”之名,如南宋有一個著名史學家呂祖謙就編了一部《十七史詳解》。十七史,就是在十三史之外,再加上《南史》《北史》《唐書》《五代史》。清初有“二十一史”之名。顧炎武《日知錄》卷十八“監本二十一史”條云:“宋時止有十七史,今則并宋、遼、金、元四史為二十一史。”也就是在前揭十七史之外,加上元朝修的《宋史》《遼史》《金史》,明朝修的《元史》。顧炎武還提到了《舊唐書》,認為“《舊唐書》病其事之遺缺,《新唐書》病其文之晦澀。當兼二書刻之為‘二十二史”。他主張“二十一史”加上《舊唐書》,合刊為“二十二史”。但顧炎武的“二十二史”建議未被官方認可。乾隆時期出現的“二十二史”稱謂,是在顧炎武說的“二十一史”之外,增加清朝官修的《明史》。乾隆朝開四庫館,修《四庫全書》,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中輯出宋初薛居正等修的《五代史》(為了與歐陽修的《五代史》區別起見,此書稱《舊五代史》,歐書稱《新五代史》)。不知是出于夸耀自己稽古佑文的功業,還是對歐陽修強調夷夏之辨的不滿,乾隆皇帝打破了南宋以來一朝一史的成例,下詔將《舊唐書》《舊五代史》加入“二十二史”的行列。于是,“二十四史”由欽定而誕生。二十四史亦寫作“廿四史”。廿者,二十也。
1920年,柯劭忞完成了《新元史》。次年,大總統徐世昌明令將《新元史》定為“正史”,與“二十四史”合稱“二十五史”。但也有人不同意將《新元史》列入,而主張將《清史稿》列為第二十五史,或者主張將兩書都列入正史,于是又有了“二十六史”之名。然而“二十六史”不過是學界的一個說法,沒有像“廿四史”那樣得到官方的律令式的確認。
二十四史之所以被稱為正史,既與這些史書在中國史部書籍中的地位有關,也與歷代皇朝宣揚正統觀念有密切聯系。
“正史”之名,蓋最早由南朝梁人阮孝緒提出。他的一本書叫《正史削繁》,此書在《隋書·經籍志》中被列在“雜史”類,大概屬于史抄類的書籍,因其亡佚,具體內容不曉。《隋書·經籍志》首創經、史、子、集四部記述圖籍目錄,史部分為十三類,第一類就是“正史”,指的是《史記》《漢書》《三國志》等紀傳體史書。此后,劉知幾著有《史通》,內有“古今正史”篇,此“正史”既包括紀傳體史書,也包括編年體史書。南宋的晁公武針對《隋書·經籍志》,明確表示不贊同只把紀傳體作為“正史”,說:“若編年、紀傳,則各有所長,殆未易以優劣論。雖然編年所載,于一國治亂之事為詳;紀傳所載,于一人善惡之跡為詳。用此言之,編年似優,又其來最古。而人皆以紀傳便于批閱,獨行于世,號為正史,不亦異乎!”王應麟在《玉海》中首列“古史”,次列“正史”,“以紀傳便于閱覽,號為正史”。這說明,到南宋末年,對正史如何定義尚不明確,即使主張正史僅指紀傳體史書的觀點,也未將正史置于特別推崇的地位。賦予“正史”以特別意義,是在二十四史確立后。清朝修《四庫全書總目》,四庫館臣將史部書分為十五類,首列“正史”,并對之作了明確的規定:“正史,大綱也。”“‘正史之名見于《隋志》。至宋而定著十有七,明刊監版,合宋、遼、金、元史,為二十有一。皇上欽定《明史》,又詔增《舊唐書》為二十有三。近搜羅《四庫》,薛居正《舊五代史》得裒集成編。欽稟睿裁,與歐陽修書并列,共為二十有四。”“蓋正史體尊,義與經配。非懸諸令典,莫敢私增;所由與稗官野記異也。”由此可見,到乾隆時期,“正史”就成為了專用名詞,有了官方規定的意義。它有三個要點:一是它是史部書的綱;二是體尊,紀傳體與經書相輔相成;三是它是朝廷欽定的,“非懸諸令典,莫敢私增”。
將二十四史視為正史,雖然到清朝才真正地明確下來,但其實唐朝以后的統治者已有這個思想傾向了。唐朝設立史館,由宰相監修前代史,以后形成制度,即當一個新朝建立的時候,都要修前朝史。修史的目的,一是總結前朝興亡的經驗教訓,二是通過書寫歷史來宣布自己的勝利,證明本朝的合法性,其手法就是運用“正統”論。修撰史書,首先要確立以誰為正統的問題。東晉習鑿齒首先明確提出正統論,唐朝韓愈又提出道統說,把周公、孔子以來的儒學傳遞列出一個系統。南宋朱熹把道統與正統融合起來,在歷史編纂中把正統問題提到更高的層次。唐朝以后的封建王朝,對修史工作都是很重視的。一般是皇帝特下詔書,明確正統,委派宰相監修。修成的史書遂成為欽定近代歷史教科書,并且排擠前朝的同類史書。朝廷牢牢掌握修史大權,禁止民間私修國史。這樣,一朝一史的局面逐步形成。“正史”也因此被打上了官方的色彩。
二十四史都是用紀傳體體裁寫的。紀傳體是司馬遷創立的。司馬遷的《史記》包括本紀、世家、列傳、書、表五個部分。五部分相互配合,構成一個有機整體。班固寫《漢書》,將世家并入列傳,改書為志。于是,《漢書》就變成了四個部分,即本紀、列傳、志、表,這使得紀傳體史書更加嚴整。《漢書》成為皇朝斷代史的范本。然而,此后的正史并不是每部史書都由這幾部分構成。有的有志而無表,有的表、志全無,有的用“載記”寫少數民族政權。但無論如何變化,本紀和列傳都是具備的。因此,這種體裁被稱為紀傳體。
關于紀傳體史書的優點,劉知幾評論說:“紀以包舉大端,傳以委曲細事,表以譜列年爵,志以總括遺漏。逮于天文、地理、國典、朝章,顯隱必該,洪纖靡失,此其所以為長也。”這說的是紀傳體史書各部分能夠相互配合,相互補充,能夠做到大小史實記載無遺。也就是說,記述的內容豐富、包容量大,是這種體裁的最大優勢。當然,它的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就是不能集中敘述一個歷史事件的完整過程,如劉知幾所批評的:“同為一事,分在數篇,斷續相離,前后屢出。”但與其優點相比,缺點還是次要的,歷代正史之所以采用紀傳體,除了它能夠顯示“正統”,表現統治者的意志之外,包容量大是根本原因,這是曾經激烈批評廿四史的梁啟超晚年也不能不承認的。梁啟超說:“紀傳體的體裁,合各部在一起,記載平均,包羅萬象,表以收復雜事項,志以述制度風俗,本紀以記大事,列傳以傳人事,伸縮自如,實在可供我們的研究。我們不能因近人不看表、志,也罵紀傳體專替古人做墓志銘,專替帝王做家譜。”近代以來,撰寫歷史一般用章節體,這種體裁綜合敘述歷史的發展變化有其優勢,但表現歷史的方式比較單一,歷史的豐富性,特別是歷史人物的活動難以展現。所以,有的學者就從中國傳統的紀傳體中汲取營養,將章節體與紀傳體結合起來,創立了新綜合體。著名史學家白壽彝主編的大型《中國通史》就是這樣做的,獲得學界的廣泛贊譽。
二十四史中,像《史記》《漢書》《三國志》《后漢書》《新五代史》,雖然其作者寫作時得到朝廷的允許,甚至利用了官方的圖籍,但都帶有私修的特點。其余的正史,或出自史館館臣之手,或得到皇帝的詔書諭旨而修纂,或完成后獲取朝廷的承認,都屬于官修之作。二十四史的質量參差不齊。一般說來,前四史寫得好;在官修正史中,《明史》修得較好。歷史上,遭到批評最多的正史是北齊時魏收修的《魏書》和明朝修的《元史》。
魏收在封建時代就被歷代史學評論家攻擊、批評,說他“品德”差,所寫的《魏書》是“穢史”。明朝初年修的《元史》,用時很短,兩次開館時間加起來不足一年。出現一人兩傳,兩人混一,人名、地名的漢譯多不統一等情況。所以清朝不斷有人糾正《元史》的錯誤,補充它,甚至提出重修《元史》。但無論人們如何批評這兩部正史,它們的史料價值卻是其他史書無法替代的。《魏書》記述了中國北方鮮卑族拓跋部自四世紀后期至六世紀中期的歷史,也是第一部少數民族皇朝史,其中《官氏志》《釋老志》尤其具有創新意義。唐初史學家們在討論修前朝史時,已經承認了《魏書》的地位,認為它“已為詳備,遂不復修”。《元史》修撰所據文獻,如《十三朝實錄》《經世大典》《國朝名臣事略》以及當時尚存的檔案、文書等,明以后大多亡佚,賴《元史》才得以存其精華,其價值同樣不可低估。官修史書盡管有其缺點,但它的資料優勢往往是私家著述難以企及的。遭到批評最多的《魏書》《元史》的史料價值是如此,其他官修史書的價值就更不用說了。五四以來,有些新歷史考據學派的學者追求新史料,把是否運用新史料作為治學能否跟上潮流的重要指標,重野史,輕正史,甚至主張不看二十四史,這種觀點顯然帶有一定的片面性。呂思勉說:“正史之所以流傳至今,始終被認為正史者,即由其所包者廣,他書不能代替之故。”嚴耕望也說:“所謂基本材料書,最主要的是指專題研究所屬時代的正史,不管它寫得好不好,它總是比較包羅萬象,什么東西都有,這是正史體裁的好處。”呂思勉史學成就很大,被譽為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界的“四大家”之一,據說他一生把二十四史從頭到尾閱讀過三遍。嚴耕望的學術成就令人景仰,他介紹自己的治學經驗時說:“我個人治史的路線也是從一般普通史料入手,雖然我征引史料除正史、政書、地志之外,涉及詩文、石刻、佛藏、雜著等相當廣泛,也偶引新史料,但真正基礎仍然在正史上。”
要而言之,二十四史中雖不免存在糟粕,但從總體上說,它們畢竟是認識、研究我們國家古代歷史的基本材料,是我們民族文化遺產的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