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靖
飲食在中國文化中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中國人不但創造了舉世聞名的中國美食,還把“吃”上升到一種生活的藝術。更重要的是,無論是思想理念,還是工具技術,中華食文化都蘊藏和滲透著中華文化的諸多精華。中國人講究食材和搭配,注重膳食平衡;講究味道和感覺,注重五味調和;講究器具和烹飪,注重鼎中之變;講究聚餐和環境,注重飲食合歡。它們就像四把造型精致、結構嚴密的弦樂器,共同演繹出華麗而深邃的中華食文化之“四重奏”。
中國人的食材品類廣泛、名目多樣,無論是山珍海味、飛禽走獸,還是植物的根、莖、葉、花,甚至包括毒蛇、蝎子等,無不可以入饌。然而,多樣并不意味著雜亂和任性,中國人不僅追求色、香、味、形等外在因素,更是始終強調膳食平衡和健康飲食,既要滿足進食者對熱能和各種營養要素的需求量,又要使各種營養之間保持一種生理上的平衡,即蛋白質、糖類和脂類三者之間的平衡,碳水化合物和纖維素之間的平衡,酸性食物和堿性食物之間的平衡,等等。
這種膳食平衡理論最初反映在傳統的膳食結構之中,《黃帝內經·素問》(以下簡稱《素問》)之“臟氣法時論”篇中指出:“五谷為養,五果為助,五畜為益,五菜為充,氣味合而服之,以補精氣。”前者對應著五行學說,后者對應著陰陽學說,此二者共同構成了中華飲食的關鍵。在“醫食同源”的中華文化背景下,上述的“養、助、益、充”說也可以看作膳食結構,谷物是人們賴以生存的根本,而水果、蔬菜和肉類等都是作為主食的輔助、增益和補充,膳食的平衡要對應“五者”、五味、五用及四時五藏。
中醫認為,食物皆含“氣”、“味”,其中氣為陽,味為陰。谷肉菜果均有“四氣”、“五味”,宜和合而食用。若偏重焦苦之氣味,則會增火化;若偏重咸腐之物,則會增寒化。“氣味和而服之”,就是說所吃的谷、果、畜、菜必須“四氣”、“五味”和合,方能補精益氣,有利于健康。正如《素問·至真要大論》所言:“久而增氣,物化之常也。氣增而久,夭之由也。”因此,對于膳食結構平衡,食物種類齊全固然重要,但首先要氣味和合,否則也不可能補益于人體的精氣。
在“養助”、“和合”的飲食觀念主導下,形成了中國人獨特的正餐食物組配格局——飯與菜的搭配。飯多為粟、米做成,北方也有將麥面和其他雜糧做的面條、燒餅、饅頭統稱為飯;菜多為動物肉蛋和蔬菜做成。然而,中國傳統的飯與菜兩者有主次之分,飯居主要地位,菜居從屬地位。《周禮·天官·食醫》記載:“凡會膳食之道,牛宜稌,羊宜黍,豕宜稷,犬宜粱,雁宜麥,魚宜菰。”食醫是專門負責調配周王室飲食寒溫、滋味、營養等的醫官,此段描述了不同種類的牲肉與飯食的搭配,但不管如何搭配,飯食總是居于主導地位。直到清代,著名醫家王士雄在《隨息居飲食譜》中直言:“粥飯為世間第一補人之物。”詩人、美食家袁枚在《隨園食單》中也寫道:“飯者百味之本。……富貴人家講菜不講飯,逐末忘本,真為可笑。”時至今日,我們依然把飯稱為“主食”,把菜肴稱為“副食”,與西方國家截然不同,這也正是中國人往往將進餐稱作“吃飯”的原因。
“飯主菜輔”的膳食組配方案,既是以農為本、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的中國國情在飲食上的呈現,也符合中華民族飲食審美的時間屬性。中國傳統飯菜擺設時,主食、副食要分開,目的是使飯、菜交替入口。吃菜時稍有味覺疲勞,再換著吃米飯、花卷、面條之類的主食,用吸附力很強的飯或面將口腔中的菜味加以清除,以恢復口腔對菜味的全新感受。繼而再吃飯,又可從米飯的淡淡甘香中領受到另一番滋味。正如明代學者洪應明在《菜根譚》中所謂:“濃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可以說,飯與菜時間差的交替入口,不僅使兩種味道相得益彰,也喚醒了人類固有的對飲食美的欣賞與追求。
同時,膳食平衡的理念也體現在具體菜肴的相互搭配上。中國菜講究配伍,即主料和輔料的搭配,正如袁枚所言:“凡一物烹成,必需輔佐,要使清者配清,濃者配濃,柔者配柔,剛者配剛,方有和合之妙。”在烹飪實踐中,主料多以鮮味濃厚的肉類為主,輔料多以清淡的蔬菜為主,這就是中國人常說的“葷素搭配”。對此,林語堂先生在《吾國與吾民》中寫道:“中國的全部烹調藝術即依仗調和的手法。雖中國人也認為有許多東西,像魚,應該在它本身的原湯里烹煮,大體上他們把各種滋味混合,遠甚于西式烹調。”
另外,中國還有把主食與副食合在一起的食物來平衡膳食,如中國傳統的“包子”、“餃子”、“鍋貼”等,即是將主食與副食合二為一的形式,是一種頗有中國特色的平衡膳食。類似食物還有很多,只要選擇合理和配合科學,就能保證膳食的熱能和營養素的供給量,并在營養素之間建立生理上的平衡。
中國食文化之道,突出反映于“五味調和”。《素問·五臟生成論》有言:“故心欲苦,肺欲辛,肝欲酸,脾欲甘,腎欲咸,此五味之所合也。”《周禮·天官·食醫》亦言:“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調以滑甘。”可見古人以味在人體中起的作用作為“和”的先決條件,兩段話反映了飲食對人體的作用與影響,強調人與自然的相通和統一。對于調和之事,《呂氏春秋·本味》(以下簡稱《本味》)的論述更為精辟:“調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齊甚微,皆有自起。”這里的“和”是為了尋求味的適中,實現綜合的味感,即融五味于一肴,達到菜肴整體風味的最佳效果。時至今日,這種“五味調和”的古樸理論依然影響著調味技術的發展,今人總結的食物各味之間“相互滲透”、“相互擴散”、“相克相乘”等調味之道無不源出于此。
傳統的酸、甜、苦、辛、咸五味是五種單一的味感,其中的“甜”即是“甘”的同義詞,即不帶任何刺激的正味,又是減少刺激的佐味,而酸、辛、苦、咸四味如不調和,進入口中會給人以強烈的刺激性,所以要“和五味以調口”,達到味之和諧感,以符合人的生理要求。在世界各國之中,中華烹飪所用的調味品是最多的,從鹽、醋、醬、糖、辣椒到酒、糟、胡椒、花椒乃至中草藥等,凡數百種之多。然而,倘若只用某種單一的味料,或調制不適度,或不進行節制,就難以形成美味;只有將眾多味料“合”在一起,才能使朵頤快感上升為品嘗美感。可以說,“和”是中國食之道、味之美的根本標志。
在技術層面,烹飪要使五味“和”,即從差異到平衡,必須“善均五味”,掌握“調”的本領。中國調味技藝堪稱世界之最,其傳統的準則主要有本味論、主味論、時令論、養生論、風味論等。然而,無論哪一種準則,都離不開“調”的技藝。這里的“調”不限于鹽、醋、醬、糖之類味料的調,是利用主料、輔料、味料的配合及各種烹調的手段來美化菜肴的味道。正因如此,中式調味技藝很難進行如西方科學所要求的定量分析,正如《本味》所言:“五味三材,九沸九變……鼎中之變,精妙微纖,口弗能言,志弗能喻。”這里講究的是分寸和整體配合,只可意會,難以言傳,一切以味的諧調為尺度,或辛辣,或濃郁,或爽利,均給人以美的味覺享受。
在中式烹飪中,調味主要是去除食物本身的惡味,激發食物固有的美味以及創制食物原本沒有的新味,技法有滌除、壓蓋、化解、烘托、改進、融合等等。以煮肉羹為例,常在其中加入醋和鹽,醋不僅僅代表酸,還可以消殺肉類中含有的臊、膻、腥等不食氣味;鹽亦不僅僅代表咸,還可以“提味”,即能把肉類中含有的呈鮮物質突顯出來。然而,這兩種效應又必須讓腥、膻、臊或鮮的物質與致酸、致咸的物質發生“化合”作用,這種作用的條件則是讓它們溶于水中,用火加熱促其反應,顯然這種“和”是一種化學生成,因為只有將食物溶于水中加熱,物質的“親和力”才能發揮出來。這也正是中國飲食文化中“和”的概念得以凸顯的重要原因。
至于創造食物原本沒有的新味,更是中華烹飪文化的本質。“烹飪”一詞最早出現于《易經》的時候,就被視為變化和創新的學問。孔穎達在《周易正義》中說,“烹飪成熟,能成新法”,“革去故而鼎成新,故為烹飪調和之器也”。這里反復強調了一個“新”字,中式烹飪的最大特色是能夠將眾多的主料、輔料和調味品,通過不同的烹調方法和步驟,精妙地合于一鍋,使其相互浸潤、滲透和融合,互補于菜肴之中,使之變革為一種與下鍋時的各種物料都不一樣的全新美味。必須指出的是,這各種物料的“和”,決不同于“雜”,而是“集多味一品而取其和”,是要求在調和多味中,產生一種全新而美妙的藝術境界,即源于諸味,而高于諸味。一個“和”字,產生了由量變到質變的味之飛躍,讓中國人吃出了美味,也吃出了健康,正如《素問·生氣通天論》所言:“是故謹和五味,骨正筋柔,氣血以流,腠理以密,如是則骨氣以精,謹道如法,常有天命。”
“鼎”是中國進入烹飪之始的標志性炊具之一,中國人的食物主要由“鼎中之變”來完成。《易經·鼎》有言:“以木巽火,烹飪也。”《易經·既濟》又有:“水在火上,既濟。”可見,水與火不僅是“鼎中之變”的兩個基本要素,而且還要“水火相濟”。《本味》曰:“凡味之本,水最為始……火之為紀。”這里亦把水與火擺放到烹飪的重要地位。中、西方飲食文化的差異,從物質上是主肉類與主谷類的區別,由此演化出不同的烹調方法,其中煮、蒸、炒法在中國最突出,關鍵就是我們有“水火相濟”之道。可以說,“水火相濟”既是中國烹飪的發端,也體現了中國哲學的重要觀念。
水煮食物是中國產生陶鼎之后最先出現的烹調方法。《周禮·天官·冢宰》規定“烹人”的任務是“掌共鼎、鑊,以給水火之齊”。水與火本不相容,自鼎、釜發明后,水在上,火在下,水不斷吸收火的熱能,達到了沸點或一定熱度,使鼎、釜中之水保持穩定的吸熱狀態,加強了水分子的滲透力,將食物煮熟,從而使水與火這兩個對立的矛盾得以調和,這便是“水火相濟”。其手段是烹煮,其成品是大羹,羹是中國烹調的第一美味。只有水火相濟的烹煮法發明后,古人才認可“火食之道始備”。
油炒食物是一個漫長的發展過程,飲食文化學者高成鳶認為:“炒法的獨立與成熟,是以炒蔬菜為標志的,時間上也與梁代的素食流行相當。”其實,炒法有一個基本條件,就是多用植物油。有學者考證,植物油用于烹飪大約在南北朝時期,加上因梁武帝蕭衍崇奉佛教,素食終身,為天下倡,從而使不用動物油脂的素菜得以迅速發展,故這一時期,完全有條件使炒法獨立形成。以蠶豆為例,用火干炒極香,放水中生芽后燉制則極鮮,但自從祖先發明了急火快炒(處理富含水分的動植物)后,便造成了水火相濟的特殊之“炒”,正好有調和二者而創造出“鮮香”的功能。梁實秋在《雅舍談吃》中寫道:“西人烹調方法,不外乎油炸、水煮、熱烤,就是缺了我們中國的‘炒。他們根本沒有炒菜鍋。英文中沒有相當于‘炒的字,目前一般翻譯都作stir fry(一面翻騰一面煎)。”
當今,在中國連著千家萬戶的鐵制炊具——圓底炒鍋(或炒勺),不像西方用的平底鍋那樣,只能煎、烙、炸,而是更多地用于炒菜。中國雖然也有整雞、整鴨和整魚,乃至整羊和整豬的大菜,但多數還是以丁、條、絲、片而出現的,它們在入鍋前與西菜一樣,都是獨立的個體,但烹制時,中餐的這些丁、條、絲、片的個體,一經在圓底炒鍋上下顛炒,按烹調師的構思進行著交合,出鍋后裝入盤中就成為一種色、香、味、形俱佳的整體。也就是說,中國烹飪是從個體到整體的轉變,體現著中國文化的“集體”意識。這與西菜由個體到個體那種體現西方文化的“自我形象”、“自我選擇”、“自我實現”的“獨立”意識,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鼎中之變就其整體而言,它是由熱源、傳熱介質(水、油等)和食物三者通過一定的表現形式(外觀的或內在的)呈現出來,它與熱源的種類、傳熱介質的質地、食物原料的性能、調味料的多少、烹調方法的不同、火候大小和用火時間的控制調節等種種因素都有一定關系。或水多,或水少;或旺火,或中火,或小火;或先用旺火后用小火,或先用小火后改用旺火;或先蒸后炸,或先炸后燒,或先汆后炒,等等。這里講究的是適度,恰到好處,以使食物原料發生物理、化學變化,達到菜肴的最佳效果,即鮮紅或青翠,濃香或清香,咸鮮、酸甜或麻辣,纖細或勻稱,嫩、軟、脆或老、硬、酥,稀或稠,燙或溫等,必須使其和諧與統一,正如《本味》所要求的那樣:“久而不弊,熟而不爛,甘而不濃,酸而不酷,咸而不減,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膩。”總之,鼎中之變就是要把各種對立的矛盾加以調和,使其相生相克、相互滲透、相輔相成,取得和諧的審美效應。
中華食文化之道,還貫穿于飲食享用的環境。中國文化強調物質與精神的交融,只有在兩者的統一之中,才能真正體驗到中國飲食文化的意趣。《禮記·樂記》有言:“故酒食者,所以合歡也。”故后世便有“飲食所以合歡也”的說法。中國人正是通過對菜點的設計、環境的選擇和氣氛的追求等來安排飲食,使人們融合感情而相歡樂。歷史上,席地而坐或屈膝而坐以及一人一個食案的飲食形式一度占據主流,不過隨著中唐時期高桌大椅的出現,分餐制便逐漸過渡到聚餐制。到了宋朝,無論是朝堂祭祀的宴饗,還是農村的鄉飲酒禮和民間的喜慶,無不是在推行“飲食合歡”的活動,以飲食來紀念先人、協調人際關系、敦睦親友、聯絡鄰里感情,乃至推行教化。飲食,甚至成了古代中國一切年節活動的最高潮,除夕、春節要吃團圓飯,以求團結祥和。
這場由桌椅型制引發的中國餐飲形式革命影響深遠,宋朝以后基本定型的聚餐制模式一直延續至今。以如今中國家庭傳統的宴席來說,大家同夾一盤菜,共飲一碗湯,舉杯提箸,笑語聲聲,不能不說是一種天倫之樂。雖然有津液傳布的問題,但這種“群享”模式卻符合中華民族的文化心理。在這個因素的主導下,由“群享”引發出的歡樂氣氛,便于感情交流。至于宴請親朋的飲食禮儀,更成了協調人際關系的重要手段,著名文字學家王力在《龍蟲并雕齋瑣語》中指出:“圣人制禮作樂,關于吃這一層算是想得盡善盡美了。然而咱們的先哲猶嫌不足,以為食而不讓,則近于禽獸,于是提倡食中有讓……于是勸菜這件事也就成為‘鄉飲酒禮中一個重要項目了。”從中可見飲食上的“群享”不僅可以敦睦感情,促進上下左右的關系,而且可以培養人們“尊讓契敬”的精神。這與以個人主義價值觀為主導的西方人那種雖然共同吃飯,卻是各點各的菜、各付各的錢,滲透著個人“獨享”主義的思想和感情色彩迥然有別。
中華食文化之道,還有著吸收、引進、融合其他國家和民族飲食文化的內涵。在中國歷史的長河中,“中和”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中國飲食文化兼容并蓄的生成機制。在“和而不同”的思想指導下,中華食文化廣泛而有選擇地攝取了域外精華,像漢唐時吸收的“胡食”,近代引進的西餐等,使其洋為中用,都是“中和”的體現。因此,只有堅持、發揚中國食文化獨有的“中和”理念,吸收、借鑒和融合世界食文化,才能使中華食文化給人們一種古樸而又清新的感覺,才能得以進一步發揚光大。
商時,成湯向伊尹請教治國之道,后者未奢談高深玄妙之理,而是“說湯以至味”,以自己最為擅長的飲食烹飪來現身說法,“負鼎俎,以滋味說湯,致于王道”。于是后世一再將治國比為“和羹調鼎”,老子也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因此,中國人有將好的政治家、治國者與烹調者相提并論的悠久傳統,原因正在于綜合調劑,進行變革,除舊布新,并用以達到適中、平衡、和諧與統一,為人們創造出全新的“美味”(于治國便是創造“美好生活”)。“中和”既是中國烹飪藝術存在的基礎,也是中華食文化的根本之道。